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理解我的祖父,,外祖父為何喜歡小酒小菜。與其說是所謂的熱愛生活,,享受生活,,不如說是小人物對抗殘酷冰冷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一種武器,。 從前看武打片,,對打打殺殺的鏡頭并不在意,,反倒是對俠客們在酒肆打尖的場景記憶深刻:大刀或重劍“啪”地一聲桌上一放,周遭鼎沸的嘈雜,,瞬時安靜,。俠客睥睨地環(huán)顧一下四周,傲嬌地對哆哆嗦嗦的店小二說:牛肉二斤,,小菜幾份,,白干一壺! 我覺得這個場景特別豪爽瀟灑,,特別令人激動。雖說我酒量甚淺,,但對酒卻有種天然的喜歡,,也很愿意和愛酒的人交朋友。當(dāng)然,,酗酒濫飲和酒后無德是另外一回事,。這與我的外祖父和祖父有關(guān),他們都喜歡喝酒,。我外祖父的性格豪爽率性,,他總是很喜悅,愛喝中式的高度白酒,,而且酒量了得,。他經(jīng)常對我說:有學(xué)問當(dāng)然好,但高興更重要,。人活著,,首先要學(xué)會“高興”,尤其是女孩,,不能一天總拉著臉,。外祖父每次喝酒前,都會用筷子在酒杯里蘸一下,,點在我的舌頭上,,嗆得我直流眼淚。他便像小孩一樣哈哈大笑起來,。祖父的性格和酒量與外祖父恰好相反,。祖父是山東人,高大帥氣,,非常嚴(yán)肅,,不茍言笑。他喜歡讀書,,尤其是建筑和戲曲方面的書籍,。我和他并不親近,,唯一一次讓我覺得他其實也有感性的一面,是我給他看我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記得那一刻,,他的眼眶竟然濕潤了,還給了我一些錢,。祖父很少喝中式白酒,,偶爾喝,也是半杯不到就醉掉了,。他鐘愛日式清酒,,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小時候常見他用那種錫質(zhì)的,,淺淺的圓口小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很有儀式感地喝清酒。昔年東北,,家里男人吃飯都是自己單獨一桌的,。我外祖父,祖父也不例外,?;鹂簧戏艔埿】蛔溃瑪[幾樣下酒小菜,。有時是一盤滋滋作響的炒雞蛋,,有時是一小碟油鹽花生米,又或是一個咸鴨蛋,,幾塊干豆腐……這些家常小菜,,雖與囊中羞澀有關(guān),但也有它故,。愛酒之人都懂得用簡單滋味下酒,,恐奪酒的細(xì)致之味。他們都喝燙過的酒,,燙酒這事一定是由自己媳婦來做的,。丈夫?qū)τ谝槐茰囟群涂诟械囊螅谖彝庾婺负妥婺傅男睦?。她們有時也會陪著丈夫喝一點,。火炕小小的酒桌上,,品情又品酒,,淡淡流淌著“盡在不言中”的老式愛情的味道。我的性格繼承外祖父多些,。但是在酒量上,,倒是和祖父相似,。這使得我每遇酒局便覺為難,尤其是和陌生人一起,,手腳更加不知何處放,。喝,確實不行,;不喝,,又恐被誤認(rèn)有忸怩矯情之嫌,令人不悅,。因此,,我很少參加外面的酒局。要知道,,酒量這件事,,無論如何不是一句“喝酒還用會嗎”這樣滿不在乎的話所能解決的。但我卻很喜歡釀酒,,會應(yīng)著季節(jié)釀水果酒,,花草酒或是糯米酒,。味道雖拙樸,,卻也常有朋友讓我給他們留酒。而我一有空,,也會召集三兩好友到家中小酌,,親手做幾樣下酒菜。朋友之間的小酌,,不拘某類酒,,啤酒,白酒,,自釀家酒,,隨意。也不拘酒菜是否名貴,,酒量是深是淺,。大家并不拼酒,只按心情喝,,這讓我感到輕松,。若有人非名酒名菜不可,倒顯得過于執(zhí)著與物,,那樣反而會被物所累了,。下酒菜的頭盤,非花生米莫屬,?;ㄉ椎淖龇ㄓ泻芏喾N,,我因嗜好麻辣,故常做麻辣口味,?;ㄉ子美渌輧蓚€小時,搓掉外面的紅衣,,再置冰箱冷凍室凍足八小時后取出,,并不解凍,直接倒入油鍋炸到變色,。