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匠之手 染匠之手
“每一位詩人都代表著自己的文化,,以及這種文化的批評者?!?/p> 作者簡介:奧登(1907—1973)是英國著名詩人,、評論家(由于出生于英國,后來成為美國公民,,所以也有人將其列為美國作家),,舉世公認的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奧登的作品數(shù)量巨大,,主題多樣,,技巧高超,,身后亦備受推崇,,其獨特風(fēng)格對后輩作家影響深遠。 書籍摘錄:羅伯特·弗羅斯特(節(jié)選) 任何旨在闡明生活的詩歌必須關(guān)乎兩個問題,,所有人,,無論他們讀詩與否,都想聽到對于這兩個問題的清楚闡釋,。 1)“我是誰,?”人與其他造物的差異是什么?兩者之間可能有什么聯(lián)系,?在宇宙之中,,人處于什么地位?哪些生存條件是他必須接受的命運,,并且是任何意志都不能改變的,? 2)“我應(yīng)該成為誰,?”那些值得每個人去尊重、去效仿的英雄,、純粹的人,,他們有何特點?反過來說,,那些每個人都應(yīng)該努力避免成為的鄙陋,、虛偽的人,他們又有何特點,?
關(guān)于這些問題,,我們所有人都試圖找到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答案,然而我們用以測度的經(jīng)驗的總是此時此地的,。例如,,任何詩人對于人在自然中的地位所作的評價,部分取決于他居住地恰巧所處的地形和氣候,,部分取決于他基于個人性情對這種地形和氣候做出的反應(yīng),。假如居住于相同的地形,成長于熱帶的詩人不可能擁有與成長于赫特福德郡 的詩人一樣的視野,,快樂合群的胖型體質(zhì)詩人,,與憂郁孤僻的瘦型體質(zhì)的詩人對同樣的地形也會有不同的描繪。 弗羅斯特詩歌中描繪的正是就是新英格蘭的自然特質(zhì),。新英格蘭屬于花崗巖地質(zhì),,山川綿延,森林茂密,,但是土壤卻貧瘠,。這里的冬天漫長而嚴寒,夏天比美國大多數(shù)地區(qū)更加溫和,、怡人,,春天轉(zhuǎn)瞬即逝,秋天緩慢,、美麗而富于戲劇性的變化,。這里毗鄰東海岸,是歐洲來的移民最初定居之地,,然而,,西部肥沃的土地剛開始被開拓,新英格蘭這里的人口就開始下降,。買得起夏屋的游客和城市居民會在夏天來此處消暑,,然而許多曾經(jīng)開墾過的土地又變回了荒地。 弗羅斯特最喜歡的意象之一就是廢棄的房屋。在英國或歐洲,,廢墟既讓人想起歷史變遷或是戰(zhàn)爭,、圈地運動等政治行動,抑或是廢棄的礦區(qū)建筑,,最終讓人想起一個輝煌的過去,,不是因為自然的偉力,而是因為它所擁有的一切已經(jīng)被掠奪殆盡了,。因此,,歐洲的廢墟常會促使人類反思自身的不義、貪婪,,以及碾壓人類傲慢的自然報復(fù),。然而在弗羅斯特的詩中,廢墟是一個人類英雄主義的意象,,是在絕望面前的負隅頑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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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閱弗羅斯特的《詩合集》,,我找到二十一首以冬季為主題,,相比起來,寫春季的詩只有五首,,其中兩首寫的還是地面尚有積雪的春天,;我找到二十七首詩時間設(shè)定在夜晚,以及十七首詩碰上了暴風(fēng)雪天氣,。 他詩中最常見的人類處境這樣的:一個男人,,或男人和妻子,天黑之后,,在大雪封山的森林,,孤獨地待在一間與世隔絕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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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個看著兩個》(Two Look at Two)中,,由雄鹿和母鹿所代表的自然,帶著同情回應(yīng)著由男孩和女孩——他倆代表著人類,,然而這首詩的觀點是:自然對人類帶著同情的回應(yīng)是一種奇跡般的例外,。正常的回應(yīng)應(yīng)該像《它的大部分》(The Most of It)中描繪的那樣:
不過,自然對于弗羅斯特并不像對于麥爾維爾那樣懷有惡意,。
自然不如說是“人類嚴厲的保姆” ,,她盡管表面上冷漠而富有敵意,,卻喚起了人類的力量和勇氣,,使人成為真正的自己,。 勇氣不可與浪漫主義的無畏混為一談。它包含著審慎和狡黠的意味,。
甚至包括財物上的審慎,,
關(guān)于人類的孤獨處境和自然對人類價值的冷漠,也有歐洲詩人得出了類似的結(jié)論,,然而相比起美國詩人,,似乎并不易于表達這些。像他們這樣,,生活在富庶的甚至人口稠密的鄉(xiāng)村,,這里,,得益于幾個世紀以來的開墾,,大地母親已經(jīng)獲得了人類的特征,,于是他們不得不采用抽象的哲學(xué)表述,,或使用罕見的非典型的意象,,所以,,他們所說的話更像是理論和性情強加于身上的,,而不是事實賦予他們的。不同的是,,像弗羅斯特這樣的美國詩人表達這一切時可以求諸事實,,因而任何理論都必須解釋事實,,任何性情必須承認事實。 弗羅斯特筆下的人不僅孤立在空間中,,還孤立在時間中,。他在詩中極少采用感傷懷舊的語調(diào),即使有也很少,。當他寫一首關(guān)于童年的詩,,比如《野葡萄》(Wild Grapes),童年并不是像轉(zhuǎn)瞬即逝的伊甸園那樣,,卻被當成了一所學(xué)校,,傳授成人生活的最初課程。他最出色的長詩之一,,《世世代代》(The Generations of Man),,其背景是新罕布什爾州(New Hampshire)鮑鎮(zhèn)(Bow)的斯塔克家族祖宅。鮑鎮(zhèn)是一個布滿巖石的小鎮(zhèn),,不再使用斧子之后,,農(nóng)業(yè)已衰落,萌芽林卻茂盛起來。斯塔克家族的宅邸如今塌毀得只剩下了荒僻路旁年代久遠的地窖坑洞,。詩中描述的場景是遍布各地的斯塔克家族后代的聚會,,這是州長想出來的廣告噱頭。主人公是來自斯塔克家族的少年和少女,,他們是遠房堂兄妹,,在地窖坑洞邊相遇,一見鐘情,。自然而然,,他們的談話轉(zhuǎn)到他們共同的祖先之上,不過,,事實上他們對祖先一無所知,。少年開始編造故事,模仿祖先們想象中的聲音,,以此追求少女,,拿祖先們暗示婚姻,并建議在老屋子的地基上建造一棟新的夏屋,。換言之,,真正的過去對于他們來說是未知的,是不真實的,;真正的過去在詩中的角色無外乎為生者提供一個相遇的因緣,。 如格雷 一樣,,弗羅斯特也寫過一首關(guān)于廢棄墓園的詩,。格雷關(guān)注的是無名死者的可能的生活;在他的想象中,,過去比現(xiàn)在更激動人心,。但是,弗羅斯特并沒有去刻意回憶什么,;真正觸動他的是,,死亡作為一種永遠處于當下的恐懼,此刻已不復(fù)存在,,而是像拓荒者一樣繼續(xù)前行,。
在人的短暫生存中,他認為可貴的是,,在永恒循環(huán)的當下時刻中做出一個發(fā)現(xiàn)或產(chǎn)生一個新的開端,。
弗羅斯特寫過一些田園詩,,無疑,用一切傳統(tǒng)上最為高貴而富有詩意的文學(xué)形式,,去描繪民主社會的現(xiàn)實時,,他總能感受到精致的樂趣。如果說新英格蘭的地形不像阿卡狄亞,,那么,,在社會生活上也是如此;這里并沒有所謂的有閑階級,,終日無所事事,,而只是培育歐洲田園詩必備的傷感性。當然,,就像在任何社會,,這里也存在社會差異。在新英格蘭,,盎格魯-蘇格蘭血統(tǒng)的新教徒認為他們比羅馬和拉丁族裔的天主教徒更為高貴,,最受人尊敬的新教教派是公理派和一位論派教徒。例如,,在《斧柄》(The Ax-Helve)中,,那個新英格蘭農(nóng)民在進入法裔加拿大鄰居巴普蒂斯特家里時就意識到自己是社會身份上的屈尊。
在《雪》(Snow)中,,科爾太太對福音派牧師梅澤夫作出這樣的評價:
不過,,在這兩首詩中,,都是鄰居戰(zhàn)勝了勢利者。那個新英格蘭人承認巴普蒂斯特技術(shù)非凡,,科爾一家擔心得整宿沒睡,,直到聽說梅澤夫穿過暴風(fēng)雪安全回家才釋懷。 在弗羅斯特的田園詩中,,那種傳統(tǒng)的精于世故,、厭棄人生的諂媚者由書卷氣的城市居民所代替,往往是暑期在農(nóng)場打工的大學(xué)生,;他遇到的鄉(xiāng)下人既不是滑稽可笑的鄉(xiāng)巴佬,,也不是出身高貴的野蠻人。 《一百個衣領(lǐng)》(A Hundred Collars)中,,一位文雅羞澀的大學(xué)教授在小鎮(zhèn)旅館的房間里遇見了一個喝著威士忌的肥老粗,,此人以一家當?shù)貓蠹埖拿x在農(nóng)場周圍拉客戶。即使,,最后,,讀者轉(zhuǎn)而同情胖老粗,他并沒有被塑造得富有美感,,引人注意,,也不是教授被塑造得令人厭惡。教授心地善良——他是個民主黨人,,即使不是出于真心,也是在原則上如此——他的生活方式讓他人性的同情與興趣變得狹隘,,這一點上他是犧牲品,。胖老粗的形象得以補救,得益于其無拘無束的完全真誠的友善,,而不是一個職業(yè)推銷員的客套,。他雖然粗俗,卻不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在《規(guī)矩》中,一位生長于城鎮(zhèn)的農(nóng)場主不經(jīng)意間冒犯了雇工,。
弗羅斯特將生長于城鎮(zhèn)的農(nóng)場主描繪得愚昧無知,不是為了譴責(zé)他,,而是為了贊揚他的自尊,,這種自尊來自于為某種事物感到自豪,弗羅斯特將其視為最高的美德之一,,僅次于勇氣,。這可以是一個人為自己的技能感到自豪,造斧子的人巴普蒂斯特就是這樣的例子,,還有那個傷心欲絕而死的雇工,,由于年事已高,他喪失了堆干草垛的技術(shù),。這項技術(shù)讓他不會感到自己毫無價值,,也可以是世俗視角認為的愚蠢的自豪,那個失敗的農(nóng)場主所具有的就是這種自豪,,他為了獲得保險賠償費用將房子燒了,,用所得的收入買了一架望遠鏡,在鐵路上謀得一份收入微薄的售票員工作,。這架望遠鏡質(zhì)量一般,,這個男人一貧如洗,然而這臺望遠鏡卻讓他驕傲,,所以他活得很快樂,。 每一位詩人都代表著自己的文化,以及這種文化的批評者,。弗羅斯特從未寫過諷刺詩,,然而不難猜測,作為美國人,,他既認同自己的同胞,,又不認同他們。普通美國人恬淡寡欲,,這與其他人易于從其不拘禮節(jié)的友善習(xí)慣得出的結(jié)論相反,,而且遠比普通英國人表達情感時更謹慎克制。美國人信奉獨立性,,因為他必須這樣,;對美國人而言,生活過于漂泊,,環(huán)境變化過于迅疾,以至于不能獲得家庭或社會關(guān)系確定框架的支撐,。危機時期,,他會幫助鄰居,,無論鄰居是什么樣的人,然而,,他會將總是前來求助的人視為壞鄰居,,他不認同一切自我憐憫和沉溺于過去的悔恨。所有這些品質(zhì)都可以在弗羅斯特的詩中找到其表達,,只是還有另一些美國人的特點在其詩中是找不到的,,不寫,就是代表不贊同,;有人相信一旦找到對路的花招就可以在半小時內(nèi)在人間建立一座新的耶路撒冷圣城,,但在弗羅斯特的詩中不可能讀到這樣的內(nèi)容。弗羅斯特可能會被描述為一名托利黨(Troy) ,,若果人們記得所有美國政黨都是輝格黨(Whigs) ,。 哈代、葉芝和弗羅斯特都為自己寫過墓志銘,。
三人的墓志銘中,弗羅斯特的無疑是最為出色的,。哈代似乎在講述一位悲觀主義者而不是他自己的真實情感,。我從不關(guān)心……“從不”?哈代先生,,現(xiàn)在真的可以不再關(guān)心了,!葉芝筆下的騎士只是一件舞臺道具;過路人更像是騎摩托車的人,。只有弗羅斯特讓我相信他所說的是關(guān)于自己的真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說起智慧,,比起漠不關(guān)心或冷眼相對,與情人來一場爭吵難道不是更相稱于普洛斯彼羅嗎,? 題圖為奧登(右),,來自:維基百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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