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程

    妝臺前的麗人“梳罷背人還對影,，一枝簪得海棠花”,，早春海棠與頰上緋紅“花面交相映”，使人仿佛聽見春閨曉妝時“對鏡巧盤宮樣髻,，呼鬟和露摘新花”的嬌聲,。這時，若是園子里沒有時令鮮花,，也可以由清曉時深巷里賣花人的擔(dān)頭選來,。這賣婆擔(dān)上的香花，甚至遠(yuǎn)道從外省運(yùn)來,。清人顧祿在　《清嘉錄》　里細(xì)數(shù)山塘茉莉,、珠蘭花市道：

    珠蘭、茉莉花來自他省,，熏風(fēng)欲拂,，已畢集于山塘花肆……花蕊之連蒂者，專供婦女簪戴,?；⑶鸹ㄞr(nóng)盛以馬頭籃，沿門叫鬻,，謂之“戴花”,。

    這種珠蘭，不但仕女青睞,，文人雅士也視之為閨閣助妝的佳品,。《閑情偶寄》　的作者李漁寫道：“花中之茉莉,，舍插鬢之外,，一無所用,。可見天之生此,，原為助妝而設(shè),，妝可少乎？　珠蘭亦然,。珠蘭之妙,，十倍茉莉，但不能處處皆有,，是一恨事,。”的確,，茉莉,、珠蘭馥郁玲瓏，正是“玉搔頭趁麗人妝”,、“粉痕膏沐嬌娥伴”,。如珠的花苞安放在玉人的鬢邊額角，“晚涼更摘珠胎小,，膩鬟密綴天然好”,，不必綻開也別有一種“斜插茉莉綠云香”的芬芳。

    除了茉莉,、杏花,、桂花這般馥郁的花朵，詩家還一向青睞梅,、蘭,、菊這等花中君子，“自折寒梅助曉妝,，日高花影滿衣裳”,；“惜花早起罷梳妝，剪得幽蘭插鬢旁”,；“曉來對鏡添馀興,，兩鬢玄蟬綴雪菊”照花前后鏡，斜插云鬢的花枝與鏡中嬌美的面龐定是渾然天成,。徐燦的　《拙政園詩馀》　里還記有一種簪合歡花的妙法,，詞里寫作“紅絲圍寶髻”：將絲絲清香紅潤的合歡當(dāng)作天然的圍髻“絡(luò)索”，代替金玉裝飾在云髻邊緣,。這一般自然而清儉的風(fēng)雅,，正可謂是“梗膩因脂膩，花香和粉香”。

    插鬢的鮮花倩誰的手摘來,，自然帶有不同的意味,。遙想　《秋燈瑣憶》　里蔣坦為秋芙摘花補(bǔ)妝的溫存，至今使人艷羨,；堪稱一時詩侶的孫原湘與席佩蘭,，有“有賴閨房如學(xué)舍，一編橫放兩人看”的閨房之樂……

    女伴之間相贈鮮花助妝,，又別是一種風(fēng)情,。“手摘紅香帶露清,，自簪云鬟少心情,。一聲送向傾城去，頓覺花光百媚生”,，這是席佩蘭為閨友送去玫瑰助妝的小詩,，讀來仿佛看見她折花時俏皮的模樣，也頗可猜測收到玫瑰的美人兒扶鬢簪花,，雙雙相攜對鏡的情景。

    不但鬢發(fā)間點(diǎn)綴鮮花,，美人的“如花笑靨”也必得鮮花來相助,。明人　《奩史》　引述自　《佩環(huán)余韻》　中的一段話說：“勻粉，用蜜則近黏,，且有光,，不若薔薇露或荷花露，略以蜜汁少許攪之,?！泵厶呛突秮砀捣蹌蛎孢^后，還要上一抹“新紅輕暈?zāi)樳呄肌钡募t蘭花胭脂,。以胭脂作“飛霞”妝,、為頰邊“斜紅”，唐人詩,、畫里已不鮮見,。早在北魏時，賈思勰的　《齊民要術(shù)》　中就記錄了以紅蘭花梔子炮制胭脂的方法,。清人伍端隆在　《胭脂紀(jì)事》　里也記下了女子自述制胭脂方：

