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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詠梅:父親的后視鏡

 花開麗果 2018-09-23

黃詠梅:父親的后視鏡

作者簡介

黃詠梅,,200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現(xiàn)居杭州。在《人民文學》《花城》《鐘山》《收獲》《十月》等雜志發(fā)表小說近百萬字,。在《鐘山》雜志發(fā)表長篇小說《一本正經(jīng)》以及若干中短篇,,其中《負一層》《單雙》進入20052006年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作品收入多種選刊和年度小說選本,,部分獲獎。出版有小說《一本正經(jīng)》《把夢想喂肥》《隱身登錄》,。

父親的后視鏡

黃詠梅

父親生于1949年,。過去,他總是響亮地跟別人說,,我跟中華人民共和國同齡,。不過,,很久沒聽他再這么說了。退休前,,父親是個貨運司機,,跑長途。那些年月,,汽車司機是很紅的,,跟副食品店員、紡織工人合稱三件寶,。父親跟人炫耀光輝歲月,,總是說,他最遠跑到過天路,,呀拉唆,,那就是青藏高原……”一說,肯定就要唱,。天曉得父親是哪個年代開到過天路的,。別人要是問起,天路是一條怎么樣的路,?他無言以答,只顧哼呀拉唆,,一哼沒個完,,好像他記憶里那條天路,開不到盡頭,,還時常超速,,把人撇在后視鏡都看不見的拐彎處。

公路上拖著大皮卡的那些貨車司機,,敞開車窗,,赤著膊,肩頭掛根油膩膩的毛巾,,邊扭動方向盤邊朝窗外吐痰,,或者逆著風大聲講粗話。父親跟他們完全不一樣,,他無論跑多遠,,都穿得整整齊齊的,第二顆扣子永遠扣牢以支撐衣領(lǐng)的挺拔,,皮帶卡在第二或第三只眼上,,坐再久也不松懈。90年代初,,發(fā)膠剛剛開始流行那陣,,父親的車上就一直備著一瓶,,風從來吹不動他的大背頭。人們說,,父親倒像一個開禮儀車的,,后邊那一大卡車的貨物,就像一支儀仗隊,,父親領(lǐng)著他們在盤山公路,、國道上拉練。我記得很清楚,,父親的駕駛室上掛著一個小相框,,倒不是常見的平安符之類的東西,也不是毛主席肖像,,是他80年代在彩虹照相館拍的4寸藝術(shù)照,。所謂藝術(shù)照,也就是在黑白相片的基礎上,,涂上些彩色,,眉毛加黑了,嘴唇微紅,,襯衫涂成了藍色,。坐在抖嘰抖嘰的駕駛椅上,父親看看遠方的路,,又看看近前的藝術(shù)照,,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臉上露出了跟那照片一樣的笑容,,臭美地,、轟隆隆地開向目的地。父親的車開得并不快,,他說,,開得再快,也快不過前方那團云,,一眼是這樣,,再下一眼,就跑樣了,,所以,,著急啥呢?父親不著急,。父親在路上跑的時候,,感覺不到時光飛速,每次回家看看日歷,摸摸腦袋,,哎呀,,這個月又窮啦?后來,,我從物理課上學到了絕對運動定理,,父親在跑,時間在跑,,父親在路上的時間等于靜止,。

母親在家守著我們兄妹二人,參照隔壁印刷廠工人老王一家五口的日子,,時間就在做相對運動,,跑得又快又漫長。母親經(jīng)常憂心忡忡地說:也不知道你們父親在路上會遇到什么,?那個時候沒有移動電話,,全靠父親從某個途中加油站,撥個電話回家報平安,,有時候是清晨,,有時候是深夜。后來我才弄明白,,母親最害怕父親在路上遇到人,。仔細想想,父親每次出車,,不僅自己穿得整潔,,還把大卡車也擦洗得清爽,的確像一個出門約會的男人,。母親的擔心不是沒有緣由,。事實上,,父親四十歲那年,,他跟他的卡車的確開出過軌道。這事情無需隱瞞,,在我們這條紅石板街,,只要住過些年頭的人,都不會忘記父親那次出軌,。那個下雪的深夜,,他們在夢里被一陣接一陣的汽車長鳴驚醒了,叫聲既像一個人在發(fā)瘋,,又像是拉響的警報,,聽說有好幾個人從床上蹦下地,出門打算要往防空洞逃了,,后來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輛卡車,,停在我們紅石板街中央,,在我們家樓下那片空地,瞪著大大的遠光燈,,厲聲尖叫著,。雪仿佛是被它從天上叫下來的,簌簌發(fā)抖著跌落地面,。人們看著這不明來路的龐然大物,,竟然不敢張口開罵,只是探出頭去,,像看到一只受了傷,、不斷哀號的野獸。

卡車不知道叫了多久,,忽然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同時遠光燈也熄滅了,人們才看見,,我父親那輛卡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到了近前,。他們先是沉默著,車頭頂著車頭,。后來,,父親的卡車發(fā)動起來了,發(fā)出嗡嗡的嘆息聲,。父親一點一點地逼近,,那輛卡車開始一點一點地往后退,一直退出了我們紅石板街,,在大轉(zhuǎn)盤掉了個頭,,朝城北開出去了。父親的卡車安靜地跟在后邊,,打著亮亮的遠光燈,,照亮了前邊的道路。一前一后,,他們開到國道上去了,。

