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09 14:00 | 豆瓣：顏彥清

三爺爺春天進過醫(yī)院。

我去看他時,，他蒼老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孔，一點一點的猩紅,。他要換內(nèi)衣,，我?guī)兔Γ挛锬笤谠谑掷?，滲透出一股溫熱而陳腐的氣息,。

瘦骨嶙峋的身體，緊巴巴的一層皮,，他的腰已經(jīng)彎了,，穿不熨帖，我一遍遍地扯著衣服邊角,。忙活了好久又躺下，他握著我的手,，眼神飄忽,，我順著望去，窗外,，草木深深,。

他饞，我?guī)锍鲠t(yī)院,。進了飯館,，立刻摸出一顆煙，抖抖索索地點上,，臉上的神情放松且愜意,，感覺肌膚都在跳。我眼睛都快冒出火，盯著他,，他狡黠地笑笑：“這東西總不能一下戒了吧,，一下斷了會出問題的，真的,！”

我搶過他的煙盒,，里面空空，眼光詢問地看著他,，他有些靦腆：“你三奶奶查得緊,，查得緊，就剩這一根了,，不騙你,，不騙你?！闭f著,，孩子似的拍了拍身上。

菜上來,，肉片顫巍巍地堆得冒尖,，蒜苗一段一段的，鍋里濺起猩紅的泡,。他問服務(wù)員要了一小碟辣椒醬,，雪白的肉片蘸上，吃得腦門冒汗,。

他看見隔壁桌的人喝著白酒,，眼睛發(fā)亮，我筷子敲敲：“自己自覺啊,，自覺啊,，有些東西生病就別沾了?！彼凵裰械纳癫梢稽c點黯淡下來：“就是看看,，就是看看?！闭f著搓搓手,，“看看又不犯法?！?/p>

回來,，自然被三奶奶訓(xùn)了一頓，兩個人筆直地站著,，三奶奶從結(jié)婚時的雞毛蒜皮一直數(shù)落到前天做菜三爺爺放錯調(diào)料,，“你看看你都多大了，你想死啊，想死你早點死啊,，別拖累我,，就說說你前天，讓你往菜里加鹽,，你愣是加了兩大勺糖,，我是跟你過不了了?！?/p>

三爺爺嬉皮笑臉：“是是是,，我不是離了你就沒法過嘛?！比棠躺袂殚_始緩和,，突然停了腳步：“不對，你抽煙了吧,，來,，哈氣，哈氣,！”

三爺爺一輩子沒正經(jīng),，三奶奶家當初死命不同意婚事，他就搬條長凳往老丈人里屋一坐,，不吱聲,，不言語，不吃飯,，瞅得人心里發(fā)慌,，熬到第四天，人都餓癱了,，老丈人這才松了口,。

我們幾個壞小子想偷魚，他也湊過來瞎出主意,，最后分工很明確：我們負責吃,，他負責釣。

那時候我正換牙,，他說：“要把換下來的牙扔到房頂上才能長出新牙,?！彼嫖胰?，牙順著青色的瓦片骨碌骨碌又滾下來，如是幾次,，他攤手：“牙也是有靈性的,，得你自己扔。”我攢足力氣,，使勁,，牙扔進了房后的草叢，怎么也尋不見,。

三爺爺也出去闖蕩過,，總是落寞而回。他曾被侄子忽悠去了江西,，進去,，親人般的溫暖，洗腳水都打到床頭,，會場聲嘶力竭的口號,，氣氛很熱烈。他腦子很靈光,，知道進了傳銷,，喝酒，整天醉醺醺,，當天晚上把人家的一箱酒干掉了三分之一,。頭目嚴禁喝酒，他就去小賣部買小瓶的二鍋頭,，一口一口地抿,，搖頭晃腦，滿嘴酒氣,，一個星期,，就被團伙驅(qū)逐出去。

兒子想搞投資,，借了他半輩子的積蓄,，數(shù)月之后，血本無歸,。氣得老太太進了醫(yī)院,，走廊上，兒子一遍遍抓自己的頭發(fā),，他過來：“錢逼不死人,，窮也逼不死人，但想不通能死人,，不就錢沒了嗎,？又不是欠錢，別怕,！”

年前歸來,，我去洗澡,，路上碰到，他忙不迭地說：“你等我啊,，一起去,，一起去?！?/p>

他腿腳已經(jīng)不靈便了,，浴室滑，我生怕他摔倒,，扶著他,。他不喜歡泡池子，我給他開淋浴,，熾熱的水流潑天而降,，擊打著身體，熱辣地,，滾燙地,。

他的肌膚像是一塊薄薄的麻布皮，手觸上去,，粗糙,，有顆粒感。老人斑已席卷了他的身體,，他弓著,，眼睛微瞇，享受著熱水的滋潤,。

我給他擦背,，擦胳膊，擦腿,，他把毛巾蓋在自己的腦袋上,，水珠順著留下來，一滴,，兩滴,，三滴，最后匯成薄薄的一灘,。澡堂里的人赤身裸體,，他眼睛轉(zhuǎn)轉(zhuǎn)：“人老了，也就沒啥看頭了,?！?/p>

路上，他有些興奮：“你不知道,，你三奶奶不讓我去浴室洗,，怕我出事，就在家用浴帳洗,，洗得沒滋沒味,。”他的臉因剛被熱水泡過,，有些微微的潮紅,，我看著他，沒說話,。

回家我問母親：“三爺爺是我們啥親戚,？”母親想了一會兒：“問你爸吧，這關(guān)系我可理不清,，三爺爺就是三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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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顏彥清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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