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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給人工智能打工的人

 jimmyliusss 2018-10-14



這里生產(chǎn)你美顏時“一鍵瘦臉”的尖下頜,,你一起學貓叫時的動態(tài)胡須,,生產(chǎn)張學友演唱會被實時識別的犯人,生產(chǎn)未來的自動駕駛,,智能門禁……


這里是中國特色的數(shù)據(jù)車間,,他們遍布在河南、山東、河北等地的四五線小城里,,日以繼夜地為世界領(lǐng)先的AI產(chǎn)品服務,。


越來越多的人正在加入他們的行列,成為為人工智能打工的人,。


 “梯子(可以移動的)”


馬萌利面前出現(xiàn)一張歐洲戶外咖啡館的照片,。她移動鼠標,綠色的畫框浮現(xiàn)在照片上,,顯示備注“椅子”,,她迅速在一瓶花束上補了一個綠框,標上“花(放在容器中)”,。


下一張,,一個日本花卉市場,幾排密密麻麻的綠植中,,馬萌利檢查了每一個標出的“花盆”,。


下一張,一個美國孩子的臥室,,“椅子”“桌子”……她飛速刪掉了“梯子”的畫框——客戶要求是能移動的梯子,,這種高低床上已經(jīng)焊死的梯子就不能算。


下一張,、下一張,、下一張,不管眼前是什么場景,,馬萌利手速不變,,依次圈出“梯子”“茶幾”“地毯”“沙發(fā)”。


“梯子”“茶幾”“地毯”“沙發(fā)”,?!疤葑印薄安鑾住薄暗靥骸薄吧嘲l(fā)”……如此周而復始,不停重復循環(huán),。馬萌利每天的工作從早晨8點鐘開始,,坐到工位,打開電腦,,輸入用戶名和密碼,,移動鼠標開始標記,日復一日,,每天持續(xù)9個小時,。


屏幕上的圖片很模糊,這些都是從全球社交網(wǎng)絡上抓取的,,角度混亂,,像素也不高,。那張韓國泡菜攤的照片,很明顯來自一個角落里的攝像頭,。馬萌利放大圖片,,在路人的腳邊,圈出一個糊成一團的輪廓:“垃圾桶”,。


旁邊工位有人打開了音箱,,活潑的流行歌響了起來:“燃燒我的卡路里!”


房間里有幾百個屏幕,,閃動著顏色不一的圖片,,每個人都在框選同樣的內(nèi)容:垃圾桶、梯子,、茶幾、地毯……這是河南省平頂山市郟縣,,一家叫千機數(shù)據(jù)的公司,,房間看起來像一個網(wǎng)吧,在網(wǎng)絡神曲伴奏下,,年輕的員工們窩在柔軟的沙發(fā)里,,不停地拉框。馬萌利是最后的審核員,,她和同事要檢查所有人拉的框,,以保證每個畫框都嚴絲合縫地貼著目標的邊緣,圖片里所有目標都要被框出來,,不能有任何遺漏,。


馬萌利每天要檢查至少1000張圖。手頭這個單子已經(jīng)干了兩個月,,同事們標注了上萬個垃圾桶,、梯子、茶幾,、地毯……29歲的馬萌利知道,,這些標好框的圖片匯總后,將發(fā)回北京一家AI獨角獸公司,,變成人工智能的學習材料,。


她不知道的是,這幾萬個“梯子(可以移動的)”標注,,展示了梯子的無數(shù)個樣子,,再經(jīng)過深度學習算法加工,最終讓計算機認識,,這就是梯子,,可以移動的那種,。


她日復一日標注的數(shù)據(jù)來自百度、京東,、阿里,、曠視、Momenta等大公司,,全部應用于人工智能訓練,。一種行業(yè)說法是,任何人類能在5歲之后做的事,,對機器人來說都很簡單,,但是5歲之前,人類用本能就能理解的實際信息,,計算機要用最笨的辦法學習,。這時候,就需要數(shù)以萬計的馬萌利們?yōu)槿斯ぶ悄芴峁俗⒎樟恕?/p>


計算機認識沙發(fā),、梯子又有什么用,?