被燈光照亮過的雪,是有記憶的,,結(jié)冰時就把光鎖在了里邊,。兩輛卡車留下的車痕,有時重疊,,有時分開,,每一段都特別深、特別亮,我母親踩在車痕上,,來來回回地走,。天亮的時候,父親回來了,。如同他每次跑完長途回家一樣,,用熱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把大背頭梳得亮亮的,,然后倒到床上,,睡了一個長長的覺。

人們再也沒見到過那輛尖叫的卡車,,他們總是不無遺憾地說,,可惜那晚燈光太刺眼了,看不清車上那個四川婆,。四川婆漂亮的吧,?我母親也常這樣問父親,父親從來沒正面回應過,,在他看來,,這問題就是公路上設的一個路障,他手握方向盤,,繞了過去,。

不要總是老生常談嘛,我們是新社會的人,。我跟新中國同齡,。父親理直氣壯地越過這路障。

新社會的人,,就要做這樣的荒唐事,?母親眼眶就紅了。

好啦好啦,,都過去了,,已經(jīng)開過十八道彎了,都過去了不是嗎,?父親就這么哄著母親,。

我們都沒有見過四川婆,,她是父親遠方的情人,。

母親生前也有一個情人,他總是在遠方,。父親跑長途,,遠的地方,一趟七八上十天的,母親就把父親一件灰色的舊毛衣墊在枕頭上,,把手伸進袖口里,,這樣,她就躺在父親的胸口上了,,并跟父親握著手,。等到父親出車回來,很奇怪的,,那個遠方的情人就消失了,。她總是動不動就埋怨父親,那種溫柔的思念一掃而空,。通常是吃過飯,,把我們打發(fā)去做作業(yè)了,她就開始對著桌上的空碟,、臟碗,,責備起父親來。歸根結(jié)底,,她是怨父親不顧家庭,,一個人跑到外邊瀟灑,留下她一個人在家拖兒帶女,。父親也不逃避,,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用火柴將香煙點著后,,花一點時間,,用食指和拇指將火柴燒黑的地方捻掉,火柴變成了一根牙簽,,在父親牙縫間進進出出,。母親那些嘮叨在父親耳畔進進出出,父親像剔牙一樣將它們剔了出來,。

偶爾,,父親也不會繞開這些路障,會向母親申辯,。你以為一個人在外邊跑有多瀟灑,?我不累?你自己想想看吧,?母親沉默一下,,心里認輸了,嘴巴還是要犟的:再累也沒我累,,我一個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顧兩個孩子,你一個人在外頭,,吃飽穿暖,,全家不餓的……”“我哪里是一個人了?我后邊不是拖著一條大尾巴,?我母親光聯(lián)想到父親坐在駕駛室疾馳的風光模樣,,她忘記了父親身后那一車重重的貨物。母親無語了,。父親站起身來,,拍著母親的肩膀,柔聲說:我哪里是一個人,?我背后拉著一臺拖拉機呢,。母親徹底沉默了,肩膀慢慢地松懈下來,。

父親常說,,他的身后拉著臺拖拉機,母親是車頭,,哥哥是左輪,,我是右輪。

在我和哥哥的成長過程中,,父親經(jīng)常缺席,,他從來沒有參加過一次家長會,他的簽名從沒出現(xiàn)在我們?nèi)魏我槐咀鳂I(yè)簿上,??墒牵赣H卻為我們的求知欲付出過沉重代價,。那一年,,哥哥念初三,我念初一,,我們不再滿足從父親捎回來的特產(chǎn)袋子上找課本里讀到的地名了,,我們纏著父親講那些地方??墒?,父親每每讓我們失望。父親抱歉地解釋說,,你們老爸天天坐在這個大玻璃罩子里,,腳都不沾地,這些地方,,多數(shù)是在鏡子里看到的,,你們知道,后視鏡里看到的東西,,比老王伯伯的風箏還飛得遠,,又遠又小。是的,,隔壁老王伯伯經(jīng)常從印刷廠里拿回些彩紙,,扎各種各樣的紙風箏,星期天帶上他們家三個女兒到運河邊放,,我們也會跟去,。運河邊空曠,北風南風全都不缺,,風箏遇到風就會失控,,線一松就往天空躥,很快就遠成一個點了,。既然父親在路上看到的風景僅僅是那樣的一個個點,,父親又有什么好說的呢?可我們還是不甘心,。我們趴在父親的卡車輪子邊,,用手摸著厚厚的輪胎,想要從那些粗糙的紋路里,,找到父親碾過的地方,,張家界、桂林,、南京長江大橋,、嘉峪關(guān)……最后,我們鉆進父親的駕駛位上,,吵鬧著,,讓父親帶我們到公路上,到這個小城以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去,。父親從來沒有妥協(xié)過,。運輸廠紀律很嚴,別說是我們小孩子,,就連母親,,都沒坐過父親的車出城,她最多坐過父親的車到十里外的郊區(qū)農(nóng)場買紅茶菌,。母親恐嚇我們說,,別老纏著爸爸和他的卡車,要是爸爸飯碗丟了,,我們這臺拖拉機就報廢了,,到那個時候,,拆掉你們這兩只輪子,賣錢去,。我們就再不鉆進父親的駕駛室鬧了,。

