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句的新創(chuàng)

——李清照《武陵春》

李元洛

很久以前,，讀與賈島齊名而號稱“姚賈”的姚合的一首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詩題名為《送薛二十三郎中赴婺州》：“我住浙江西,，君去浙江東,。日日心來往,，不畏浙江風！”這首詩,，二十個字之中三次重復了“浙江”,，頗具民歌風調(diào)，清新雋永,，在晚唐詩歌中稱得上是佳作,。我讀后不忘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姚合送人去的“婺州”,，即今天的浙江省金華市,，那是當代大詩人艾青的故里，也是歷代許多詩人留下了足跡與歌聲的地方,；南宋女詞人李清照,，就是其中之一。

李清照（1084-約1151）,，濟南（今山東濟南）人,，號易安居士。她是南宋兼擅詩詞與散文的作家,，也是詞中婉約派的大家,。其詞以南渡為界，分為前后兩期,，前期多寫愛情與山水風景,，后期多抒家園興亡之感。紹興四年（1134）,，金人再次南侵,，攻城略地，有如地震的沖擊波,，茍安于臨安（今杭州）的宋高宗的小朝廷又一次為之震恐,。這時，由北方南來流離轉(zhuǎn)徙在杭州的李清照,，已經(jīng)51歲,。她猶如在時代的凄風苦雨中的一葉孤帆，她不得不溯富春江而上,，飄過嚴灘,，停泊在金華城下雙溪的岸邊。

李清照在金華大約羈留了一兩年,。她登上南朝沈約登臨賦詩的樓閣,，寫下了有名的《題八詠樓》詩：“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在李清照的詩詞中,，這首七絕與五絕“生當作人杰,，死亦成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烏江》）,，以及“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那首《漁家傲》一樣,，都是豪氣干云的陽剛之作,。不過，這些豪放的詩詞好像是李清照偶爾用左手寫出來的,，她的右手所揮寫的,，則是那些表現(xiàn)了她婉約的主導風格的辭章。如流寓金華的次年所寫的《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我不想對這首詞作繁瑣的解說,，因為讀者自可從中得到多方面美的發(fā)現(xiàn),，我只想就詞的結句談談詩詞貴于創(chuàng)新的問題。

一般而言,，一首出色的詩詞,，總是要在內(nèi)容上給人以思想的啟迪，在藝術上給人以新穎的感受,，這兩者可以同時并至,，也可以側(cè)重于一方。相反,，某些作品之所以使人感到味同嚼蠟,，令人過目即忘，或者使人剛一接觸就不是產(chǎn)生審美的愉悅,，而是油然而生一種厭惡之感,；根本原因之一就是在思想上人云亦云，對生活沒有任何新的體驗,、感悟和發(fā)現(xiàn),，藝術上陳陳相因,，或重復前人，或重復自己,，缺乏藝術品之所以是藝術品的必不可少的新意和創(chuàng)造,。中外詩論都毫無二致地指出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清人薛雪《一瓢詩話》認為：“詩文家最忌雷同,?！薄凹衫淄保坪跸喈斢谛揶o學中的“消極修辭”,。而列夫·托爾斯泰的看法則相當于修辭學中的“積極修辭”了,。他說：“愈是詩的，愈是創(chuàng)造的,?！笔堑模兓療o盡,、層出不窮的創(chuàng)造力,，是一個詩人的最寶貴的素質(zhì)。沒有強大的持續(xù)不斷的創(chuàng)造力,，詩人耕耘的土地,，收獲的將不會是豐美的果實，而只能是一片灰色的荒涼,。

特殊而言,，藝術品不是一個抽象的而是一個具體的存在。一首好詩創(chuàng)造的都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情境,；詩的創(chuàng)新,，就表現(xiàn)在這種情境的獨特性或獨創(chuàng)性。也就是說,，詩人究竟從何種新穎的角度,，以何種新穎的構思，運用了何種新穎的語言與表現(xiàn)方法,，來表現(xiàn)他獨特的主觀審美感受,，以及他獨到地體驗的客觀生活。李清照包括《武陵春》在內(nèi)的佳作,，就是如此,。

