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莉迪亞死了,，可他們還不知道。1977年5月3日早晨6點30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莉迪亞已經(jīng)死了，他們只清楚一個無傷大雅的事實：莉迪亞來不及吃早餐了,。這個時候,，與平常一樣，母親在莉迪亞的粥碗旁邊放了一支削好的鉛筆,，還有莉迪亞的物理作業(yè),，作業(yè)中六個有問題的地方已經(jīng)用對勾標了出來,。莉迪亞的父親正在開車上班的路上,，他把收音機的旋鈕轉(zhuǎn)到WXKP頻道（WXKP是“俄亥俄州西北地區(qū)最佳新聞頻道”的縮寫），喇叭里傳出的靜默讓他心煩意亂,。莉迪亞的哥哥邊從樓梯上下來邊打著哈欠,，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莉迪亞的妹妹坐在廚房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盯著碗里的玉米片,，一片一片地吸到嘴里抿碎，等待著莉迪亞的出現(xiàn),。最后，她不耐煩地說：“莉迪亞今天真能磨蹭,?！?/span>

樓上,，瑪麗琳打開女兒房間的門，發(fā)現(xiàn)床上似乎沒有人睡過——羽絨被下面是邊角折疊整齊的床單,，枕頭松軟凸起,，沒有絲毫凌亂的痕跡。地板上胡亂扔著一條深黃色條絨褲子和一只彩虹條紋的襪子,。墻上掛著科學(xué)展頒發(fā)的綬帶,，還有一張印著愛因斯坦頭像的明信片。莉迪亞的帆布旅行袋堆在衣柜旁邊的地板上,，皺成一團,，她的綠色書包攤放在書桌上。梳妝臺上是莉迪亞的“柔寶寶”乳霜瓶,，空氣中還飄散著嬰兒護膚品特有的香甜氣味,。然而莉迪亞卻不見了。

瑪麗琳閉上眼睛,。也許,，等她再睜開眼，莉迪亞就會出現(xiàn),，像往常一樣掀開被子露出亂糟糟的頭發(fā),。也許，她沒有注意到床罩底下有個明顯的人形凸起,。在她的腦海中,，莉迪亞似乎在說：“媽媽，我在浴室,；媽媽,，我去樓下喝水了；媽媽,，我一直在床上躺著呢,。”當然,，等她真的睜開眼睛,，一切都沒有改變。緊閉的窗簾宛如沒有圖像的電視屏幕,，令人掃興,。

瑪麗琳來到樓下,，在廚房門口停住腳步，雙手扒住兩邊的門框探頭朝里張望,，她的沉默說明廚房里并沒有莉迪亞的蹤影,。良久，她終于說：“我去外面看看,，她可能是因為……”她一邊走向前門一邊緊盯著地板,，好像門口的地毯上會留下莉迪亞的腳印似的。

內(nèi)斯對漢娜說：“她昨晚在她房間里,，十一點半的時候,，我還聽見她的收音機在響?！彼鋈煌Ｗ∽?，想起自己并沒有對莉迪亞說晚安。

“要是你都十六歲了,，還會被人綁架嗎,？”漢娜問。

內(nèi)斯用勺子戳著碗底,，玉米片隨著他的動作枯萎塌陷,，沉入混濁的牛奶。

他們的母親踱回廚房的時候,，恍惚之間,，內(nèi)斯心底升起一股喜悅和釋然：莉迪亞沒有失蹤，她好端端地在那里呢,。難怪內(nèi)斯會把母親錯看成莉迪亞,，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母女倆長得很像，你要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非常有可能認錯人：兩人都是尖下巴、高顴骨,、左邊一個單酒窩,、削肩膀。唯獨頭發(fā)的顏色不同,，莉迪亞的是墨黑色,，她母親的頭發(fā)是蜜棕色。內(nèi)斯和漢娜則長得像父親——有一次,，一個女人在雜貨店攔住他們問：“你們是中國人嗎,？”聽到他們肯定的回答，女人點點頭,，表現(xiàn)出一副洞悉一切的樣子,?！拔揖椭溃彼f,，“從眼睛就能看出來,。”說著,，她用手指尖向外扳了扳外眼角,。而莉迪亞卻公然違抗遺傳規(guī)律，不知怎么,，她繼承了母親的藍眼睛,。他們知道，這是莉迪亞成為母親寵兒的原因之一,，當然,，她也是父親的寵兒。