有一天,吃過晚飯,,父親從房間里拿出一疊照片,,神秘兮兮地遞給我們。我們一看,,竟然全是父親在路上拍的,。原來父親求廠里那個工會主席借了相機。這些照片拍下的多數(shù)是公路牌,。很多地名我們聽也沒聽說過:懷集,、白沙、樂從,、溧陽……也有我們知道的:桂林,、長沙、武昌,,天啊,,竟然還有賀蘭山。哥哥顯擺地背起了那首詩: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父親贊賞地看著哥哥,,那目光讓我嫉妒死了,。母親也湊了過來,,一張一張去認照片上的地名,。翻到一張寧夏人民歡迎您!的路標時,,她激動了半天,,說,,哎呀,,這就是寧夏啊,。原來她讀書時,,有個要好的同桌,讀了一年就跟著父母轉(zhuǎn)學到寧夏,,從此杳無音訊,,似乎跑到西伯利亞那么遠去了。所以,,她對寧夏這個地名印象特別深刻,。母親像找到了老同學般激動。過后,,我從書里找哥哥背的那首《滿江紅》,,心里一陣郁悶,此賀蘭山非彼賀蘭山啊,,當時,,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就連開到過賀蘭山的父親也不知道,。那么,,父親算不算到過這些地方?

逐漸地,,我們不再滿足看公路牌,,我們吵著父親要看風景,。父親只好拍些沿途的風景回來。一座奇怪的石頭山,,一排颯爽的鉆天楊,,一道有趣的倒淌河,以及一輪即將沉入群山的落日……父親的拍攝技術(shù)不怎么樣,,他的取景器總是裝不完那些美麗的瞬間,,這時,父親就會在旁邊用話語補充給我們聽,,有照片為指示牌,,父親說得生動些了,。

父親拍回來的照片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好看,他被路上的風景迷住了,。因為這些照片,,我們覺得自己就坐在父親的副駕駛位上,,到了父親所到的地方,看到了父親所看到的風景,,我們不再覺得父親遠得只剩一個點了,。

我們開始記掛在路上的父親,會看著街上任何一輛車,,想,,不知道這次,父親又會拍回什么樣的照片呢,?我們這樣記掛著,,覺得時間慢得像蝸牛。那天,,父親回來了,,臉色沉重,二話不說,,只顧喝水,。氣氛嚴肅,我和哥哥便沒敢吵著父親要看照片,。母親更傷心,,她只是一直重復著那句話:阿基,就是不能停啊,,以后千萬別停了,!父親沒作任何申辯,他垂著頭,乖乖地重復著母親的話:是啊,,就是不該停的啊,,以后千萬不能停了……”原來,父親這次開到貴州六盤水盤山公路,,那地方剛下過雨,,山與山之間正騎著一道彩虹,像年畫里看到的那么美,。父親生怕這彩虹消失了,,連忙停下車,抓起相機,,跑到路邊拍起來,。沒想到,父親停車的地方是盤山路一個轉(zhuǎn)彎口,,迎面一輛貨車看到父親的卡車時,,剎車已經(jīng)來不及,,兩相對撞,,貨車翻了,父親卡車上的貨物也被撞得七零八落,。萬幸的是,,人沒事。父親被廠里記過處分,,還要負責賠償貨物損失,。

父親再也沒有停下來拍照。那些地圖一樣的照片,,一段時間被我夾在課外書里,,當書簽。

父親拉著我們這臺拖拉機,,吭哧吭哧地進入了新世紀,,好在,我們都算爭氣,,哥哥念了一所理科重點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家著名的證券公司工作,他驕傲地對父親說,,我跟您一樣,,也抓方向盤啦,我的手一轉(zhuǎn),,上億金額從我的手里轉(zhuǎn)進轉(zhuǎn)出,。哥哥成了業(yè)界頗有名聲的操盤手,賺大錢了,給父親在運河邊買了一套公寓,。我呢,,則讀了文科,在一家報社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買下人生第一輛車那天,我隆重邀請父親這個老司機坐到副駕駛位,。那時父親已經(jīng)退休在家,,開始看時間參照自己在做相對運動,他認為時間比過去快多了,,像一輛改裝后提速的卡車,。我們一直朝城北開去,上了新開通的一條高速公路,。父親剛開始對車的感覺有些保守,,總是盯著我的腳底下看,似乎害怕我踩錯了油門和剎車,。在高速路上飆了一陣,,父親才有點興奮起來,他說,,你這樣開車,,真像那個女人。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講四川婆,。那個女人開得一點都不端莊。父親說,,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從這條車道竄到那條車道,我跟在她后邊,,凈看到她的車屁股扭來扭去,,野得很。父親遇見那女人的時候,,是想跟上她,,教訓她一下,對她說,,車不能這么開,,太危險了,剛才她超他的時候,,差點撞上了他的車頭,。誰知道那女人一直沒讓父親趕上,扭著個大屁股,在我跟前晃啊晃的,。父親曖昧地笑了笑,,不知道是想起那女人還是那車的屁股了。父親賭氣地一路跟著她,,那女人見甩不掉父親,,就那樣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一直開到一個汽車旅館,,他們都停了下來,。他們坐在一起吃飯,好像經(jīng)過一路上的較量彼此已經(jīng)熟悉,。后來,,父親干脆請那女人喝起了酒,他們喝得很盡興,,每喝一杯就像在用手掛擋,,一擋、二擋,、三擋……他們加速度沖向終點,。