馬萌利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轉(zhuǎn)頭去問老板劉洋鋒,。劉洋鋒今年31歲,,是他去北京競標搶到的這批活兒。他搔了搔頭發(fā),,想起甲方提過一次,,9月8號他們要去國外參加一場世界級人工智能比賽?!斑@些是給那場比賽用的,?”他不太確定。再往下說,,他也不懂了,。


為AI服務 


我來郟縣的第一頓飯,劉洋鋒和合伙人劉磊帶我去吃了本地一家網(wǎng)紅饸饹面,,面館有位漂亮的女主播,,靠拍餐廳各種日常,在一家短視頻平臺上有88萬粉絲,。中午,,餐廳兩層樓坐得滿滿當當,一半是食客,,一半是慕名而來的粉絲,。


我們正好遇到女孩做直播,我發(fā)現(xiàn),,主播本人跟視頻不一樣:屏幕上她皮膚變好了,,眼睛大大的,,下巴更尖,蘋果肌更圓,。


是短視頻軟件的濾鏡把她變美了,。跟自拍軟件一樣,直播平臺的濾鏡靠的是人工智能,,可以實時瘦臉,、大眼并磨皮。APP之所以能識別哪兒是眼睛,、哪兒是下巴,,正是此前有AI數(shù)據(jù)標注工人標記了那些人臉的五官。


一直到我們離開,,女孩仍一刻不停地招呼新進直播間的觀眾,,對著鏡頭羞澀地笑:“我是單身,沒有男朋友,?!?/p>


“她是那家老板的兒媳婦呀?!闭f起女主播,,馬萌利一邊對著一張俄羅斯餐廳圖片拉框,,一邊哈哈大笑,。郟縣很小,藏不住什么秘密,。她比畫了一下公司的員工們:“生拉硬扯,,我們都能扯上關(guān)系?!?/p>


同在一個縣城,,幾年前,馬萌利和女主播的處境差別不大,。但技術(shù)后來將她們塑造成了兩類人:馬萌利成了每天為AI打工的人,,而女主播運用AI提供的便利賺錢致富。


馬萌利今年29歲,,一見面就熱情地笑,,問什么說什么。初中畢業(yè)她就出門打工,,在制衣廠做過縫紉,,也進過富士康,做了4年線外流動員:流水線制造惠普電腦屏幕,,她要隨時給人做替補,,前面做組裝,,把顯示器的面板、外殼,、支架都裝好,。后面做測試,用數(shù)據(jù)線測屏幕上有沒有亮點,,往屏幕上貼標簽,。


回鄉(xiāng)后,她開過網(wǎng)吧,,做過超市收銀員,。去年,她應聘了這份“電腦操作員”,,每個月收入3~4千,,比收銀員高,比富士康低,。她覺得工作環(huán)境不錯:坐著用電腦,,有空調(diào),下班早,,晚上回家還能陪孩子玩一會兒,。而且,3個老板都是熟人,,“我們村子都挨著,,打小就認識”。


過去一年里,,馬萌利見過各種稀奇古怪的圖片,,她給人體標注過關(guān)節(jié)點,從頭頂,、脖子,、膝蓋到腳踝,一共打17個關(guān)節(jié)點,;給道路圖里的汽車,、摩托車、自行車拉過邊框,,黑夜里的照片要比白天難一倍,;她還錄過一下午音,對著手機,,念了300句話,,有的短,就兩個字,、五個字,,有的是十幾二十幾個字,,具體內(nèi)容,公司不讓往外說,。



