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第四十九 何焱林
閻文 第四十九 言兩以追書為實稱 史家有追書之辭,,每以后之官名制度述前代事,讀者要以意會,,不必以為核,。其類甚多,今姑舉一事,。如郡守更為太守,,始景帝中二年七月,太史公書于景帝前輒曰太守,,當日之實稱乎,,抑偶誤爾。竊謂伶州鳩與景王論武王,,曰王以黃鐘之下宮布戎于牧之野,,故謂之厲,所以厲六師也,。斯時武王僅有三軍,,六師未備,觀牧誓可見,。州鳩蓋以其終有天下,,故以有天下之制稱之。亦追書者之常,。若當武王時敘武王所統(tǒng)軍,,而曰王乃大巡六師,則大不可矣,。敘書者遠出刪書者之后,。故流傳說頗訛。見召誥有太保字,,及顧命康王之誥皆然,,遂以太保為召公之官,,曰西獻獒,太保作旅獒,。不知武王時召公尚未也,。然史家多以其人所終之官言之,初不計其時,,亦追書者之常,。若當武王時敘召公所居之官,而曰太保乃作旅獒,,則大不可矣,。凡偽書以追書為實稱,其誤如此,。 按:伶州鳩又曰,,以太蔟之下宮布令于商,昭顯文德,,底紂之多辠,,故謂之宣,所以宣三王之德也,。三王即金縢所云三王,,大王王季文王。故作武成者亦有大王肇基王跡等語,。似當日未必及后稷,且尊之為先王,。何則,?果爾,是宣四王之德矣,,奚啻三,。余是以信國語,不信晚出武成者以此,。 或曰,,太守字在史記固多追書,若戰(zhàn)國策韓陽曰,,使陽言之太守,,太守其效之,豈亦追書乎,?余曰昔人已疑到此,,著有明辯。蓋效寫國策者不通古今,,妄增入,,非原文,。因笑近時刻日知錄者,遽謂戰(zhàn)國真有太守稱,。亦不善于論世矣,。 又按:左氏亦間以其人所終之官言之,不知其時尚未者,。昭元年四月,,子產(chǎn)謂公孫黑子晳曰上大夫。王制:諸侯之上大夫,,卿,。鄭有六卿,時乃罕氏,、虎國氏,、僑豐氏、段印氏,,段游氏,、吉駟氏帶為之。安得復有一卿以位黑,?黑得為卿者,,蓋后六月丁巳強與于六卿之盟,子產(chǎn)弗討,,遂以為卿,。以到明年秋被殺,亦書于經(jīng),。當子產(chǎn)數(shù)子南之時固未也,。然則子晳亦何官?曰子產(chǎn)稱子晳貴于嬖大夫,,子南則亞大夫可知也,。或上字為亞字之訛,。然此等誤稱,,左氏煞少。亦千慮中之一失乎,。 又按,,成三年臧宣叔曰:次國之上卿,當大國之中,,中當其下,,下當其上大夫。小國之上卿當大國之下卿,中當其上大夫,,下當其下大夫,,是春秋時列國別有上大夫,未遂為卿,,與周禮王制不合,。又因悟王制諸侯之上大夫卿是本周禮,次國之上卿一段則用左氏,,獨不思周禮屬國之初制變至春秋,,又大不眸,而會稡成一書者,,何哉,? 又按:左傳桓三年有上卿,下卿,、上大夫,、昭五年有上卿、上大夫,,益驗上大夫與卿各別,。參以文六年亞卿,昭四年介卿,,哀十四年次卿,,臧宣叔所謂中卿是也。則卿信有三,。又參以僖四年中大夫,,昭元年嬖大夫,昭七年亞大夫,,哀二年下大夫,,蓋亞大夫即中大夫,劈大夫即下大夫也,,則大夫待料有三。然則前所云上大夫即卿者,,不可削去乎,?曰亦未可盡主一說也。莊十四年鄭厲公謂原繁曰吾皆許之上大夫之事,,注曰,,上大夫卿也。意是時鄭官制猶未變,。不然,,此乃史家之文,非當日之實稱,。請更證以一事,,觀禮,,同姓大國則曰伯父,小邦則曰叔父,。