鍋里留底油,,撒入大把麻椒,大把辣椒,,適量鹽,,倒入炸好的花生米,烹一盅二鍋頭酒,,翻炒幾下,,便可出鍋。原本樸實沉默的落花生,,歷經(jīng)冰火考驗,,變得熱情恣意。搭配入口綿甜,,香氣清正的清香型白酒,,最為愜意。在我們東北,,鳳爪多為醬,,鹵或紅燒。近幾年受南風(fēng)影響,,做法豐富起來,,鹽焗,豉蒸,,泡椒,,油炸,不一而足,。我偶爾也仿南人做法小實一下,,比如糟鳳爪。剪去指甲的雞爪用水焯一下,,放入注入清水,,料酒,花椒,大料,,蔥姜,,生抽的不銹鋼小鍋里,咕嘟咕嘟地?zé)踔笠豢嚏?,取出放到超市里買來的糟汁中,,浸泡一夜。其實有糟汁就無需加其它調(diào)味料了,,奈何我的東北胃,,一時不能適應(yīng)只有糟汁一味,便改良了一下,。家常做鳳爪,,是不必非得剪去雞爪的指甲的。但我覺得,,即使是家常小菜,,品相也要盡量細(xì)致。我知道,,不會有人留意我諸如“剪雞爪指甲”這類末節(jié)的小事和末節(jié)的辛苦,。不僅如此,恐還會有“太閑了”的想法,,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這樣做了,。雖然每次做這個動作時,我都有種科學(xué)怪人的感覺,;雖然品相其實也并沒有出眾到哪兒去,。我很喜歡毛豆,,不僅因為好吃,,還因為這種小菜低廉的價格,讓我有種富裕感和滿足感,。夏日上市的毛豆,,碧綠的顏色充滿勃勃生機(jī)。即使是上佳質(zhì)量的,,也不過三兩塊錢,,便可以買一大堆。新鮮的毛豆洗凈,,先在兩邊各剪一個小口,,以便入味。不銹鋼的小鍋里放入清水,,花椒,,大料,桂皮,干辣椒,,和毛豆一同煮,。為防止毛豆變色,并不蓋鍋蓋,,一會功夫便熟了,。這時再關(guān)上火,小燜一會,。與更適烈性酒的麻辣花生,,糟鳳爪不同,我覺得五香毛豆與啤酒更配,。哈爾濱是一座啤酒之城,,受俄風(fēng)影響,啤酒極為盛行,。尤其是夏日夜晚,,排檔之上,燒烤攤旁,,皆是成堆的,,一箱一箱的啤酒。而一盤五香毛豆則是幾乎桌桌必點的一道下酒小菜,。醺熱的晚風(fēng),,闊聲的交談;異國舶來的清爽啤酒,,地產(chǎn)的青綠毛豆,,貌似平常的組合,實則卻是跨越千里相遇,。這跨越背后的幕布影像,,是若干年前異國流人與寒地原住之間,深情相融的胸懷和豪氣,。至于烤秋刀魚配清酒,,則完全是受我祖父影響了。秋刀魚味苦,,我會先用自釀的紫蘇青梅酒腌制,。腌制過的秋刀魚炙烤,味道最妙,??镜臅r候,不需要太多的調(diào)味料,,有鹽就可以了,。我讀書時的專業(yè)是戲劇文學(xué),,期間看過許多中外電影。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魚之味》便是其中一部,。我那時完全看不進(jìn)去如此冗長平靜的電影,,哈欠連連,不懂小津究竟要表達(dá)個什么意思,,因為全篇并未出現(xiàn)秋刀魚的畫面,。但幾日前偶然重看,看著看著,,心頭竟縈繞出秋刀魚的淡淡苦味來,,不禁一驚,我果然已到中年,。以前常聽老人們說,,青菜豆腐保平安。當(dāng)時年紀(jì)小,,并不知這句話的深意,。如今江湖行走多年,愈發(fā)覺得此言甚是,。做煎豆腐很簡單,,需要的只是一些溫柔而已。老豆腐沸水去掉豆腥,,切成厚片,,輕輕給每片豆腐蘸上面粉,裹上蛋液,,小火輕油慢慢煎,,兩面金黃后,就可以出鍋,。外酥里嫩,,柔媚輕巧。吃的時候,,依個人口味,,加辣椒醬啊,,番茄醬啊,,椒鹽啊,或是味道各異的蘸水啊,,都行,。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加,,就那樣白口吃,,也是很不錯的。Less is more這句話用在豆腐身上,恰如其分,。