我猜,父親跟那個女人愛得很瘋狂,,那個下雪的夜晚,,女人跟蹤父親來到我們紅石板街,,瘋狂地撳響喇叭,,母親說,就像一只在雪地里撒潑打滾的母老虎,。

父親向母親保證過,,想要再跟那女人見面,除非母親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不過,,直到母親去世,父親也沒再跟那女人聯(lián)系,。父親說,,怎么能開歷史倒車呢?

父親一輩子只會開車,,也沒有培養(yǎng)什么業(yè)余愛好,。母親去世后,他獨自一人打發(fā)晚年生活,。我們勸父親學點什么,,父親都興致不高,后來哥哥想起父親曾經(jīng)愛拍照,就給他買了架簡易的萊卡照相機,。父親拿著相機在運河邊轉(zhuǎn)悠,,將遠景拉成近景,將天空的云圖分成若干禎局部,,將一朵花拆成幾瓣,,將運河搓成一根線……如此半年不到,父親發(fā)現(xiàn),,從鏡頭里看到的世界,,其實跟肉眼看到的也沒什么區(qū)別。他不玩了,,把萊卡相機放進柜子里,。

60歲那年,醫(yī)生檢查出父親的脊椎變形,、增生,,是長期坐駕駛椅落下的職業(yè)病,晚年加重,,壓迫了神經(jīng),,出現(xiàn)耳鳴、雙腿發(fā)麻等癥狀,。醫(yī)生教父親嘗試倒著走路,,可以鍛煉脊椎,減輕疼痛,。父親很快喜歡上了這項運動,,他做得很好。只見他雙手握拳,,雙臂前后擺動,,就像胸前擺著一只方向盤,父親上下轉(zhuǎn)動著它,,一發(fā)動,,便雙膝微曲,左右,、左右,,一步步朝后退去。父親倒行得很穩(wěn)當,,既撞不到朝前行走的旁人,,也撞不到身后的樹木、花叢,、欄桿,,仿佛他的身體左右各安了兩只后視鏡,,背上裝了只影像雷達,并且還發(fā)出了嘟嘟的警報聲: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每天,,父親給自己定下了起點和終點,,從稻香園小區(qū)出發(fā),沿著河堤,,倒行至拱宸橋底,,再折返,參照那條一路向東流淌的運河,,父親順流一趟,,逆流一趟,如此往復,,一日兩次,,服藥般定時定量。這種有起點有終點的運動,,讓父親找回了上班的感覺,,少一趟他都會覺得渾身不舒服。

父親倒行的本領(lǐng)日漸上乘,,速度已經(jīng)可以跟那些慢跑者相媲美,,他就像車流中一輛逆行的車子,往往引來行人避讓,、側(cè)目,,父親超過了這些人,并且跟這些人對望,,他正視著他們,,朝和善者微笑,朝埋怨者擠擠眼,,直到把這些人遠遠地甩在他的正前方。有一次,,由于手臂擺幅過大,,父親撞到了一個男人的脊背。男人停下腳步,,朝父親瞪大了眼睛,,嘴里罵罵咧咧。父親超過他之后,,一邊倒退著,,一邊朝男人作揖道歉,,男人覺得父親倒行作揖的動作實在滑稽,簡直有點卓別林的效果,,便轉(zhuǎn)怒為樂,,用手臂捅一下身邊的女伴,兩人指著父親笑起來,。父親看著那對開心的男女逐漸從自己眼前遠去,,最終變成兩只小點。父親說,,現(xiàn)在我才知道,,原來后視鏡里的小點是這樣形成的,有趣,。

父親倒行遇見了很多有趣的事,。那個漂亮的年輕媽媽拉著小兒子閃進灌木叢,不一會兒就傳出了小孩哭聲,,父親清楚地看到了她教訓兒子的過程,,她無聲地揪著那孩子的耳朵,又無聲地把作業(yè)本塞進那孩子的手上,;那個跟在生氣的姑娘身后的男孩,,數(shù)次抬起手,虛擬著去敲姑娘的后腦,,表情既無奈又解恨,;那一對老頭老太磨蹭地落在了晨運隊伍后邊,他們偷偷拉了一會兒手,;那個拉著行李箱的少年后邊,,跟著個中年男人,他走一會兒,,就將手背放到臉上抹一把,,抹完還不忘東張西望……倒行不僅有趣,也使父親的脊椎輕松多了,,他在電話里對我說,,就像有人在前邊拉著自己走,一點都不用使力的,,即使上坡也不用掛擋,,哈哈。父親神清氣爽的樣子,,讓我感到欣慰,,也減輕了我對父親的內(nèi)疚,算起來,,我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回家看過父親了,。