晉非小國也,,且勿論而自唐叔以迄文公、景公,,皆稱叔父,,何昭九年、三十二年傳于平公,、定公反稱伯父,?當其伯父也,并惠公亦伯父之,?;蛟唬苤辆巴跻韵聦嵢?。然昭十五年,,景之十八年也,又何曰叔父,?疑左氏不劃一處,,亦未必盡得當時之真云。 又按:史記,、周書并稱武王克殷有召公奭,,不言太保。言太保,,自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中,召公為太保,,保其身體始,。見賈誼新書。至顧命篇猶然,,唯不知周公未薨前召公于六卿中何官,。或曰詩集傳明云韓初封,,召公為司空,,王命以其眾為筑城。余曰,,韓侯是武王子,,計其封當在成王之世,聃季為司空。衛(wèi)康叔封聃季授土,。見定四年傳,,豈召公為之哉?疑臆說,?;蛟恢熳颖就趺C。余曰,,肅注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下云,,召公為司空,主繕治,。此蓋指宣王時召穆公虎,,非召以奭也。又錯認,。且朱子以筑城為必屬司空乎,?仲山甫城齊,何以時為冢宰,?朱子以司空必為繕治乎,?又何以平定舉淮夷命召穆公虎?蓋古者人雖有專官,,官雖有定職,,至全國有大事,則推賢而往,,人不以為忌,,己亦不以為嫌,往而輒能成功,,還報天子,。后世幾此意者鮮矣。
何按 史家錄史,,除非實錄,,多為追述,豈有就地錄之而成史傳,?故編書修史,,多追述。然亦有差別,,或據(jù)歷史檔案、實錄,,略加編修,,即成史書,如《尚書》等記言體,少有史家敘說,?;蚋鶕?jù)史實,自立體例編修,,如《史記》等,,多雜史家個人見解。 《牧誓》正文,,無武王有六師之說,。亦無武王無六師之說,其文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蔡注謂:“司徒,、司馬,、司空,三卿也,,武王是時為諸侯,,故未備六卿?!绷淠寺毠?,六師乃軍隊,六卿未必皆掌軍事,,六卿未必各領一軍,。無六卿不等于無六師。閻稱“斯時武王僅有三軍,,六師未備,。”從何說起,?以何為據(jù),?前已論及,武王伐商,,已自稱王,,不稱王伐商,,則以臣伐君,是為叛逆,;稱王伐商,,則為兩國相爭,吊民伐罪,。蔡注武王是時為諸侯,,不確。武王時麾八百諸侯伐商,,豈仍一鎮(zhèn)諸侯,?六卿未備,有可能,。其時軍務為重,,戎馬倥傯,職官之設,,政教之施,,禮儀之備,容后從長計議,。 六師事見《泰誓》下,,文曰:“時厥明,王乃大巡六師,,明誓眾士,。”前已說明,,武王伐紂時已稱王,,已有六師。退而言之,,即使其時武王未稱王,,但與紂之軍對抗,亦當有六軍,。《周禮·夏官·序官》稱“一軍萬有二千五百人,。”,,史稱紂軍七十萬,,若武王只三軍,能以不足四萬余之軍,,對紂七十萬大軍,?周軍及八百諸侯之軍,至少有十余萬眾,,稱六軍亦何傷,?且此三句,,明為史家追述武王誓眾士事,不入武王誓詞,。伶州鳩因武王終有天下,追述武王厲六師,,史臣亦因武王終有天下,,何以不能追述武王誓六師?牧野一戰(zhàn),,武王功成,,是謂武成?!赌潦摹放c《泰誓》之隔,,不過旬日,旬日之間,,即有天下,,比之州鳩,更早知武王有天下,,何以不能追述武王誓六師,?史家述事,往往張大其詞,,以壯聲威或慘烈,。《史記》動稱四十萬眾,,長平一戰(zhàn),,稱秦坑趙降卒四十萬。