2012年,,谷歌大腦做了一個著名的實驗:1000臺計算機組成了超過10億個“突觸”連接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研究者輸入了1000萬個靜態(tài)圖像,,通過3天的密集尋找重復出現(xiàn)的模式后,,谷歌大腦終于可以識別出一些特定的重復類別:人類面孔和人類身體,或者是一只貓,。


馬萌利這樣的AI數(shù)據(jù)標注工人,,就是給計算機輸入圖像,為人工智能提供學習材料的人,。他們用的是最原始的辦法,,一張圖接一張圖地手動標記。他們在人臉上標注幾百個記號點,,讓計算機知道哪里是內(nèi)眼角,、外眼角,瞬間擴出大眼睛,;他們錄入的語音信息,,被拆分標注后,能讓智能音箱懂得“關(guān)機”和“十分鐘后給我老公打電話”是什么意思,。未來,,自動駕駛的車輛之所以能在路口停下,就是因為工人們標注過紅燈,、斑馬線和一幀一幀移動的行人,。


關(guān)于這項技術(shù),,最為人所熟知的一個例子是,,在張學友南昌、贛州,、嘉興,、金華4場巡回演唱會上,警方用安檢時的人臉識別系統(tǒng),,一共抓獲了5名在逃犯人,。


我一提到這個新聞,劉洋鋒立刻講出了背后公司的名字,。雖然沒合作過,,但知道他們是如何運轉(zhuǎn)的:當逃犯們興沖沖地拿著票走過攝像頭時,他們的面部信息已經(jīng)被抽取,,實時傳到云端,,與后端數(shù)據(jù)庫飛快地做比對,。


這是一種無差別的信息比對,如果用傳統(tǒng)人工,,在幾萬人的演唱會安檢現(xiàn)場找到一名在逃犯,,需要成百上千名安防人員。現(xiàn)在,,只要幾秒鐘,,比對完成,系統(tǒng)發(fā)出警告,,警察按圖索驥,,拿下案犯。


太簡單了,,就跟QQ截圖差不多 


這家公司只有一年歷史,,從設想到成立,一共才花了3天時間,。


第一天,,劉洋鋒和另外兩名創(chuàng)始人聚在一起,琢磨以后要干點兒什么,。他翻出一個文件,,一家江蘇的數(shù)據(jù)標注公司在轉(zhuǎn)賣一個單子,提到一個新鮮的概念:數(shù)據(jù)標注,。


劉洋鋒試驗了一下軟件,,在一張馬路的照片上,他給一個行人圈了一個框——太簡單了,,就跟QQ截圖差不多,。


第二天,三個人就去買了網(wǎng)線,,去平頂山買了20個格子間卡位,,舊貨市場買的,90塊錢一個,。


第三天,,面試。劉洋鋒有個開手機店的老表,,在鄉(xiāng)鎮(zhèn)里混了七八年了,,“他有微信群,認識的人多,,一發(fā)朋友圈就有人來,。”招工唯一的要求是,年齡不要太大,。招20個,,去掉幾個四十多歲的應聘者,正好招滿,。


2007年,,普林斯頓大學助理教授、計算機視覺專家李飛飛第一次試驗做數(shù)據(jù)標注時,,她以10美元/小時的價格,,雇傭了一批普林斯頓的本科生。10年后,,這項試驗已經(jīng)演變成產(chǎn)業(yè),,在郟縣這種中國的三、四線城市,,以工廠,、車間、質(zhì)檢員的形式落地生根,。



劉洋鋒的公司是在縣城郊區(qū)一個農(nóng)民樓里成立的,。第一批員工是初中剛畢業(yè)的學生、三十多歲在家?guī)Ш⒆拥膵D女,、前手機店店員和前服裝店的銷售員們,。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江蘇來的業(yè)務一道盤剝,算下來每拉一個框3分2厘錢,,公司再抽成,,到員工手里,變成了2分5,。