一個秋天的傍晚,,父親倒行至德勝橋底拐彎的一個小坡,竟發(fā)生了車禍,。他的脊背重重地遭到了一下撞擊,,腳下一個趔趄,重心朝后倒,,要不是剎車果斷,,他差點一屁股摔到地上。父親隨即聽到了一聲尖厲的啊呀,,之后很快爆發(fā)了一串響亮的笑聲,。父親掉轉(zhuǎn)車頭,察看車禍現(xiàn)場,,只見一個女人先他轉(zhuǎn)過了頭,,查明事故原因后,兀自先笑了起來,。那女人原來也在做著跟父親一樣的倒行運動,,因而接收不到父親身后的雷達警示,于是———兩背相撞,。

父親停下了,,女人也停下了。彼此道歉,,并不追究事故責任人,。父親和這位姓趙的女士,放棄了他們此次出車的終點,,他們停留在各自的中間站,,坐到運河邊的長椅上,交流起他們的行車經(jīng)驗,,聊得愉悅,。自此,他們每每相約到德勝橋下的那張長椅,,偶爾,,也結(jié)伴倒行至武林門或者拱宸橋。那趙女士調(diào)皮地稱父親為驢友,。當父親頭一回跟我說起這個詞的時候,,我還以為趙女士是位時髦的中年婦女。說實話,,父親孤伶伶的,我倒不拒絕父親再找一個阿姨,。

認識了趙女士之后,,父親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尤其晚上,他的手再也不去抓遙控器了,,他抓住了趙女士的手,。在橫跨運河的那條潮王橋下,依著河堤的那只橋洞里,,開有一間歌舞廳,,名叫水晶宮,在運河一帶是極其有老人氣的,,白天集中在河邊運動的老人們,,到了晚上會帶著舞伴來這里娛樂。趙女士喜歡帶父親到水晶宮蓬嚓嚓,。剛開始,,父親不愿意去,他這輩子沒跳過舞,,跳舞對他來說是新事物,,他的腿不懂得前嗒嗒、后嗒嗒,,蓬嚓嚓,、蓬嚓嚓,他的手從不會握著女人的手和腰,,左晃晃,、右晃晃,蓬嚓嚓,、蓬嚓嚓,。趙女士像唱歌一樣念著這些口訣,培訓著父親,。她說,,跳舞嘛,小意思,,就是蓬嚓嚓,、蓬嚓嚓嘛!她邊說著,,用腳帶著父親,,前前后后地舞了起來。趙女士跳起舞來,,是真的很迷人的,,父親向我坦白過這一點。

據(jù)趙女士自己介紹,,她今年五十有六,,一兒一女都在外地生活,,目前屬于空巢一族,她跟她的老伴,,呃,,每每提到她的老伴,父親總覺得她有滿腹辛酸,。起初,,父親倒不想太了解她老伴,橫豎他和趙女士僅僅是驢友,,即使像現(xiàn)在這樣拉著手握著腰蓬嚓嚓,,也只限于純潔的驢友友誼??善w女士最愛講的還就是她老伴,,仿佛那個人是纏繞她一身的慢性病,生氣起來如山倒,,多數(shù)時候提起來又如抽絲,。時日長了,父親漸漸明白,,趙女士早就不想跟老伴過了,,無奈就是找不到離婚的契機。明白了這一點,,父親的就心像碾到了一塊石頭,,咯噔地顛了一下。在與趙女士認識,、交往的這一路上,,父親的路況極其不穩(wěn)定,總是被這樣咯噔,、咯噔地顛著,,父親的心臟就有了反應,他先是同情趙女士,,后來,,就喜歡上了趙女士。

某天晚上,,父親約趙女士又到水晶宮,,買了兩張十元錢含茶水的門票。他捏著趙女士的手,,篷嚓嚓,,篷嚓嚓。這晚,他發(fā)揮得尤其好,,自我感覺也非常佳,。父親的外形在水晶宮里是出挑的,,盡管他的頭發(fā)稀疏了,,但長年保持的大背頭依舊隆起,閃著發(fā)膠澆濕的光澤,,他的皮帶還毫不吃力地搭在第二格里,,他跳舞的時候,脖子盡量伸得長長的,,在藍熒熒的燈光下,,就像一尾俊美的白條魚,而趙女士呢,,父親覺得她就像風情萬種的美人魚了,。

幾曲跳畢,他們坐到邊上的圓桌喝茶歇息,。他們置身的水晶宮,,宮殿的穹頂就是橋身,在音樂停止的間隙,,能聽到橋上過車的轟鳴,,感受到車輪碾過橋身的顫動,在這些熟悉的顫動中,,父親一腳油門到底,,朝趙女士飆出了一句:離婚吧,跟我過,!這句話一脫口,,父親就感到頭頂?shù)臉蛏砩希惠v重型卡車正隆隆駛過,,凌空的重量仿佛要壓向自己,。趙女士并沒有回答父親,她只是站起身,,優(yōu)雅地朝父親伸出一只右手,,邀請父親跳下一支快三。一被父親攬住,,趙女士才忽然變得羞澀起來,,她服帖地倚著父親,隨著父親的腳步,,前進一步,,后退兩步……他們像兩條優(yōu)雅的魚,歡樂、親昵,,在這幽暗的水晶宮里,,游過來游過去。