戰(zhàn)前則趙卒至少近五十萬,,秦軍人數(shù)大致相當,。長平一地,可容百萬之眾及其輜重牲畜乎,?巨鹿之戰(zhàn),,楚亦坑趙降卒四十萬,皆史家夸張之詞,。武王即無六師,,而云六師,以壯軍威,,亦何傷,?此能證《泰誓》抄《國語》乎?能證序《書》者遠出刪《書》者后乎,? 《召誥》有“惟太保先周公相宅,?!保思o于營洛之時,??追f達《正義》:“成王時召公為太保?!贝思撮愃鶕?jù),。按:太保為三公之一,一般稱輔導太子之官為太保,。召公為太保,,未必是成王始授之職?!兑葜軙ざ纫亟狻份d武王克商不久即有身體不適之感,,有“二神授朕靈期”之說,并托家室于周公旦,。此時成王甚幼,,故武王極有可能設太保之職以授召公,令其輔導成王,?!稌そ鹂g》篇之二公,即召公,、太公,,若姬奭不位于三公,何能居于朝堂,,何能為成王近臣,,何能稱公?退而言之,,即以閻氏之論攻閻氏之說,,史官多以人所終職而稱人之官,《旅獒》起始曰:“惟克商,,遂通于九夷八蠻,,西旅底貢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訓于王,。”乃史臣敘事之語,,焉知此史臣敘此史不在召公任太保之后,?武王克商后二年即去世。前敘武王克商后不久即感身體不適,,此際任命召公為太保,,正當其時,。至于“武王時召公尚未也”,閻所據(jù)何條,?周公,、召公之稱,亦史家追述,,焉有周,、召二人,始便稱公,? 閻謂:“言太保,自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中,,召公為太保,保其身體始,。見賈誼新書,。”成王幼,,在襁褓中,。“襁褓”二字,,常指人之嬰兒期,,即出生至二三歲間。則成王時為嬰兒,,不過零至二三歲,,召公即為太保。以周公居攝六年還政成王,,成王其時必十八九歲,,則至成王親政時,召公為太保已十八九年,。西旅底貢厥獒時,,召公已為太保多年矣,《旅獒》篇如何不能稱召公為太保,?閻能證明西旅底貢厥獒時,,成王猶未生乎?若生,,即使為嬰兒,,在襁褓中,召公亦為太保也,。 閻謂:“見《召誥》有太保字,,及《顧命》,、《康王之誥》皆然,遂以太保為召公之官,,曰西旅獻獒,,太保作旅獒?!遍愐?,至《召誥》召公始作太保,其時成王離親政不遠,,遠非襁褓中嬰兒也,,賈誼是耶?《召誥》是耶,?《召誥》有太保,,不等于賈誼《新書》無太保,《旅獒》無太保,,閻若璩又一次搬石頭砸己腳矣,! 《書》無明言周公任何官,惟《畢命》:“王曰嗚呼父師,,今予祗命公以周公之事,。往哉?!薄稌肺奈捶Q以周公之官命公,,蔡集傳則曰:“今我敬命公以周公化訓頑民之事?!眲t是命畢公赴洛邑化訓殷頑民,,并未明確周公是否曾為太師。作疏傳者常以周公為太師,,孔疏《洛誥》即有“來居臣位,,為太師也?!敝f,,然無力證?!懂吤窞楣盼钠?,按閻等之論是為偽《書》,不足為據(jù),?!稌窡o周公為太師之錄。《詩·大明》有:“維師尚父,,時為鷹揚,。”此師自是太師,,其時無軍師之稱,,尚父者姜太公尚之謂也?;蛘?,周公還政成王時始作太師,則此前,,如《金縢》所述之時,,有周公、召公,、太公,,周公居何官?太師乎,?太公安處?所以職官之任與否,,不能據(jù)《書》文之有無而定,。《書》畢竟以記言為主,,職官之設,,非其主要內(nèi)容。 