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張藝謀電影,，還是在初中。第一個鏡頭開啟,，鞏俐的大特寫,，眼睛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大銀幕。

自始至終那種粗獷,、狂野的紅,，因為壓抑而釋放得更恣意的欲望，對于一個少年來說具有一種啟示錄的意味：電影原來可以這么拍,！電影是藝術(shù),！ 

轉(zhuǎn)眼間，《紅高粱》已經(jīng)上映三十周年了,。

又看了新片《影》,。依然是欲望的故事，依然恣意甚至殘忍,，卻已經(jīng)是另外一種方向上的感受：這好像是黑白版《黃金甲》,，更像是綜合了山水實景演出,、舞臺劇、大型運動會開幕式文藝表演為一體的“視覺秀”,。

是因為電影看得多了,，所以“花氣熏人欲破禪？”又或者,，因為他是張藝謀,，所以觀眾的要求會非常苛刻,？或許,。但三十年來，導(dǎo)演的每一部作品畢竟都擺在那里,。

書法美學(xué)有所謂“人書俱老”一說,，是說高手到了一定年紀，會刪繁就簡,，忘掉一些所謂技法,，但卻呈現(xiàn)出更為高超的境界。但前提條件是,，那得是林散之這種水平的高手,。

這次確實是奔著高手之作去的，畢竟前期的宣傳文字中,，讓大家都有了一種對“大道至簡”的期待,。或許,，也正是因為期待過高,，種種問題才會明顯地暴露出來。最為明顯的問題是：濃得化不開,。 

“文化符號”的堆砌

首先,，便是“文化符號”的堆砌。

或許從歌劇《圖蘭朵》開始,，經(jīng)由奧運開幕式的推波助瀾,，舞臺劇、電視文藝,、景觀秀,，已經(jīng)與張藝謀電影慢慢交織在一起。

與大眾意識形態(tài)相應(yīng),，這些形式都需要將“中國文化符號”放到最大,，最初是紅色、大紅燈籠；奧運會開幕式開始升級,，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文人的文化符號更“高級”,，例如古琴、昆曲,、書法,、水墨，等等,。在張藝謀的其它商業(yè)文藝形式中,，新的一輪升級版文化符號學(xué)都大獲成功，例如各種山水實景“印象”系列,。

簡潔是智慧的靈魂,，繁冗是平庸的姐妹。張藝謀這種級別的藝術(shù)家當然非常明白,。所以在新的影片中,，他追求“大道至簡”。但要實現(xiàn)這種理想,，需要放下對兩種東西的期待：第一,，別人的好評，或票房,；第二,，技術(shù)的依賴。顯然,，這是難以做到的,。甚至，他已經(jīng)無法放下“文化符號”,?！拔幕枴睂⒚恳粋€鏡頭都塞得滿滿的，仿佛在告訴觀眾,，快看我，我代表中國文化,。儉省了色彩又如何,？黑白灰的堆砌依然是堆砌。

《道德經(jīng)》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電影作者將創(chuàng)作意圖如此明顯地,、如此具象地推向觀眾,，離“道”就遠了。

晚明琴學(xué)大家徐青山在《二十四琴況》中說：“先正云：以無累之神，合有道之器,?！睙o累之神，就是沒有什么東西束縛,、牽累這個彈琴的人,，沒有什么讓他放不下心來。宋代大儒朱熹也講,，雖然漢唐古樂我們已經(jīng)無法聽到,，但我曾經(jīng)聽過好幾次，當一個老老實實的人在彈琴的時候,，就有一種讓人舒服的松弛,，并且將我們心中那些“名聞利養(yǎng)”蕩滌一空。

《影》不“空”,，而是滿的,，連臺詞都是滿的，砍掉一半臺詞,，只怕還好些,。

在影片的各種“文化符號”中，最不合適的就是服裝,。這種刻意印染成水墨感覺的系列影樓古風(fēng)服飾（從君王到奴才的衣服竟然都是一個風(fēng)格）,，瞬間將影片轉(zhuǎn)為舞臺視覺秀，或者是某位本土設(shè)計師發(fā)布的中國元素主題系列T臺秀,。

我們當然不是要挑剔這些符號,。問題在于，這些文化符號證明不了什么,。只有處于世界文化序列邊緣的文化才會急于求得序列中心的認同,，并且將中心對自己文化的使用當作一種冒犯，憤怒地指責(zé)其“不對”,。

其實,，序列中心對此根本沒所謂，全世界人家都隨便拿來,?；咎m、功夫熊貓皆如此,。過度熱衷于“民族文化符號”,，倒是隱含著內(nèi)心對西方中心論的深層認同。

迪斯尼的《花木蘭》與夢工廠的《功夫熊貓》,，中國元素“中為洋用”