隔三岔五地,,趙女士就來跟父親住,。父親先是覺得別扭,但又不愿意拒絕,。趙女士生動活潑的生活作風,,用父親的話來說是———很有味道的。趙女士到家里來,,改造了父親的生活滋味,,這滋味好是好,但細嚼起來也有那么點異常,,父親總覺得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夫妻生活,,實在是不成體統(tǒng)的,也心存隱恐,,他說,,哪天,老胡殺上門來,,會宰了我們,。盡管父親從沒見過老胡,也不知道老胡住在哪個小區(qū)哪間公寓,,但在趙女士長期的描述中,,父親已當他是一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了。趙女士面對父親的擔憂卻毫不在意,,她總是說,,老胡病怏怏的,拳頭都握不緊,,怕什么,?再說了,我已經(jīng)跟他分床住,,等到春節(jié),,子女都回來后,我們就攤牌離婚,。面對仍有疑慮的父親,,趙女士豪爽地說了一句:嗨,你怎么那么老派,,現(xiàn)在都是新時代了,,我們可是新時代的人?。?/font>父親才想起,,自己出生于194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同齡人吶。

這么看來,,趙女士是位開放,、大方的新派人物,事事顯示出跟這個時代合拍的步調(diào),,可唯獨在見家人這件事情上,,趙女士表現(xiàn)出了不可突破的傳統(tǒng)。當父親要求把趙女士帶給我和哥哥認識的時候,,趙女士卻堅持自己的原則,理由是時機還不成熟,,見過家人,,那就意味著要成為一家人了,目前,,我們還不能成為一家人,,父親把趙女士的原話告訴了我們,我和哥哥頓時覺得,,這位趙女士有熱情,,卻不乏理性,絕對是操持家政的一把好手,。一度,,我們甚至把成為一家人當成了父親余生的寄托,有這位驢友陪伴父親同走人生最后階段,,也沒什么遺憾了,。

那年春節(jié),注定是個不平常的日子,,就連我那一貫運籌帷幄的哥哥也有點抓不準了,,他給我打電話說,妹妹,,會不會我們春節(jié)回去,,家里就多了個新———媽媽?哥哥的心情跟我一樣復雜,。我更多地想起了我們的母親,,這個常年枕著父親毛衣獨自睡覺的女人,這個常年參照著隔壁老王家生活得又苦又漫長的女人,。母親沒有跟進到這個越來越美好的新時代,,她就是一臺過時的拖拉機,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埋頭耕耘的年月。母親真的沒享到福,。除舊迎新之際,,往事歷歷在目,我想得淚流滿面,。不過,,我又不得不寬慰自己,父親跟趙女士結(jié)婚后,,我就可以有理由長時間不回家了,,我跟父親的距離,就心安理得地處于一種遠方的距離,,而遠方總是充滿了想念,,溫柔、美好,,我的父親跟母親就如同一張張舊照片,,好好地珍存在我過去的某個遠方了。

離大年三十還有五天,,趙女士拎著一只新掃帚,,幾瓶玻璃水、油葫蘆等清潔用品,,風風火火地跑到父親家,,說要提前給父親掃垃圾,因為兩天后,,她的子女回家,,就沒工夫管父親了,她要處理離婚大事了,。父親心里一陣溫暖,,將這個正扎著一塊頭巾用掃帚撩著蜘蛛網(wǎng)的女人認定為自己的妻子,并下決心跟她一起養(yǎng)老至終,。

趙女士怕父親被灰塵嗆著,,命父親到運河邊做做運動。出門前,,父親喝下了一杯濃醇的鐵觀音,,他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隱約聽到了趙女士歡快地哼起了小曲,。父親微笑著下了樓,,散步到河堤,預備,,開始,!父親輕快地往后邁出了第一步,。北風吹得樹葉嘩嘩地往一側(cè)倒去,似乎在為運河當啦啦隊,,有旁觀者助威,,運河跑得比平日快,像一個志在必得的冠軍選手,。父親在逆風中穩(wěn)住了自己,,他雙拳緊握,上下擺動著胸前那只方向盤,,步伐如此堅定,,仿佛他是在朝前奔去,是迎著風,,相反,,運河則在他的視線里一點點往后退去。父親想著,,那種孤單凄清的晚年生活,,即將像這運河一樣,速速退出自己視線了,。父親百感交集,他的思維在一個又一個彎道里行駛,。

父親倒行一個來回后,,神清氣爽地回到家,只見屋內(nèi)窗明幾凈,,悄無聲息,,一縷冬陽正罩著桌上那杯喝剩的鐵觀音,好心好意地為父親加熱著,。毫無跡象地,,趙女士如灰塵般消失了。就像一個會變戲法的女巫,,趙女士騎著那把掃帚飛走了,。她還把父親衣柜里那些值錢的東西都變走了,包括:兩只夏家祖宗傳下來的金元寶,、一對母親的玉手鐲,、一只瑞士老手表以及那架還裝著風景的萊卡照相機。父親找遍了衣櫥,、壁柜,、床底,甚至每一只抽屜,,趙女士都不在里邊,。