閻稱其信《國語》,,不信《武成》,。其信什么,不信什么,,個人自由,,要人信則必須講理。閻謂:伶州鳩曰:“王以黃鐘之下宮布戎于牧之野,,故謂之厲,,所以厲六師也?!贝搜钥尚乓??周公制禮作樂,人所共知,。武王伐紂時有沒有黃鐘之下宮這此說法姑無論,,但臨陣即戎,有此陣法耶?此種陣法又是什么陣法,,閻若璩能說個子丑寅卯嗎,? 閻又謂:“‘伶州鳩又曰,以太蔟之下宮布令于商,,昭顯文德,,底紂之多罪,故謂之宣,,所以宣三王之德也,。’三王即金縢所云三王,,大王,、王季、文王,。故作《武成》者亦有大王肇基王跡等語,。似當日未必及后稷,且尊之為先王,。何則,?果爾,是宣四王之德矣,,奚啻三,。余是以信國語,不信晚出武成者以此,?!?span lang="EN-US"> 以太蔟之下宮如何布令,敲鐘乎,?吹管乎,?殷之人如何能懂?布令須行諸文字,,此文字又如何體現(xiàn)太蔟之下宮,?每一字都注上工尺譜?得非今之簡譜歌曲乎,?博學如閻百詩,,恐怕亦不知此令如何布,今之究閻有心得者,,能否布出來看看,? 閻謂:“似當日未必及后稷,且尊之為先王,?!遍惔苏Z不知要說什么,是《武成》未必及后稷耶?伶州鳩只及三王耶,?且尊之先王只能及于太王,、王季、文王耶,?然《武成》有曰:“惟先王建邦啟土,,公劉克篤前烈?!毕韧跸扔诠珓?,顯非三王,亦非公劉,。僅此而論,,奚啻三?至少五,,是宣五王之德,。閻之意,大約是伶州鳩只說宣三王之德,,而《武成》卻提到了先王“建邦啟土”,,提到后稷,提到公劉,,不合國語只說三王,,定《武成》為后人偽作。 伶州鳩是與周景王論樂律,,余前言州鳩“以太蔟之下宮布令于商”等說不可信,此不過是戰(zhàn)國間諸子托古立言之陳法,?!段涑伞穭t是武王自伐商歸來,祀于周廟,,望祭山川,,大告武成,并遍告群后,,新朝已立,,周王已成天下共主,成天子,。追述先人功烈,,是所必須。周之開基,,實自后稷,,《詩·生民》一篇即述后稷事。公劉自邰遷豳,使周部族有了更好居所,,更大發(fā)展空間,。《詩·公劉》篇即述此事,。大告武成,,追述于周發(fā)展作出過巨大貢獻之先王先公,有何不可,?至于三王之績,,當然也大肆宣揚?!段涑伞酚校骸爸劣谔?,肇基王跡?!薄对姟らs宮》:“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剪商,。”周從太王起,,已開始打商江山之主意,。《武成》述武功之成,,伐商之成,,不是立神主牌,不能所有先王人人點到,。但《武成》所敘之五人,,則為必須。追述遠祖,,說明祖上積德,,天眷悠遠,非只周家,,殷商亦然,。唐認李耳為先祖,皇覺寺僧當了洪武大帝,,也找了個本家朱熹朱老夫子為先祖,,都是這個用意。 閻此條之論,,純屬無事生非,,《國語》有三王,,《武成》何以不能有五祖?閻認定《武成》抄《國語》,,退一步,,即使《武成》抄《國語》,何以不能加幾句抄者自己的話,?此為剿襲者常技,。戰(zhàn)國時可抄《國語》,秦漢時可抄《國語》,,比之梅賾,,早幾百年矣,焉知梅賾此篇《武成》,,不是從哪家舊書鋪淘得,?如姚方興在大杭頭淘得《舜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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