    先采新花及楊柳葉,，仍煮桃葉湯滌器，懸一鏡以伺神來,。來必于夜,，燈光中視鏡有過影，即禮拜之。旋取胭脂綿百二十章,，逼以沸湯,，令盡出其汁。又用赤金箔如胭脂數(shù),，真珠末四分,，大紅珊瑚末四分，血珀末三分,，梅花冰片一分,，和金箔搗為泥，將所逼胭脂汁,，入精細(xì)磁碗,，分作二十分。又將金箔等分作二十分,，入胭脂汁內(nèi),，攪勻置烈日下，候其稠,，乃取胭脂綿縮取其汁,，曬之極干，用凈竹器盛之,。下設(shè)冷泉水,，水中點(diǎn)以時花之極芬者一二朵于胭脂，移就朗月以吸月華,。月初七至十四五,。望后之月雖佳勿取。滿八九日,，又置烈日曬極干,，然后以絹素封固次第取用。

    “新花”常見的來歷是紅蘭花,，亦即燕支花,。不過　《廣東新語》　卷廿五“茉莉”條下還記有另一種“胭脂花”：“又有紫茉莉，春間下籽,。早開午收,，一名胭脂花，可以點(diǎn)唇,?！笨磥泶蟮氐奈锂a(chǎn)并沒有厚此薄彼，北至塞上,、南及嶺南,，皆有這樣體貼的花朵專為愛美的女孩子們點(diǎn)染兩頰與唇間的紅潤而生。是書還載有一種“指甲花”：“頗類木樨，細(xì)而正黃,，多須菂,。一花數(shù)出，甚香,?；浥云淙~兼礬石少許染指甲?！边@大概又是南國的“鳳仙花”了,。

    鳳仙是北地的“指甲花”?？此撇黄鹧鄣男』?，因?yàn)槿局讣走@一種好處，不知惹了多少深閨蘭媛頻揀芳叢：

    覷纖長指爪,，未退嫣痕,，女兒花又開遍。懶理金針,，慵抽彩筆,，愛傍花叢頻揀。小摘繁英,，細(xì)刪攢蒂,，輕研霞片。卷袖羅,，蘸上春蔥，仿佛珊瑚成串,。

    多少深閨蘭媛,。慣燈前月下，比評深淺,。認(rèn)紅豆初拈,，幾誤鸚哥偷咽。金盆和露,，玉纖流艷,，染了又還重染。怪小婢,，道是啼痕,，一樣凝成紅點(diǎn)。

    ——宗婉　《望湘人·染指》這首小詞里妝臺上的鳳仙花,，不但由閨中女子親手刪摘而來,，且染上春蔥，還要“燈前月下，比評深淺”,?？梢姽媚飩儗υ褐幸粎埠螟P仙的珍重，是如此認(rèn)真而可愛,。鳳仙花又名女兒花,，凌祉媛詠　《鳳仙》　詩云“佳名不敢呼，盈盈女兒好”,。盛夏初秋,，嫣紅開遍時，女眷們細(xì)揀花叢,，搗得花汁,，這熱鬧勁兒簡直堪比踏青時節(jié)。南宋周密　《癸辛雜識·續(xù)集》　曾細(xì)說染指甲法：

    鳳仙花紅者,，用杵搗碎,，入明礬少許在內(nèi)。先洗凈指甲,，然后以此傅甲上,，用片帛纏定過夜。初染色淡,，連染三,、五次，其色若胭脂,。洗滌不去,，可經(jīng)旬，直至退甲,，方漸去之,。

    與宗婉小詞互見，方知“染了又還重染”的緣故,，是為“初染色淡,，連染三、五次”,，方才“其色若胭脂”,。且這花汁染的指甲洗滌不去，故有“未退嫣痕”一說,。有一位別出心裁的隨園女弟子,，“愛染仙葩，偶調(diào)香粉,，點(diǎn)上些兒玳瑁斑”,，如今天畫指甲的姑娘畫花樣兒指甲一般,，調(diào)弄香粉在猩紅間點(diǎn)染。正因花汁濃淡,、隨人點(diǎn)染,，才有蘭閨相邀、燈前品評,，讀來仿佛使人見著她們在七夕的月光下“巧借星辰牽牛會,，戲調(diào)指甲鳳仙花”，爾后舒展翠袖羅裳,、相攜玉筍流霞,、因著彼此的靚妝麗服嬉鬧調(diào)笑，在乞巧的燈燭里共享難得的歡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