內(nèi)斯剛才恍然看到的“莉迪亞”抬起一只手,，按在眉頭上,，又變回了他的母親。

“車還在外面,?！彼f。不過,，內(nèi)斯早就預(yù)料到這個結(jié)果,。莉迪亞不會開車，她連初學(xué)者駕照都沒有,。上個星期她沒通過駕照考試,，讓全家人大吃一驚，父親為此甚至都不讓她坐在駕駛座上,。內(nèi)斯攪拌著麥片粥,，粥里的麥片早就變成了碗底的爛泥。前廳的鐘表滴答作響,，然后傳來七點半的報時聲,。大家都沒動。

“我們今天還上學(xué)嗎,？”漢娜問,。

瑪麗琳猶豫了。她站起來去拿錢包,，故作鎮(zhèn)定地找出鑰匙：“你們兩個都錯過校車了,。內(nèi)斯，你開我的車上學(xué),，順便把漢娜送到學(xué)校去,?！比缓笥终f，“別擔(dān)心,，我們會弄清楚這是怎么回事的,。”她一眼都沒有看他們,，兩個孩子也沒有看她,。

孩子們出門后，瑪麗琳從碗柜里拿出一只馬克杯,。很久以前,，莉迪亞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瑪麗琳有一次在客廳里鋪開一床被子,，讓莉迪亞在上面玩,，自己則走到廚房煮茶。莉迪亞只有十一個月大,，當瑪麗琳把水壺從爐子上拿下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莉迪亞站在門口。她嚇了一跳,，結(jié)果手碰到了灼熱的爐子,，手掌立刻被燙紅了，瑪麗琳把紅腫的手放到嘴邊,，眼淚汪汪地看著女兒,。莉迪亞表現(xiàn)得十分戒備，因為她是第一次踏足廚房這片領(lǐng)地?，旣惲詹]想到自己錯過了女兒學(xué)會走路時邁出的最初幾步,，也沒有意識到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她腦子里旋轉(zhuǎn)著的念頭并非“我為什么錯過了”,，而是“你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本事”,。內(nèi)斯是在她眼皮底下?lián)u搖晃晃學(xué)會了走路的，可她卻不記得莉迪亞是什么時候?qū)W會站立的,。但是,，現(xiàn)在，莉迪亞已然赤著腳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驹谀抢?，連身衣的褲筒下面露出小小的腳趾。瑪麗琳經(jīng)常背對著莉迪亞做家務(wù),，比如開冰箱或者翻動洗衣機里的衣服,。莉迪亞可能在幾周前就學(xué)會了走路，當時瑪麗琳也許在忙著做飯,，沒有注意到,。

她一把抱起莉迪亞,，撫摩她的頭發(fā)，夸獎她聰明,，說爸爸回家的時候一定會非常自豪,。但她也同時有一種“自己熟悉的房間，門卻被鎖住了”的感覺：乳臭未干的莉迪亞竟然有了秘密?，旣惲找廊恍枰顾燥?、給她洗澡、把她的小腿塞進睡褲,，但莉迪亞生活的某些部分已經(jīng)被簾幕遮擋了起來,。她親親莉迪亞的臉，把她拉到離自己更近的地方,，試圖依偎著女兒的小身體取暖,。