李清照的《武陵春》所著重抒發(fā)的，是屬于詩人自己的也是屬于她那個動亂時代的愁情,。她的愁情,，自然帶上她自己的低回凄清的個性色彩，帶上了她的喪夫之痛和流離之悲,。但是,，呼吸著亂離時代的空氣,，在艱難輾轉(zhuǎn)中目擊了人民的苦難生涯，傷時念亂,，她的愁情自然也帶著時代的印記,。總之,，李清照這首詞中所抒發(fā)的愁情的特殊性與普遍性,，絕不是她同時代詩人在同類感情上的重復。同時,，在藝術表現(xiàn)上她也有創(chuàng)新之處,。這特別集中表現(xiàn)在詞的結句上。

猶如音樂中的重錘,，好似繪畫中的異彩,，這首詞的最動人之處在結句，它集中地表現(xiàn)了詞人的藝術創(chuàng)新,。大約是所謂“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吧，從《詩經(jīng)》中的“憂心悄悄”,、“知我者謂我心憂”以來,，古典詩人們寫愁情的名句實在太多。在李清照之前的詩詞中,，我隨手拈來就有劉禹錫“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竹枝詞》）,，許渾“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咸陽城西樓晚眺》），李后主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相見歡》），秦觀的“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保ā肚餁q》）、“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江城子》）、“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減字木蘭花》）,，賀方回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青玉案》）,、“攬流光，系扶桑,。爭奈愁來,，一日即為長”（《行路難》）等等。他們或喻愁情之長,，或狀愁情之高,，或?qū)懗钋橹畞y，或比愁情之廣,，或傳愁情之象,，都十分動人。然而,，李清照卻沒有重復他們,。她在參觀了前人的作品展覽會之后，毅然掉頭不顧,，開辟出另一條通向藝術獨創(chuàng)的目標的道路：“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切合也擬雙溪泛舟的情境,，不僅以比喻使無形的愁情有了可觸的形狀,，也通過“通感”的手法，使它具有訴之于觸覺的可以稱衡的重量,，真可以說是靈心獨造的絕妙好詞,。

李清照不但不重復他人，也不重復自己,。在承平時日和趙明誠新婚乍別,，她曾寫過“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以后相別時也曾寫過“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鳳凰臺上憶吹簫》）,。這雖不失為佳作,，但她的愁情當時畢竟是淺淺的“閑愁”和“一段新愁”；而上述晚年之作,，在內(nèi)涵與藝術上都有了進一步的豐富和發(fā)展,，它更形象，更獨特,，更創(chuàng)新,，也更具有心理表現(xiàn)的深度和無可排遣的個人與時代之滄桑感與沉重感。正因為如此,，它在同類作品之林中才顯得這樣一枝獨秀,。

當然，我們贊美李清照的獨創(chuàng),，并不是說她沒有借鑒前人,。蘇軾《虞美人》說：“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标惻c義《虞美人》也說：“明朝酒醒大江流，滿載一船離恨向衡州,?！薄巴ねぎ嬼聪岛叮淮腥司瓢牒?。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边@是鄭文寶（又作張耒）的《闕題》（一名《柳枝詞》）,，博覽群書的李清照想也讀過。但她畢竟以她弱女子之手,，在詩國開辟了一條強者的道路。金人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說：“休問離愁輕重,，向個馬兒上馱也馱不動,。”元人王實甫《西廂記》說：“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又如余光中的《碧潭》詩的前兩節(jié)：“十六柄桂漿敲碎青琉璃/幾則羅曼史躲在陽傘下/我的，沒帶來,，我的羅曼史/在河的下游//如果碧潭再玻璃些/就可以照我憂傷的側(cè)影/如果舴艋舟再舴艋些/我的憂傷就滅頂”,。獨創(chuàng)性，是詩的桂冠上閃亮的寶石,！很明顯,，在李清照的創(chuàng)造之后,，以上諸家對李清照是有所繼承的。但余光中更有自己新的發(fā)展,。上窮碧落下黃泉,，李清照如果有知，會不會感到后繼有人而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