父親堅決不承認趙女士是個女騙子,,他為她做過許多設想,他想得最篤定的就是———趙女士被老胡抓走了,,沒收了手機,,軟禁起來了。那么,,老胡在哪呢,?這個一度被父親當成鄰居卻從沒出現(xiàn)過的人,隨著趙女士的消失,,遙遠得成了一個沒有形狀的黑點,,甚至,一個點都不是,,是一團白色的浮沫,,逐漸消散。我們勸父親報警,,父親死活不同意,。他說,這絕對不是入室搶劫,,哪里會有這么一個賊,,先幫主人打掃衛(wèi)生,然后再拿東西的,?趙女士不是賊,。好在,父親的損失并不算太嚴重,,加起來不過幾萬塊錢,。趙女士沒拿走父親的存折,她知道,,拿了也取不出來,,反而成為一名大盜。

父親沒有報警,,他在水晶宮門口守了好些個夜晚,,他在運河一帶來來回回地碰,期待能與他的驢友重逢,。這些美好的念頭一次一次從僥幸的身邊擦肩而過,。整個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萬物發(fā)芽的時候,,父親將那些美好的念頭掐芽,他將它們制成茶葉,,泡水喝,。夏天即將到來的時候,,父親終于敢直面這次挫敗,他向我們坦白,,跟那個女人好的時候,,還給過4萬元讓那女人代為炒股,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炒,。我和哥哥倒吸了一口冷氣,,像偵破一樁大案般,順著父親一點一點的交代,,閃回了各種蛛絲馬跡,。哥哥說,遇到大盜了,,這應該是一個有組織,、有預謀的詐騙團伙,回過頭看,,父親在德勝橋倒行的那次車禍,,就是那女人的一次碰瓷。馬路碰瓷這類手法,,對于長期在路上開車的人來說,,往往一眼就能識破,父親為什么輕易就上當了呢,?父親沒作任何解釋,,他低下頭,用手慢慢地捋著那一叢稀疏的大背頭,,反復說:在那個地方,就不應該停下來的,,不該停的,,我真像驢一樣蠢啊……”看著父親這個樣子,哥哥悄悄地對我說,,我們的父親真的老了,,已經(jīng)搞不掂這個時代了。我的心里一陣疼痛,。

父親再不樂意在路面上倒行了,。他跟大多數(shù)老頭子一樣,在運河邊散散步,,坐在長椅上曬曬太陽,。不過父親還是跟大多數(shù)老頭子不一樣,他不愛扎堆聊天,,木呼呼的,,找僻靜的一截河岸,,坐在椅子上,看著離自己不到十米遠的運河,,以及河上稀稀拉拉的幾艘貨船,,目送它們從下游的一個河彎處逐漸消失。父親想起了很多遙遠的事情,,仿佛他的腦子里有無數(shù)面鏡子,,那些關(guān)于我母親以及我們兄妹的往事,在鏡子里成像清晰,,他自個兒看得感慨萬分,,常常不管在上班時間還是午睡時間,拎起電話就給我或哥哥打,,小峰,,你們小時候用石頭去砸車廠的豬,人家都跑掉了,,你還傻呼呼地站在那里看,,害得我在廠里上了一個晚上的家長學習班……”“小妹,你總是吵著媽媽給你買明星貼紙,,媽媽不給,,你就到我掛在門背的衣服口袋里翻,每次都有五毛錢在里面吧,?那是我故意留在里邊的……”“唉,,你們媽媽都沒好好坐過我的車,她總是說,,想坐我的車去寧夏看看,,她最遠到過哪里?……唉,,你們媽媽最可惜了,,都沒享到福……”這些星星點點的事情,讓父親變得憂傷甚至消沉,。我不得不鼓勵他:老爸,,別老想著過去,你要往前看,,吃好穿好,,過好每一天,現(xiàn)在生活好了,,想要什么就去買,,我給你買……”父親從來都乖乖應答,仿佛他是大病剛愈的患者,。我講得口干舌燥,,心里其實很虛弱,,我又能幫他做些什么呢?電話結(jié)束的時候,,父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怪了,,就像是昨天發(fā)生的事情……”

有一天上午,我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決定開始練習游泳,他打算到運河里游一游,。我嚇了一跳,,當即警告他,千萬別做這事,,這條肉眼看起來平緩的河水,,實際上太危險了。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不會游泳,。可父親卻絲毫聽不進去,,他很興奮,,向我說起老家鄉(xiāng)下的那條河,他說他從小就是泡著這條河水長大的,,不過他只懂得青蛙式,,小時候一淘氣,奶奶就會追著他打,,一追,,他就跳進河里,奶奶在岸上又氣又急的……父親說:我要把游泳撿回來,,今年夏天到運河里走走,。電話里,我聽到了一聲清脆的船鳴,,我猜父親正站在河邊,羨慕地看著這艘貨船,,仿佛運河是他即將啟航的另一條公路,。

父親對運河游做足了準備。他到小區(qū)的游泳館,,花800元請了那個健碩的游泳教練,,一對一地教他,并且只教一個動作———仰泳,。父親覺得仰泳這個姿勢太優(yōu)雅了,。人像睡覺般仰臥在水里,,頭枕在水面上,雙臂在身體兩側(cè)輪流滑水,,雙腿夾著水往后蹬,,一往后蹬,人就往前飆出幾米,,這比在河堤上倒行優(yōu)雅多了,。