現(xiàn)在，端著馬克杯喝茶的瑪麗琳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次驚喜,。

莉迪亞所在高中的聯(lián)系電話就釘在冰箱旁邊的記事板上,，瑪麗琳摘下寫有號碼的卡片，撥了電話,，手指纏繞著電話線等待著,。

“米德伍德高中，”鈴聲響到第四下,，校務(wù)秘書接起電話,，“我是多蒂?！?/span>

瑪麗琳記得多蒂：身材如同沙發(fā)靠墊,，褪了色的紅發(fā)高聳地盤在頭頂?！霸缟虾?，”她支支吾吾地問，“我女兒今天早晨去上學(xué)了嗎,？”

多蒂輕咳一聲,，禮貌地表示著不耐煩：“請問你是哪位？”

瑪麗琳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名字：“瑪麗琳?，旣惲铡だ?，我女兒是莉迪亞·李，她上十年級,?！?/span>

“我查查她的課程表，上午第一節(jié)課是——”對方停頓了一陣，“十一年級物理,？”

“是的,，是凱利老師的課?！?/span>

“我找人去教室看看,。”說完,，校務(wù)秘書“砰”的一聲把聽筒放在桌上,。

瑪麗琳研究著她的馬克杯，還有杯子在柜臺上留下的水漬,。幾年前,，一個小女孩爬進了儲藏室，結(jié)果窒息而死,。事后,，警察局給每家每戶發(fā)了一張傳單：如果你的孩子不見了，請立刻去找,。請檢查洗衣機和烘干機,、汽車后備箱、工具室,，以及孩子可能爬進去的所有地方,，如果找不到，請立刻報警,。

“李太太,，”秘書說，“你的女兒沒去上第一節(jié)課,，你要給她請假嗎,？”

瑪麗琳沒有回答就掛掉了電話。她把卡片放回原位,，手指上的汗抹在了卡片上,，墨跡洇開了，號碼變得模糊不清,，猶如被狂風(fēng)吹亂,，又像是掉進了水里。

她檢查了每一個房間,，敞開每一個櫥柜,，又瞥了一眼空蕩蕩的車庫?；炷恋孛嫔嫌幸粔K油跡,，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汽油味，此外別無他物。她不確定自己在找什么,。可疑的腳??？零星的面包屑？瑪麗琳小的時候,，有個比她大一些的女同學(xué)失蹤了,，她叫金妮·巴倫，瑪麗琳一直很羨慕金妮穿的馬鞍鞋,。金妮去商店給她父親買煙,，然后就不見了，兩天后,，人們在距離夏洛特斯維爾還有一半里程的路邊發(fā)現(xiàn)了金妮赤裸的尸體,。她是被勒死的。

這會兒,，瑪麗琳開始胡思亂想了,。這個夏天，連環(huán)殺人狂“山姆之子”——雖然報紙上最近才開始這樣稱呼他——大肆作案,，甚至在俄亥俄州,，新聞頭條刊登的也是他最新犯下的槍擊案的消息。幾個月之后,，警方會抓住這個叫大衛(wèi)·柏克維茲的家伙,，美國人也會關(guān)注別的新聞：貓王去世，新一代雅達利游戲機閃亮登場,，電視角色“方奇”從鯊魚身上一躍而過,，然而現(xiàn)在，罪犯尚未落網(wǎng),，所以,，深色頭發(fā)的紐約人仍然在爭相購買淺色假發(fā)。這讓瑪麗琳覺得世界是一個恐怖混亂的地方,，但她也提醒自己,，這樣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在米德伍德。米德伍德雖然以“城市”自居,，可實際上不過是個小小的大學(xué)城,，居民只有三千人左右，從這里開車,，走上一個小時才能到托萊多,；周末的時候，當?shù)厝酥荒茉诹锉鶊觥⒈｝g球館或者汽車電影院消磨時光,，連市中心的米德伍德湖都只能算是一方池塘,。（最后一點她搞錯了，實際上,，米德伍德湖寬一千英尺,，而且很深。）不過,，她還是覺得后腰刺痛,，仿佛有成群的甲蟲爬過脊柱。