一個星期之后,,所有人都已經(jīng)能熟練地在電腦上操作,這份工作的門檻幾乎為零,。電腦從20臺擴充到40臺,、100臺,一年后,,已經(jīng)到了500多臺,。員工都是本地人,,馬萌利的村子今年來了7個人,,她騎電瓶車載我回了一趟家,10公里的村路,,她小時候騎自行車,,碾著泥坑,一上午都騎不到,現(xiàn)在變成水泥路,,20分鐘就到家了,。馬萌利家剛貸款買了一臺哈弗SUV,下雨天就拉著村里人一起去上班,。


夏末天氣變涼,,晚風吹過小河和玉米地,葉子窸窸窣窣作響,。家里7歲的兒子馬上要開學,,趴在空調(diào)房里看恐怖片,一見馬萌利回來,,跳起來撲到了媽媽身上,。


劉洋鋒最近天天忙到后半夜,直接在辦公室里睡了,,一覺醒來,,想起又忘了給兒子買書皮,頓時懊悔起來,。他1987年出生,,中專讀了一半就不念了,他學的電腦專業(yè),,講了3年,,才從電腦的起源講到怎么配置服務器。


2005年,,劉洋鋒跑到重慶的工地上開挖掘機,,一個月就能賺五千多塊錢。他買了個二手IBM ThinkPad,,拿著一個蛇皮袋子裝計算機教材,、軟件雜志,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晚上在宿舍里自學,。此后,他在全國跑過飲料瓶推銷,,在云南紅河賣過進口高檔葡萄化肥,,還去智利待了一個月。當時有老板想把深圳華強北的山寨機推銷到南美去,,讓他先學了一個月西班牙語,,手機生意黃了,他唯一的收獲是記住了hola (你好)和gracias(謝謝),。


劉洋鋒回郟縣之前,,還在珠海做過一段單片機,,用上了自己的計算機知識。小公司攢出來一臺自動化設備,,能精確地拿起來,、放下,專門給手機做WiFi,、主板測試,,這正是馬萌利過去在流水線做的活兒。


單片機速度快,,24小時不眠不休,,花幾萬塊買一臺,一個10人的流水線小組就全被替代掉了,。而大公司做AI標注的結(jié)果,,也會是大規(guī)模替代人力。李開復曾撰文表達過對AI技術(shù)快速發(fā)展的擔憂,,認為這將導致社會結(jié)構(gòu)的洗牌,,貧富分化加劇,很多人將面臨階層墜落的風險,,進而喪失尊嚴:


“這種轉(zhuǎn)變將為開發(fā)人工智能以及運用人工智能的企業(yè)帶來大量利潤……我們由此將面臨兩種無法和諧共存的新情況:大量財富集中到極少數(shù)人手中,,大批人員失業(yè)?!?/p>


但處于產(chǎn)業(yè)鏈末端的人,,不思考這些問題。這離他們太遙遠了,。北京一位AI數(shù)據(jù)標注公司老板告訴我,,“工人只是打開人家的網(wǎng)頁,用人家的軟件,,在上面把人家的數(shù)據(jù),,按人家的格式給人家處理好,交給人家,,公司接觸不了人工智能任何東西,,這個數(shù)據(jù)自己也保留不了?!薄拔覀儧]有研發(fā)能力,,純粹也就是一個(代工的)富士康?!?/p>



在郟縣,,這還是個新興產(chǎn)物,今年8月,,劉洋鋒在“郟縣之窗”公眾號上發(fā)了一篇招聘廣告,,文章把AI標注員的工作捧得很高:“在這個崗位上,,其實你的一些想法就代表了人工智能的想法,,人工智能會根據(jù)你加工的數(shù)據(jù)進行深度學習,,從而實現(xiàn)智能化?!毙麄鞯脑滦绞?000~8000元(上不封頂,,多勞多得)


“這都是噱頭,?!眲⒀箐h很誠實,“沒有人能拿到8000,,干得最好的能拿到4000多,。”跟郟縣遍地“2500~3000元”的招工廣告相比,,這已經(jīng)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這個廣告是劉洋鋒請朋友來寫的,微信號頭條的刊例價是3000塊,,關(guān)系好,,沒要錢。


前幾天,,縣里有領(lǐng)導來公司參觀,,饒有興致地讀起墻上的海報:“......服務于百度公司、阿里巴巴,、京東,、騰訊、滴滴等世界500強及行業(yè)獨角獸企業(yè),?!鳖I(lǐng)導贊不絕口:你們這是高科技產(chǎn)業(yè)啊,!人工智能,!


