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會里，天子是最高的職位,，擁有生殺予奪的絕對權(quán)力,。但是，天子的地位和權(quán)力究竟是誰給予的,？誰又有權(quán)廢黜之,？這是個大問題。這個問題不從理論上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天子地位,、權(quán)力的合法性就成了問題。無可否認(rèn),，天,、上帝,，在過去的時代里,，是一個無上的權(quán)威，是人類意志的主宰者,，所以“敬天”,、“畏天命”，是人類一個無法避免的客觀存在。為此,，儒家提出了一個“君權(quán)神授”,、“天命不常，唯有德者居之”的理論,，來闡釋天子的地位,、權(quán)力來源的合法性及權(quán)威性。也就是說君權(quán)決不能認(rèn)為是某一個人給予某一個人的,，不是個人之間的私相授受,，而是上天給予的；只有上天對天子才有給予權(quán)和廢黜權(quán),。所以過去每個皇帝文告的第一句話便是：“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表示是獲得上天允許的，是合法的,。

    但是,，天、上帝畢竟是虛無縹緲不可捉摸的,，儒家的絕頂聰明之處又在于,，他們把這“君權(quán)神授”，通過巧妙地解釋,，實(shí)質(zhì)上變成了“君權(quán)民授”,。他們明白無誤地說：“上天的意志，來源于我們?nèi)嗣竦囊庵?，即“天不言”,，但“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換句話說,，天子的地位和權(quán)力雖是上天給予的，但上天的“視”,、“聽”都來自于人民的“視”,、“聽”，來自于人民的意志,，所以歸根結(jié)底,，天子的地位和權(quán)力還是人民給予的。因此人民自然擁有立天子的權(quán)力,，也有廢黜天子的權(quán)力,。故孟子最后明白無誤地說：天子的地位雖是“天與之”而實(shí)際上卻是“民與之”。

    應(yīng)該說,，孟子所代表的儒家的這種思想是“言”孔子之未言,，是民權(quán)思想,、民主思想的鮮明體現(xiàn)，是儒家思想發(fā)展的精華所在,。這種民權(quán),、民主的思想，在中國由于統(tǒng)治者的堵塞和扼殺雖沒有發(fā)展為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權(quán),、民主思潮,，但重要的在于，它是人類社會民權(quán),、民主思潮的源頭,，這是毫無疑義的。民權(quán),、民主思想在廿世紀(jì)的人類社會,，雖已有了很大的發(fā)展，但孟子的這些觀點(diǎn),，仍有其不容忽視的現(xiàn)代意義,。

    按照一般傳統(tǒng)的理解，在禪讓制的時代,，這一代的君權(quán)是由上一代的天子授予的,。這也就是孟子的學(xué)生萬章的看法?？擅献訁s作出了與傳統(tǒng)看法不一樣的回答,，認(rèn)為天子個人并沒有權(quán)力把天下拿來授予誰，而只有上天和百姓才有這個權(quán)力,。很明顯,，孟子是腳跨上下兩個方面，一只腳跨在上天,，有“君權(quán)神授”的神秘色彩,；另一只腳卻跨在民間，有“民授論”的味道,。而他的論述,，則正好是在這兩方面尋求溝通的橋梁，尋找“天意”與“民意”的結(jié)合點(diǎn),。所謂“究天人之際”,，研究天與人的關(guān)系，這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家,、思想家探討的核心問題,，而孟子在這里的探討，是從政治,、君權(quán)的角度來進(jìn)行的,，也算是一個重要的課題吧,。

    事實(shí)上,，孟子在這里的分析論述,，與其說強(qiáng)調(diào)“天”的一方面，不如說強(qiáng)調(diào)“民”的一方面更為貼切,。就以他所分析的舜的情況來看,，舜之所以最終“之中國，踐天子位”,，完全是因?yàn)椤疤煜轮T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誆歌者，不誆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所以,，與其說是“天授”，不如說是“民授”,。他最后所引《泰誓》上的兩句話：“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辈灰惨环矫嬲f明了“天人之際”的密切聯(lián)系,，另一方面說明了“天意”從根本上說還是來自“民意”。

    【原文】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有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于陽城［1］,，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后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2］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3］，曰：‘吾君之子也,?！幐枵撸恢幐枰娑幐鑶?，曰：‘吾君之子也,。’丹朱［4］之不肖［5］,，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歷年多,，施澤于民久。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澤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遠(yuǎn),，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6］以有天下,，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王于天下,，湯崩,，太丁［7］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8］顛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9］,。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于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xùn)己也,，復(fù)歸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鬃釉唬骸?、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br>
    【注釋】