瑪麗琳拉開浴簾,，掛環(huán)摩擦著撐桿,，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映入眼簾的只有浴缸的白色曲線,。她在廚房翻箱倒柜,，檢查了儲藏室、大衣櫥和爐灶,，又打開冰箱朝里看：橄欖,、牛奶、粉紅泡沫塑料包裝的雞肉,、一顆圓生菜,、一串綠葡萄。她摸摸冰涼的花生醬瓶,，關(guān)上冰箱門,，搖了搖頭，就好像莉迪亞會藏在冰箱里似的,。

上午的陽光灑滿房間,，有著檸檬戚風(fēng)蛋糕般的細膩質(zhì)感，照亮了碗柜,、空衣櫥的內(nèi)部和光潔的地板?，旣惲盏皖^看看自己的手，在陽光的照耀下,，空空的掌心反射出柔和的光芒,。她拿起電話，撥了丈夫的號碼,。

辦公室里,，詹姆斯拿著鋼筆敲擊著自己的牙齒，對他而言,，今天不過是又一個平凡的星期二,。他面前擺著一份打好的材料,，其中一行字寫著“塞爾維亞是波羅的海各國中最強大的國家之一”，字跡骯臟歪斜,，詹姆斯用筆劃掉“波羅的?！保某伞鞍蜖柛砂雿u”,，然后翻到下一頁,，念道：“‘黑毛黨’刺殺了弗朗斯·斐迪南大公?！彼耄骸皯?yīng)該是‘弗朗茨’和‘黑手黨’?！彪y道這些學(xué)生從來沒翻開過課本嗎,？他想象自己站在講堂前面，手執(zhí)教鞭,，身后掛著歐洲地圖,。他教的是歷史導(dǎo)論課，主題是“美國與世界大戰(zhàn)”,；他并不奢望學(xué)生擁有深奧的知識或者驚人的洞見,，只要對基本史實有所了解，能夠拼對“捷克斯洛伐克”這個地名便足矣,。

他合上論文,，在第一頁打分——六十五分（滿分一百分）——然后畫了個圈。每到暑假臨近,，學(xué)生們都會匆忙準備論文,，憤恨的火花于爭分奪秒間迸發(fā)，在沒有窗戶的講堂墻壁上砰然四射,。他們的文章寫得漫不經(jīng)心,，偷工減料，經(jīng)常出現(xiàn)攔腰截斷的句子,，讓人覺得他們的思維斷斷續(xù)續(xù),、連不成線。真是浪費,，他想,。他親自提煉的課堂筆記，親自制作的麥克阿瑟和杜魯門的彩色幻燈片,，還有瓜達爾卡納島的地圖,，全都是白費勁。對學(xué)生來說,，除了嘲笑歷史課本上出現(xiàn)過的滑稽名字比較有意思外,，這門課無非是畢業(yè)之路上的絆腳石之一,。還能指望什么呢？他把批好的論文和其余的摞在一起,，把鋼筆朝紙堆上一丟,。透過窗戶，他可以看到綠色的校園小院,，三個穿藍色牛仔褲的孩子正在玩飛盤,。

詹姆斯年輕時已是初級教師，但經(jīng)常有人把他錯認成學(xué)生,。不過,，已經(jīng)好多年沒發(fā)生這種事了。明年春天他就四十六歲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拿到了終身教職,，漆黑的頭發(fā)里也混進了幾根銀絲。然而有些時候,，人們?nèi)匀粫阉敵蓜e人,。一次，教務(wù)長辦公室的一位接待員以為他是前來訪問的日本外交官,，問他旅途是否愉快,。他喜歡人們聽到他說自己是美國歷史教授時臉上那難以置信的表情?！拔沂敲绹?。”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們都會驚奇地眨眼睛,，他的語調(diào)里不乏自我辯護的鋒芒之氣。