所謂食材本身越簡單,,容納的東西就越多,自身也就越豐富,。人活著,,大抵也要這樣吧。與清淡的豆腐相反的是醬牛肉,。牛腱子肉反復(fù)泡去血水,,不用切開,焯水后,,就那么大塊的下到大鍋里,,各式小調(diào)料悉數(shù)裝入料包,丟進(jìn)去,。我的廚房里常備香葉,,做醬牛肉時一定會放進(jìn)去幾片。香葉有種花香和木頭的混合香味,,它的存在讓味道濃重的醬牛肉有了輕盈的森林感,。好吃的醬牛肉,雖然是各種香料集體合作的結(jié)果,,但腦海里偶爾滑一些對調(diào)味料的想象,,做飯這件事便有趣起來。廚房不僅是操持果腹之地,,亦有遼闊優(yōu)美的無形空間,。等待牛肉熟的過程,心里并不著急,,也不慌亂,,很篤定地做家務(wù),或是讀書,。醬牛肉的香氣慢慢從鍋里飄出來,,從廚房里飄出來,我知道好滋味正在一點點來,,時間并沒被荒廢,。待汁水半干,連汁子帶牛肉一起放到冰箱里,。翌日取出,,利刀切成大片,推入潔凈的盤子里,。吃醬牛肉搭配用玫瑰,,檸檬釀的葡萄酒,。我習(xí)慣釀葡萄酒時在酒缸內(nèi)撒些飽滿豐腴的干玫瑰花,玫瑰讓葡萄酒的口感更加豐富,。細(xì)啜慢飲,,淡香滑順。水果,,花朵,,香葉,咀嚼之間,,醬牛肉似乎也有了輕快的田園氣息,。法國有一部電影,叫做《花落花開》,。其中一句臺詞說:“先生,,你知道嗎?執(zhí)著于自己的作品,,在鍋里也能找到上帝,。”常在廚房中忙碌的我,,深有同感,。偶爾用自己辛苦賺來的錢創(chuàng)造出一些樸素的,心安的,,踏實的小幸福來,,便是人生中千金不換,亦無可取代的美好時光,。人生經(jīng)歷某些事情,,慢慢成長之后,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為或思維,,開始走向先前意想不到的方向,。我開始理解我的祖父,外祖父為何喜歡小酒小菜,。與其說是所謂的熱愛生活,,享受生活,不如說是小人物對抗殘酷冰冷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一種武器,。小酒小菜離自己的心那么近,那么具有熨貼治愈的力量,。祖父臨終前忽然提出想喝清酒,,然而,待酒至,,人已歸,,成為兒女心中的憾事。外祖父也已去世多年,,每逢清明,,我都會帶酒去祭奠。外祖父用中式白酒,,祖父用日式清酒,,澆在靜靜燃燒的紙錢上。蘇東坡有詩曰: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一日,,幫外祖母收拾房間,在一個塵封的小柜子里,,看到一瓶外祖父昔年存下的,,自己一直舍不得喝的茅臺。那瓶茅臺如今已蒸發(fā)大半,,只余淺淺的一小盅了,。我拿著它,心緒輾轉(zhuǎn),,無語凝噎,,轉(zhuǎn)身便去了菜市場。我做了幾樣小菜,,把僅余的茅臺酒給外祖母倒上,。外祖母快九十歲了,是我祖輩四位老人中唯一尚在者,,身體雖還算硬朗,,但大腦卻日益糊涂。她掃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后,,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得給你姥爺燙酒去。 我聽了,,心里一折,。
ps:圖片上的下酒菜皆是我親手所做,雖不精美,,也委實多了點,,但卻與文章一樣,涵有我綿長的情意和對生活的理解,。作者簡介:王威 女 媒體人 出版散文集《是誰圍著篝火在跳舞》,。京東,,當(dāng)當(dāng),亞馬遜均有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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