劉洋鋒當面也沒解釋,他覺得不解釋更好,。


中國包攬冠軍 


6億美元,,這是國內(nèi)一家AI獨角獸公司最近的C輪融資數(shù)額。國內(nèi)AI市場這幾年一直在風口上,,所有你能想到的互聯(lián)網(wǎng)巨頭都在AI行業(yè)布局,。李開復形容,這是經(jīng)濟上“有史以來最大的,、難以打破的壟斷”,。


數(shù)據(jù)標注工廠,,是人工智能產(chǎn)業(yè)體系里最末端的毛細血管,類似這樣的小公司都是在巨頭的夾縫里生活,。劉洋鋒這一年跟巨頭們直接合作,,現(xiàn)在拉一個框,員工收入6分起,,最高能到1毛錢,。具體價格取決于劉洋鋒競標的報價。過去幾年里,,行業(yè)默認百度的活兒最好:結(jié)款快,,1號發(fā)過去,15號可能錢就到賬了,,很多小公司都把人押在百度上,。


今年夏天,百度的任務突然大規(guī)??s減,,北京昌平一家公司的老板告訴我,他好不容易培養(yǎng)了60多名成熟工人,,手最快的男孩23天就賺了一萬塊錢,。結(jié)果涌進來的同行太多,價格縮水,,到今年任務突然少了,,“一個月就10天有活兒,要給人開30天的工資,,最后只能倒貼錢,。”昌平老板徹底不做了,。


劉洋鋒留了個心眼,,最早合作的Momenta、曠視等公司,,他都沒中斷過,,一直把員工分散在不同項目上,度過了這個危機,。這包括忍耐一家賬期極長的知名公司,,三四個月都回不來款,“你每次去問,,對接的人都換了,,人家管財務的人心情不好,還要訓你兩句,?!敝荒苋讨?,幾十萬的工資現(xiàn)在是創(chuàng)始人們自己墊付,劉洋鋒不讓我提這家公司的名字:“這篇稿子寧可你把我寫死,,也別得罪人家,。”


在北京的兩家公司,,我看到員工們一直嚴肅地對著屏幕,,手上噼里啪啦一刻不停,,上廁所要嚴格地在時間表上做暫停,,以便當月計算工作效率。北京公司招人,,月薪至少四五千元,,其中一家公司專門去山東的職業(yè)學校招聘,要求學生每分鐘能打100字,,一個班40多人考試,,第一場就篩到20人。招聘老師在學校待了一周時間,,發(fā)現(xiàn)一位成績排到前五的男生人很頑皮,,每次打鬧都能看見他。臨走之前,,老師在名單里把他劃掉了:這份工作不能要性格太活潑的人,。



在郟縣,劉洋鋒的公司看起來就像個大網(wǎng)吧,,沒有考試,,只有3天試用期,辦公室至少有三臺音箱此起彼伏地放歌,。實際上所有的電腦,、沙發(fā),就是從網(wǎng)吧二手收購過來的,,這種沙發(fā)坐久了腰不酸,,中午還能放平了睡一覺,沙發(fā)原價400多,,劉洋鋒去買的二手,,還不到100塊。


劉洋鋒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總有員工跑過去睡覺,。公司不用富士康那套標準,,劉洋鋒覺得反正租金和工資都比北京便宜,每人少干點兒,,多招幾個人,,也行,。“北京用20個人完成的,,我用25個也行,,人少精神壓力大,出錯率高,,返工成本更高,。”