有人敲門,。他的助教路易莎抱著一疊論文走了進來,。

“李教授，我沒想打攪你,，但是,，你的門是開著的?！彼颜撐姆诺剿郎?，停頓了一下說道，“這些論文不怎么好,?！?/span>

“嗯，我改的這些也不好,，還以為高分論文都在你那里呢,?！?/span>

路易莎笑了。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上學(xué)期的畢業(yè)研討班上,，路易莎嚇了他一跳，因為從背后看,，她非常像他的女兒,。她們的頭發(fā)幾乎一樣長，都是深色,，光滑柔亮,，一直披到肩胛上，坐著的時候胳膊肘向里收,，緊貼著身體,。不過，當路易莎轉(zhuǎn)過身,，她的長相卻和莉迪亞完全不同，她臉窄,，莉迪亞臉寬,，她的眼睛是褐色的，眼神沉穩(wěn)堅定,?！袄罱淌冢甭芬咨斐鲆恢皇?，“我是路易莎·陳,。”在米德伍德教書十八年,，他想,，她是自己的第一個東方學(xué)生。想到這里,，他已經(jīng)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接著，一周之后,，路易莎來到他的辦公室,。“這是你的全家福,？”她湊過去看他桌上的照片,，沉默地端詳了一陣子。大家都會這樣,，這也是他愿意公開展示這張照片的原因,。他看到她的目光從相片中他的臉移到了他妻子和孩子的臉上,，然后又掃視回來?！班?，”過了一會，她說,，他能看出,，她正試圖掩飾自己的疑惑，“你的妻子——不是中國人,？”

大家都會這么說,。但是，他本以為路易莎會有不一樣的反應(yīng),。

“不是,，”他說，又把照片朝著她擺正了一點,，相框和桌面形成了完美的四十五度角,，“她不是中國人?！?/span>

到了秋季學(xué)期,，他請路易莎為他組織的本科生演講打分，來年四月份,，他請她擔(dān)任自己夏季課程的助教,。

“希望夏天的這批學(xué)生會好一點，”路易莎說,，“可是,，有幾個學(xué)生堅持認為，開普敦到開羅的鐵路位于歐洲,，身為大學(xué)生,，他們明顯欠缺地理知識?！?/span>

“嗯,，我們學(xué)校也不是哈佛大學(xué)，沒什么奇怪的,?！闭材匪拐f。他把兩摞論文并到一起,，又平均分開,，像玩撲克牌那樣倒扣在桌上，“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辛苦簡直是白費,?！?/span>

聽到這話，路易莎有點吃驚,?！笆菍W(xué)生自己不努力，不是你的錯,。但他們也不是一塌糊涂,，有幾個人就得了A?！彼难凵褚幌伦幼兊脟烂C起來,，“你的人生沒有浪費?！?/span>

詹姆斯的意思是說,，他年復(fù)一年地講授歷史導(dǎo)論這門課，學(xué)生們卻連最基本的歷史年表都不屑于了解,。他想,，路易莎只有二十三歲，她知道什么人生,，又明白什么是浪費,？不過，聽到她這么說,，他還是覺得舒服。

“別動,，”他說,，“你頭發(fā)上有東西?！彼念^發(fā)涼涼的,，又有點濕，似乎早晨淋浴后沒有完全擦干,。路易莎一動不動地睜大眼睛,，盯著他的臉。不是花瓣,，他想,，是一只瓢蟲，他把它摘了下來,。瓢蟲撐起細如絲線的小黃腿,，踮著腳尖，倒掛在他的指甲上,。

“今年的煩心事特別多,?！币粋€聲音從門口傳來，詹姆斯抬頭看到斯坦利·休伊特探進半個身子,。他不喜歡斯坦——這個男人面色紅潤,，膀闊腰圓，和他說話時嗓門很大,，而且慢條斯理,，好像詹姆斯的聽力有問題一樣。斯坦經(jīng)常講一些愚蠢的笑話,，比如“喬治·華盛頓,、水牛比爾和斯皮羅·阿格紐走進一個酒吧……”之類的。