對“權(quán)謀”的過度熱衷

另一個“濃得化不開”是對“權(quán)謀”的過度熱衷,。

號稱是關(guān)于自由的故事《影》,，反而正迎合了大眾對于“陰謀論”的消費熱度。

宮斗劇為什么火爆,？正因為宮斗劇宣揚奴隸的道德,、游戲規(guī)則，實則變相的蓄奴教材,，最好的奴隸讀本,。換個說法吧，借用十九世紀英國文學(xué)的例子：簡·愛其實期待的是什么,？她期待的,，是一個她能夠控制的主人。宮斗劇通常有兩條神邏輯：“總有刁民想害朕”,，“這都是你們逼的,！”這兩條邏輯同樣也適用于《影》。每一次“反轉(zhuǎn)”就伴隨著推進一步的“陰謀”,，從創(chuàng)作者到消費者,，所津津樂道的、自始至終居于核心的不過如此,。

假如說,，從《英雄》到《長城》多少還有一種“宏大目標”做支撐，到了《影》,，只剩下一地虛無,。

奇技淫巧的“視覺奇觀”

還有一個“濃得化不開”就是“視覺奇觀”，或曰“奇技淫巧”,。

“以女人的身形入傘”被生硬地與陰陽八卦捆綁在一起,。淫雨霏霏中，妖嬈的敢死隊藏身宛若特洛伊木馬的船形裝置中（讓人想起張藝謀為歌劇《阿依達》做的那個龐大的裝置）,，然后借助雨的濕滑,，藏身傘中，有如一群刺猬,，向敵方陣營“滾滾而來”,。

看到這里，鄰座兩個每人抱著一大桶爆米花的女子發(fā)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當然,，“影身”的想法本身非常棒，事實上已經(jīng)有很多一流的文學(xué)家書寫過“影身”,，主要關(guān)涉人性中的“模仿欲望”,。電影中的經(jīng)典也很多,。

這就不得不提一下黑澤明的《影子武士》了,。有的說法是《影》出自《影子武士》,，其實未必。

據(jù)說,，張藝謀導(dǎo)演最欣賞的三位同行,，分別是黑澤明、斯皮爾伯格,、塔爾科夫斯基,。

對于一個已經(jīng)形成自己固定風(fēng)格的藝術(shù)家，其實很難說某個人會對其有決定性影響,。比如在這個名單里,，塔爾科夫斯基在張藝謀電影中可以說幾乎了無痕跡；斯皮爾伯格電影無論主題,、風(fēng)格,、電影語言，都和張藝謀的氣質(zhì)相去甚遠（或許他們對于商業(yè)規(guī)律的濃厚興趣與實踐相當一致）,；或許唯一扯得上“影響”的,，恐怕就是黑澤明了。

塔爾科夫斯基

斯皮爾伯格

黑澤明

幾年前,，黑澤明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20世紀亞洲最有影響力的人物”,，那個詞條就是張藝謀和斯皮爾伯格共同完成的。張藝謀如是說：“作為一個拍電影的人,，我敬畏黑澤明電影中宏大的景象,，尤其是戰(zhàn)爭場面?！?/span>

同時,，他仿佛借題發(fā)揮似地說：“透過黑澤明的電影，我們都能體驗到日本的靈魂和日本人民的內(nèi)在力量,。但他自己的國民,，大多還是譴責(zé)他拍電影是為了讓外國人去消費。在50年代,，《羅生門》被批評為將日本的愚昧和倒退暴露給外國人看——這種指責(zé)今天看來是愚蠢可笑的,。在中國，我也面對了同樣的怒斥,，而我用黑澤明來作為我的盾牌,。也許20或30年后，中國人將不會再用那種狹隘的眼光來看我的作品,?！?/span>

但無論是“大場面”還是“國民性批判”，這兩位導(dǎo)演都不在同一個“次元”,。

黑澤明的《影子武士》

張藝謀的《長城》

比如,，黑澤明的“大場面”,，其實通常還是以巧取勝，當然這也是由于條件所限,，不能使用人海戰(zhàn)術(shù)的原因,。但黑澤明電影語言的“巧勁兒”是非常著名的，例如《影子武士》中,，行進的隊伍總是排成“之”字形,，這樣，有限的幾個演員就造成了軍隊陣容強大的印象,。

再如,，《蜘蛛巢城》（改編自莎士比亞的《麥克白》）開頭，麥克白的軍隊遇到迷霧,。換成平庸的導(dǎo)演,，可能只會讓他們亂鉆，而黑澤明的做法是,，他選擇了一棵樹,，讓騎兵們兜了三個圈子，結(jié)果每次都回到有那棵樹的地方,，騎兵們卻置若罔聞,。

張藝謀對黑澤明的欣賞，主要還是視覺（即“宏大景象”）,。

張藝謀是一個對構(gòu)圖,、色彩有著很高敏感度的導(dǎo)演?！队白游涫俊返囊曈X元素在張藝謀其它電影中的痕跡,，都要比《影》重得多。

《影子武士》中“風(fēng)林火山”