北京公司招人,,月薪至少四五千元,,老板們喜歡中專、大專生,,“素質(zhì)高”,,能保證效率。而郟縣公司員工大多是初中,、高中學歷,,3個創(chuàng)始人也都沒讀過大學?!爸袑I邪凉?,最多待三個月自己就覺得屈才了?!眲⒀箐h說,,就拉框本身來講,“眾生皆平等,?!?/p>


這一年里,劉洋鋒頻繁接待從北京來的項目總監(jiān),、研究員們,,其中很多都是清華、北大等名校畢業(yè)生,。他們住在公司附近的賓館,,前幾次,說好了9點見面,,另一位創(chuàng)始人劉磊8點半就熱情地等到大堂,,打電話要帶他們?nèi)コ责氿浢妫Y(jié)果聽出人家一肚子火,,才意識到,,這些總監(jiān)們還沒起床。“你們北京來的時間觀念強,,約好幾點是幾點”,,現(xiàn)在他都改成了8點55再出現(xiàn)。


年輕的總監(jiān)們也不愛吃肉喝酒,。公司招待去本地最著名的羊肉鍋,,劉磊介紹,這是本地市領(lǐng)導最喜歡的餐廳,。結(jié)果對著一桌子肉菜,,有瘦削的理工男面露難色:我說的清淡,是吃點兒素菜就行了,。


這些名校研究員們,,都是AI行業(yè)市場爭奪的人才,職位最低的工程師年薪也在30萬~50萬,。劉洋鋒每次去甲方公司,,滿眼都是年輕的理工男,。他覺得學歷沒那么重要,,“他們最厲害的是實習生,有大學生,, 有些還是高中生,。”提起幾位研發(fā)員,,“你說他們一年能掙100萬嗎,?”這個問題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力。


9月9日,,2018常見物體圖像識別競賽(COCO)在德國慕尼黑宣布結(jié)果,,中國幾家團隊包攬了所有冠軍。


其中一項比賽是,,“COCO的注釋包括80個類別對象的實例分割,,91個類別的物品分割,人物實例的關(guān)鍵點檢測,,以及每個圖像都有5個圖像標題(image captions)”,。翻譯過來,就是考驗計算機能否識別那些“垃圾桶”“地毯”“梯子(可以移動)”,,千機數(shù)據(jù)的甲方公司拿到了第一名,。


劉洋鋒轉(zhuǎn)發(fā)了這條消息,配文是:“祝賀……”


從去年開始,,劉洋鋒每個月都要跑趟北京,,去中關(guān)村、五道口談業(yè)務,。今年他有一天突然想去清華大學轉(zhuǎn)轉(zhuǎn),,背著雙肩包,,一個人走到清華南門口,結(jié)果被攔下來了,,保安看他不像學生,,要求他出示身份證。


劉洋鋒沒掏,,轉(zhuǎn)頭就走了,。


人像換豆油 


“通知:年齡在18~50周歲的,請前往薛店鎮(zhèn)三蘇路口南50米路西,,免費領(lǐng)取價值58元5升食用油一瓶,,或10斤精品大米一袋!”


雄渾的男中音從音箱里傳出,,在勁爆的背景音里反復召喚,,15秒就重復一次。


今年夏天,,劉洋鋒的公司開始做人像數(shù)據(jù)采集,。我去公司時,外面大廳擺了幾組攝像頭,,任何時間都能看見有人對著攝像頭,,從左到右地擺腦袋。


人像采集,,也是給人工智能的訓練搜集素材,。今年,國內(nèi)AI產(chǎn)業(yè)突然增大了人像采集的需求,,大公司開始收集中國人在不同光線下的人像視頻——這些視頻相當于眼下被標注的圖片,,只不過是動態(tài)的,它們也是未來被標注的素材,。