父親練得刻苦認真,除了每天到游泳館,,教練利用午休時間一對一地訓練他之外,,他更多的時間是在家里自行練習。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和棉褲,,仰臥在客廳的木地板上,,雙手在身體兩側(cè)劃著地面,雙腳則配合地往后蹬,。他先是在原地滑動,,反復練習之后,他開始嘗試著在地板上游,。他順著客廳往臥室的那條筆直長廊,,來回地游。后來,,他掌握了用髖部拐彎,,就從客廳的長廊里游進臥室,再從臥室游進書房……父親的方向感很強,,他的腦袋就像一個舵,,能準確地判斷出,前方十點鐘的位置是房門,,左邊九點的位置是一張茶幾,,右邊四點的位置是一只拖鞋……父親擺著舵,輕易地繞開了這些障礙物,。

夏天還沒真正到來,,父親已經(jīng)可以仰躺在水面上,周游游泳池了,。即使池子里人再多,,父親都不會撞到他們,就算那個埋頭劃著狗刨式的大塊頭,,魯莽地就要撞向父親了,,父親都會調(diào)整好身體,腳掌一踩水,來一個側(cè)滑,,像一條無聲無息的魚,,優(yōu)雅地從大塊頭身邊掠過。教練抱著雙臂站在池子邊,,得意地看著他64歲的高徒,,他對他的同事說:所以說,年齡根本不是問題,,關(guān)鍵看怎么教,,誰來教。

那個午后,,父親從一場充足的午睡中醒來,。他開始行動了。他穿上一件文化衫,,在游泳褲外套上一條闊短褲,,腳踏進一雙拖鞋,再用一只塑料袋裝上一條浴巾,,精神抖擻地往河邊走去,。在文化廣場的一個坡下,他找到了走下運河的那條階梯,。他站在倒數(shù)第四級階梯,,脫下了衣褲和拖鞋,將它們裝進塑料袋里,,放在地上,,又猶豫了一下,返回坡上,,在草叢里找來一塊石頭,,將石頭壓在塑料袋上。做完這一切,,父親才放心地走向最后一級臺階,。

父親的腳一邁,重心就交付給了與他做伴幾十年的運河,。

跟父親的理想完全吻合,。他平躺在河面上,順著流水的方向,,不緊不慢地,,兩手劃水,兩腳蹬水,,腦袋頂水,那叢大背頭被浸濕了,坍塌下來,,藤蔓般稀稀拉拉地攀在他頭上,。游著游著,父親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這里游泳根本不費力氣,,比在木地板上、游泳池里省力多了,。他開始放松身體,,快樂地、輕盈地向前浮游,,并不時扭頭看兩岸風景,,路燈、長椅,、花壇,、六角亭、柳樹,、橙色的健身器械……他看到自己走了無數(shù)遍的那條堤岸,,他朝岸邊揮揮手,就像一個閱兵的首長,。偶爾,,父親會停下來,身體靜止在水面上,,很享受地朝天空打個呵欠,。遠遠看去,那樣子真像是睡著了,。

父親優(yōu)雅的游泳逐漸吸引了兩岸的觀眾,,他們倚著欄桿,站在樹蔭下看,,其中有幾個人,,還邁起了碎步,一路跟著父親,,跟了一會兒,,他們看到一輛裝滿黑煤的貨船,遠遠地駛過來了,。貨船的船身被壓得很低,,破著深深的水線,筆直朝前開,,仿佛稍微做個側(cè)身都很困難,。在距離父親還有幾百米遠的時候,,貨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水上這個障礙物,長長地鳴叫了幾聲,,把岸上的人都嚇了好幾跳,。

父親絲毫不理會那噪音,他慢條斯理地繼續(xù)直線朝前游,,仿佛他的腳掌上安著兩只后視鏡,,在貨船還沒叫喊之前,他就先看到了它,,并且完全掌握了它跟自己的距離,。

貨船越駛越近,它已經(jīng)不可能再為父親調(diào)整方向了,。這輛身上寫著湖州007的貨船,,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妻,他們著急地走出船艙,,雙手叉腰,,朝前方的父親大聲嚷嚷。緊接著,,他們養(yǎng)的一條大狼犬也站到船頭來了,,它朝父親緊鑼密鼓地示威嚎叫。岸上的人開始揪起了心,,好像父親很快就會被卷到船底下,,有的人還甚至朝父親呼叫、打手勢,,他們以為父親是個聾子,。

就在貨船與父親相距不到100米的時候,只見父親雙腿一蜷,,身體一個側(cè)翻,,沉入水里,幾秒之后,,又浮出了水面,,父親腦袋朝下,背朝天空,,張開四肢,,像一只敏捷的青蛙,迅速地朝岸邊游去,,給貨船讓出了路來……

貨船超過父親的時候,,那對中年夫妻驚魂未定,就像被捉弄了一翻,,惱怒地朝父親大叫大罵,,而那只大狼犬卻無比安靜,,它警惕地看著遠處的父親,耳朵緊張地豎著,,仿佛水中潛藏著一個威力無窮的不明危險物,。

沉重的貨船疲倦地朝前方開遠了,風平浪靜,。父親又回到了河中央,他安詳?shù)匮鎏芍?,閉著眼睛,。父親不需要感知方向,他駛向了遠方,,他的腳一用力,,運河被他蹬在了身后,再一用力,,整個城市都被他蹬在了身后,。

原載于《鐘山》2014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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