    ［1］陽城：山名，位于今河南省登封縣境內(nèi),。

    ［2］益：即伯益,，舜的大臣，曾幫助大禹治水,。

    ［3］啟：大禹的兒子,。大禹死后,，啟奪得了天下，建立中國第一個奴隸制王朝夏朝,。

    ［4］丹朱：堯的兒子,。

    ［5］不肖：意為“沒有像他父親那樣的賢德”。

    ［6］繼世：繼承先祖的基業(yè)而擁有天下,。

    ［7］太?。荷虦膬鹤印?br>
    ［8］太甲：太丁的兒子,。太丁死后,，他被立為夏朝的皇帝。

    ［9］桐：古地名,，商湯就葬在那里,。

    【譯文】

    萬章問孟子道：“有人說，天子大位傳到大禹這里的時候,，道德就淪喪了,，因?yàn)榇笥聿皇前烟熳又粋鹘o了圣賢的人，而是傳給了自己的兒子,。請問先生,，有這樣的事嗎？”

    孟子回答道：“事情不是這樣的,。天子想把大位傳給圣賢的人,，就可以傳給圣賢的人；天子想把大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就可以傳給自己的兒子,。從前，舜把大禹推薦給了上天,，十七年后,，舜死了。三年喪期過后,，大禹為了避開舜的兒子而到了陽城,，全天下的百姓也跟著大禹來到了陽城，就像當(dāng)年堯去世以后,，天下的百姓不是跟著堯的兒子,，而是跟著舜那樣。

    “后來,，大禹又把伯益推薦給了上天,，七年后，大禹也死了。三年喪期過后,，伯益為了避開大禹的兒子啟,，到了萁山以北。但是,，來朝見天子的人和要打官司的人卻不到伯益那里去,，而是自發(fā)到了啟那里，他們說,；‘他是天子的兒子,。’謳歌天子的人也不謳歌伯益,，而是謳歌啟,，也說：‘他是天子的兒子?！?br>
    “堯的兒子丹朱不爭氣,，舜的兒子也不爭氣,，都繼承不了天子大位,。舜輔佐堯，大禹輔佐舜,，這樣經(jīng)歷了很多年,，給百姓布施恩澤的時間也很長。啟很賢良,，能認(rèn)真地繼承大禹的政策,。而伯益輔佐大禹的時間短，布施給百姓恩澤的時間也短,。舜,、大禹、伯益之間相距的時間有長有短,，他們的兒子也有好有壞,，這都是天意安排的，不是人的意愿能改變的,。

    “沒有人能做到的事被做到了,，這就是天意；沒有人招惹它,，它卻來了,，這就是命運(yùn)。如果一個平頭百姓能得到天下,，那么他的德行也必然和舜,、禹的一樣，而且還得有天子向上天推薦他，所以,，孔子雖然是前所未有的大圣賢,，但沒有天子向上天推薦他，所以他也不能得到天子大位,。

    “繼承上代而得到了天下的人,，后來又被天意剝奪了的，必然是類似于夏桀和商紂那樣的人,，所以,，盡管伯益、伊尹和周公很圣賢,，但因?yàn)樗麄冚o佐的不是這樣的國君,，就不能得到天下。伊尹輔佐商湯稱霸天下,，商湯死后,，他的兒子太丁還沒有來得及登上天子大位就死了。之后,，外丙在位兩年,，仲壬在位四年，太甲登上天子大位后,，破壞了商湯制定的典章法度,，于是伊尹就把他流放到了桐地。三年后,，太甲悔過了,，并改正了自己的錯誤，在桐地表現(xiàn)得心不離仁,、行合乎義,，已經(jīng)聽從了伊尹的教導(dǎo)了，于是又回去繼續(xù)做天子,。周公不能得到天下,，原因跟伯益在夏朝、伊尹在商朝沒有可能得到天下一樣,?？鬃诱f：‘唐堯、虞舜傳大位給圣賢,，而夏,、商、周三代傳位給子孫,，道理都是一樣的,?！?br>
    【闡釋】

    孟子在上一章提出了君權(quán)是“天與之，民與之”,，實(shí)則為“民與之”的理論,，這一章更以上自堯舜、下至孔子近二千年的歷史,，對這一理論加以印證,。“天與之,，民與之”實(shí)際是以民意為依歸,，即人民的擁護(hù)程度來確定的。他以舜,、禹,、啟三人之得天下為例說明，是由于人民之中大多數(shù)衷心擁護(hù),；而伯益,、伊尹、周公三人,，盡管有崇高的品格,，而未能得天下，是因他們所侍奉之國君,，大體皆能順民意,，而絕非暴虐之君；至于孔子之未能得天下,，是因天子沒有推薦于天，所謂推薦于天的意思,，就是孔子沒有得到擔(dān)當(dāng)輔佐國君治國大任的機(jī)會,。以兩千年的歷史來印證君權(quán)“天與之，民與之”的理論,，這是孟子對歷史的精辟分析,、高度概括，是對中國上古歷史發(fā)展的理論和實(shí)踐做出的重大貢獻(xiàn),。這對近現(xiàn)代社會有著積極的意義,。