這變成了新商機,,劉洋鋒說,河南,、云南,,還有其他省的幾家公司,都在搶這個活兒,。這樣的人像采集在一,、二線城市幾乎無法操作——錄一個人至少要45分鐘,公司采購價為100元,,刨去運營成本,,根本吸引不到志愿者。


在郟縣,這是另一套玩法:劉洋鋒的公司在縣城下面的薛店鎮(zhèn)也有個分公司,,今天門口堆滿了成箱成箱的大米,、豆油和衛(wèi)生紙,以免費贈送的名義,,吸引鎮(zhèn)上居民來做人像采集,。



看到門口的豆油,有位快五十的寸頭大叔走了進來,。


“這是弄啥咧,?”


“過來拍一下人像,就送大米,,油也行,。”


“干啥用的,?”


“做智能門禁,,你看有的寫字樓、學校,、高檔社區(qū),,人一過去門就刷開了。有的光線不足就刷不開,,人家想解決這個問題,。”


一說到門禁,,大叔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一聽要四十多分鐘,,又有點兒猶豫。


“轉(zhuǎn)一圈,,個把小時,,領(lǐng)桶油多美咧?”“噫……”大叔覺得是這個理,,領(lǐng)走了一張二維碼,。


劉洋鋒、劉磊和另一位創(chuàng)始人李亞沛,,對這一套農(nóng)村地推模式已經(jīng)極熟悉了,。


2015年,一家金融APP急速融資,,急需注冊用戶,,那半年時間,他們各自都在做地推團隊,瘋狂地薅了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一大筆羊毛,。


劉洋鋒當時跑農(nóng)村,,找鎮(zhèn)上的移動公司,以每條0.5分錢的價格群發(fā)短信,,通知農(nóng)民們第二天去領(lǐng)免費洗衣粉——注冊一個用戶送一包5斤裝洗衣粉,,如果去鎮(zhèn)上,居民要求高,,就變成一桶洗衣液,。洗衣粉大多是“太漬”,真的汰漬5斤裝要三四十塊錢,,這種山寨貨一車一車地進貨,,平均一包成本只要6塊錢,山寨的藍月亮洗衣液比“太漬”再貴1塊,。


用這個辦法,,幾個人跑過河南、安徽,、山東,,他們不去省會城市,也不去地級市,,都是在縣城和村鎮(zhèn)做推廣,。“其實(洗衣粉)農(nóng)民也都知道是假的,,他們不在乎,。這事兒確實放在城里,給出去10袋,,也不一定辦得成,。”


那也是幾個人第一次接觸到人臉識別,。地推員工自帶智能手機能刷機,,連上WiFi,把手機關(guān)機一下,,再開機,,此前的信息全部清空,系統(tǒng)里顯示的手機型號就全變了,。農(nóng)民輸入自己的身份證號,,對著手機攝像頭拍了照,算確認成功,。注冊成功一個用戶,,地推團隊就能賺60塊錢獎金,。“那時候利潤很高啊,,一天隨便做做就是幾百人,,多的時候一天能上萬啊?!?/p>


相比之下,,現(xiàn)在的人像錄入不需要姓名和身份證,只要拍頭像視頻,,要求簡單很多,,但是劉洋鋒們能掙的錢也少了:100塊收購價,去掉給農(nóng)民的獎勵,、自己的員工支出,,平均每人身上只能賺20。每天最多只能拍50個人,,跟APP地推相比,,這簡直是樁苦差事。


此時此刻,,在薛店鎮(zhèn)這家分公司,,一樓、二樓的每個房間都在拍著視頻,。農(nóng)民們對著攝像頭,,聽著員工的指令,“左——”“右——”“轉(zhuǎn)頭——”,,擺動自己的腦袋,。接著還要“摘下眼鏡”“戴墨鏡”“涂上口紅”……中年發(fā)福的婦女配合地戴上一個哈利波特式的圓框眼鏡,顯得格外滑稽,。


每個人要在強光,、弱光等不同場景下拍攝,排隊等待時,,有大媽直接在房間門口織起毛衣。他們的孩子們在樓下奔跑,,下午開始人多了,,加上15秒重復一次的“通知!”公司里嘈雜得像一個市場,。


40多分鐘后,,寸頭大叔拍完了。他先領(lǐng)了一袋大米,,又問,,你這洗衣液咋領(lǐng)呢,?