《長城》中的鶴軍

比如,，張藝謀的《長城》,，熊鹿鶴虎四軍以四種顏色標志，未必不是《影子武士》中“風(fēng)林火山”的“拿來”,；最明顯的是《英雄》,，不僅影片里著名的色彩“符號學(xué)”和《影子武士》有些類似，電影中一個最關(guān)鍵的“動機”,，即“惡的正義論”：秦王為自己的殺戮找到的理由,，是為了盡早結(jié)束諸侯征戰(zhàn)、血流成河,，一定得有人出面統(tǒng)一天下,，他這么做是為了一個正義而宏偉的藍圖。

這不就是《影子武士》中武田信玄本人的原話嗎：我為奪取天下,，用盡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現(xiàn)在四處征戰(zhàn)頻起,，除非有人出來一統(tǒng)天下，否則天下仍是會血流成河,、尸積如山。

《英雄》中的秦王殺戮有理,，惡即正義

《影子武士》中的武田信玄：“我的確罪惡累累”

然而我們更要看看前一段劇情,。當武田信玄說，這廝是個惡貫滿盈,，要被處以釘型的重犯,，怎配當自己的影子武士，引來的是對方的一通狂笑,，說自己不過是個賊而已,，比起信玄的殺人如麻，根本算不了什么,。誰知信玄竟然笑納：“我的確罪惡累累,。”

表面看來,，《影子武士》與《英雄》的主人公都因為某種“大義”而“殺身成仁”,，但其中有本質(zhì)的不同?！队⑿邸防锏臍垊蜔o名（無名,，不正是一個“影子”嗎？）因為某種宏大目標（歷史決定論）選擇了犧牲,，但影子武士并非如此,。

關(guān)鍵在于，黑澤明一以貫之地采用了庶民的視角,?！坝白游涫俊笔莻€鄉(xiāng)野村夫（同樣，武田信玄也對自己“甲斐的猴子”這個戲謔的稱呼欣然納之）,，他從未想過真的取而代之,。反而，導(dǎo)演展示給我們他的溫情,，他的溫暖的人性,，無論是與信玄的小孫子，還是與其妻妾,。

在成為“影子武士”的時光中,，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尊重——并不是權(quán)力——帶給他的尊嚴感。而這種尊嚴感在古典的武士道思想框架內(nèi),，被描述為下層武士亦可高貴,，并且可以通過自己的行為贏得這種尊重,。他最后選擇的行動（自殺一般揮刀沖向槍炮），有戰(zhàn)場殘酷場景的刺激,，但更多是在現(xiàn)代化的洋槍洋炮面前,，這種古典理想的破滅。

《影》除了主人公境州的身份是“影子”之外,，和《影子武士》就沒什么共同點了,。

黑澤明其實并不是一個思想型的電影導(dǎo)演，但他足夠真誠,，他的“庶民”立場從未改變過,，這是他除了鏡頭語言的天才之外最珍貴的東西。

有另一種說法,，原著小說的水準決定了張藝謀電影作品的水平,。可能有道理,，比如,，《影》的原著就存在著種種不足，但這種說法同時反映出另外一個問題：由于張藝謀和中國當代作家群幾十年來的合作,，長期以來他被與“人文思想”強行綁在一起,。說實話，張藝謀不應(yīng)該跟著“知識階層”瞎起哄,，“知識階層”也不應(yīng)該拿一大堆不接地氣的“期待”去綁架張藝謀,。如果那樣的話,，他的電影應(yīng)該不會這樣“濃得化不開”,，他只做純粹的商業(yè)片導(dǎo)演其實也足夠好了。如果偶爾拍一下“苦難敘事”,，拍一拍真有農(nóng)村味道的農(nóng)村,，就是驚喜了。

再者說,，張藝謀本來就在電影的商業(yè)邏輯上很有天賦,。且不要說《英雄》這種在海外票房過硬的商業(yè)大片，早年在某部國際幾十個大導(dǎo)合作的短片集中,，張藝謀奉獻的是一群滿清打扮的男女在長城上,，突然搖滾音樂響起，清宮貴族們和搖滾青年一起在長城上搖滾起來,。太過于直白,？太過于直給？并不，對于電影市場（包括海外）來說,，這樣剛剛好,。資本的時代，正是他創(chuàng)造東方視覺奇觀和海外票房奇跡的“最好的時代”,。

從這個角度來看,，《影》似乎并沒有像有人說得那樣回歸了“人文”，而是順著商業(yè)大片的思路上進行了一次升級,，或是一次策略調(diào)整,。

電影結(jié)束，燈光亮起,，鄰座的兩大桶爆米花已經(jīng)吃光。一個說：“關(guān)曉彤沒電視上好看哎,，還有黑眼圈?！绷硪粋€答：“我喜歡孫儷,，但也沒有《甄嬛傳》好看?！?/span>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