    【原文】

    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1］自鬻于秦養(yǎng)牲者，五羊之皮,，食［2］牛,，以要秦穆公?！藕?？”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百里奚,，虞［3］人也。晉人以垂棘［4］之璧,，與屈［5］產(chǎn)之承,，假道［6］于虞以伐虢［7］；宮之奇［8］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污也,，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于秦，知穆公之可與有行［9］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于天下，可傳于后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xiāng)黨自好者［10］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

    【注釋】

    ［1］百里奚：人名,，據(jù)說,，百里奚是被秦穆公用五張羊皮換來的相國,，因此后世稱之為“五羊大夫”,。

    ［2］食：供養(yǎng),、飼養(yǎng),。

    ［3］虞：諸侯國名，是個位于山西省平陸的小國,。

    ［4］垂棘：地名，盛產(chǎn)美玉,。

    ［5］屈：地名,，盛產(chǎn)良馬,。

    ［6］假道：借道,、借路。

    ［7］虢：諸侯國名,。

    ［8］宮之奇：虞國大夫,。

    ［9］有行：有所作為。

    ［10］自好者：自愛其身的人,。

    【譯文】

    萬章問孟子道：“有人說,，百里奚用五張羊皮的價格把自己賣給在秦國養(yǎng)牲口的人，并替他喂牛,，為的就是能求得秦穆公的重用,。這是真的嗎？”

    孟子回答道：“不是這樣的,。這種說法是好事者瞎編的,。百里奚原本是虞國人，當(dāng)時,，晉國用垂棘的美玉和屈地的良馬賄賂虞國國君，以便借道攻打虢國,。虞國的大夫?qū)m子奇勸告虞公不要答應(yīng)晉國的請求,，但百里奚卻沒有說話,，因?yàn)樗烙莨遣粫爠窀娴模谑蔷碗x開即將亡國的虞國,，來到了秦國,。當(dāng)時的百里奚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了,，如果還不知道替人喂牛以求得秦穆公的任用是不光彩的的話，那還能算聰明嗎,？知道虞公不聽從他的勸告而不去勸告的人,，能說是不聰明的嗎？知道虞國即將要亡國了而提前一步離開的人,，能說是不聰明的嗎,？一旦百里奚在秦國受到了任用，就知道秦穆公是個可以干一番大事業(yè)的人而盡心輔佐他,，能說是不聰明的嗎,？做了秦國的國相，使自己的國君的威望顯赫于天下,，并且可以流傳到后世,，如果不是賢者，能做到這些嗎,？賣掉自己而去成全自己的國君這種事,，即使是鄉(xiāng)里自愛的人，也不愿意這樣做,，賢者肯這樣做嗎,？”

    【闡釋】

    由這一章里萬章的問話可以得知，無論是當(dāng)時還是現(xiàn)在,，都有人相信,，被稱為“五羊大夫”的百里奚是一個“自賣為奴以事穆公”的人。事情真的是這樣的嗎,？孟子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說：假的,！沒有這樣的事！像百里奚這樣聰明過人的賢人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按照一般邏輯,，接下來，孟子需要證明百里奚的聰明過人,，還要證明賢人為什么不這樣做,。于是，孟子舉了很多例子,，說明百里奚是一個“不可謂不智”的人：明知虞公不會聽他的勸,，所以不勸；知道虞國就要滅亡了,，所以搶先離開,；七十歲了還要到秦國去；知道秦穆公是個能成大事的人,，所以盡興輔佐,。證明了百里奚的聰明過人之后,，孟子又說道，輔佐國君成就大業(yè),，讓自己的國君在眾諸侯里享有威名,，這樣的人不是賢人嗎？是賢人的話,，就不會干自賣為奴的事,，這就是必然的了。

    孟子始終把保持人格尊嚴(yán)當(dāng)作人生的頭等大事,，而事實(shí)上,，百里奚也確實(shí)如孟子所言，并沒有做任何有損自己人格尊嚴(yán)的事,。據(jù)《史記》記載,，百里奚離開虞國后，在楚國邊境被楚人抓獲,。秦穆公聽說以后,，打算重金贖回百里奚，但又怕引起楚國人的懷疑而不能達(dá)到目的,，于是就故意用五張羊皮的低價贖回了百里奚,。百里奚一到秦國后，就立即受到秦穆公的重用,，“授以國政”,。可見,，確實(shí)沒有百里奚“自賣為奴以事穆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