得知是拉一個人,送一瓶洗衣液后,,不到20分鐘,,大叔又回來了,帶了倆四十多歲的大姐,。他興致勃勃地帶大姐們學動作,,對著員工一起轉(zhuǎn)起脖子來?!鞍?,我不行?!币粋€大姐有頸椎病,,轉(zhuǎn)到一半轉(zhuǎn)不動了。


大姐悻悻地站到一邊,,白跑一趟,,她不太高興。


前幾天在郟縣縣城里拍攝,,每個錄入者能拿50塊錢現(xiàn)金,。在薛店鎮(zhèn),50塊變成了價格更低的油和米,,劉洋鋒的解釋是,,直接給錢,農(nóng)民會認為他們是騙子,。兩天后,,他又告訴我一個原因:在鎮(zhèn)上他們有個合作伙伴要分成,對方負責拉人:“他在當?shù)厥烊硕?,跟很多村長,、村支書都認識,人家能用大喇叭廣播,,幫我們找人,。”


公司成立時,,3個創(chuàng)始人預估,,這個公司也許只能開三五年,5年,,就是想象中最長的限度了,,但起碼現(xiàn)在能活下去。媒體上,,每個人都在討論AI代替人工的可能性,,在郟縣,,短期內(nèi),拉框的工作還不會被機器替代,。劉洋鋒說,,他們除了人臉、車輛,、3D云圖,、語音,還在錄入各種不同的樣本,,在這些樣本里,,“雨天、雪天,、黑天,、多云都不一樣,做無人駕駛的,, 在不同地方的市政建設也不一樣,。”


現(xiàn)在這些被采集的動態(tài)人像,,未來怎么標注,、由誰標注,劉洋鋒也不知道,。他們永遠是任務的被動承接方,,那些發(fā)過來的圖片包,信息都是被抽亂,、打散的,,他們的每臺電腦都沒有硬盤,整個辦公室連著一塊服務器,,標注好直接上傳,,沒法用U盤等拷貝出來。


最后一天采訪時,,攝影師想讓劉洋鋒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也讓員工上去點幾個點。但被告知辦不到:所有的圖片都是打包從北京發(fā)過來的,,他沒有權(quán)限在里面插入新圖片,。


這一天,薛店鎮(zhèn)分公司只采集了37個人像,,女的20個,男的17個,,并不算多,。


最后幾個錄入者臨走時,,被一名員工叫住:微信幫我們發(fā)點兒廣告吧,,來人了就給洗衣液,。


被叫住的大叔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發(fā),。員工拿過他的手機,,加微信好友,直接把廣告詞發(fā)過去,。打開他的朋友圈,,粘貼在了里面:


“重要通知,××公司近期在薛店鎮(zhèn)進行人臉采集活動,。參與即可獲得5升品牌食用油或10斤精品大米一袋,。用途:采集數(shù)據(jù)均為科研使用,智能門鎖,、小區(qū)門禁等,。注:本活動不涉及個人隱私,不用真實姓名,,不用身份證,,請各位朋友放心大膽前來。名額,、時間有限,,先到先得!……”


大叔的手機字號調(diào)成了最大,,滿滿一屏幕的字,,成了他的第一條朋友圈。


他拿回手機,,看了一眼,,并沒在乎內(nèi)容是什么,抱起一桶豆油,,回家了,。


本文轉(zhuǎn)自微信公眾號:GQ報道(ID:GQREPORT),作者: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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