“有事嗎,，斯坦,？”詹姆斯問。他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食指和拇指無意間越過路易莎的肩膀伸了出去,，比成一把手槍的形狀,，對準了斯坦。他連忙把手縮回來,。

“我就是想問一個關(guān)于院長最新通知的問題,，”斯坦舉起一張油印材料說，“沒想要打擾你,?！?/span>

“我得走了，”路易莎說,，“祝你上午有個好心情,，李教授，我們明天見,。你也是,，休伊特教授?！甭芬咨瘡乃固估磉厰D過去,，進入走廊，詹姆斯發(fā)現(xiàn)她臉紅了,，他自己的臉也很熱,。路易莎走掉后，斯坦利一屁股坐在詹姆斯的桌角上,。

“漂亮姑娘,，”他說，“她今年夏天還是你的助教，對嗎,？”

“是的,。”詹姆斯攤開手掌,，瓢蟲爬上他的指尖,，沿著螺旋和圓環(huán)形狀的指紋散步。他很想一拳砸在斯坦利笑得咧開的嘴上,，用指關(guān)節(jié)感受一下他扭曲的門牙,。不過，他只是用拇指捻碎了手上的瓢蟲,。甲殼的碎片夾在指縫中間,，觸感像爆米花的皮,，粉身碎骨的瓢蟲變成了一小堆硫磺色的粉末,。斯坦利的手指不停地在詹姆斯書本的書脊上劃動，盡管再過一會兒,，詹姆斯會寧愿時間停留在這個茫然無知的時刻,，但是現(xiàn)在,，最令他心煩的就是斯坦不懷好意的笑。所以,，當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他感到如釋重負，甚至連瑪麗琳聲音里的焦急都沒有馬上察覺,。

“詹姆斯,，”她說，“你能回家嗎,？”

警察告訴他們,，很多青少年會毫無預(yù)兆地離家出走。他們說,，女孩經(jīng)常會生父母的氣,，父母卻渾然不覺,。內(nèi)斯看著警察檢查妹妹的房間,，他希望他們能夠用上滑石粉、羽毛刷,、嗅探犬,、放大鏡等等尋找蛛絲馬跡的工具，但他們只是拿眼睛看：書桌上方用圖釘固定在墻上的海報,、地板上的鞋,、半開的書包。然后，那個年輕一點的警察把手掌放在莉迪亞的粉紅色圓形香水瓶蓋上,，像握著一顆小孩的頭一樣,。

年紀大一些的警察告訴他們，大部分女孩的失蹤案都會在24小時內(nèi)自行撤銷,，因為失蹤的女孩會自己回家,。

“這是什么意思？”內(nèi)斯問,，“大部分,？這是什么意思？”

警察越過雙光眼鏡的上方瞥了他一眼,?！熬褪钦f，大部分案件都是這樣的,?！彼f。

“有百分之八十嗎,？”內(nèi)斯說,，“九十？九十五,？”

“內(nèi)斯,，”詹姆斯說，“行了,，讓菲斯克警官工作吧,。”

年輕些的警官在筆記本上匆匆記錄案件細節(jié)：莉迪亞·伊麗莎白·李,，十六歲,。最后出現(xiàn)時間：星期一，5月2日,，身穿印花繞頸系帶裙,。父母姓名：詹姆斯和瑪麗琳·李。菲斯克警官開始詳細詢問詹姆斯情況,，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妻子也曾經(jīng)失蹤過一次？”他問,，“我記得那個案子,，是1966年發(fā)生的，對嗎,？”

詹姆斯覺得脖子后方一陣溫?zé)?，似乎有汗水從耳朵后面滴落。他很慶幸瑪麗琳現(xiàn)在正待在樓下守著電話?！澳鞘莻€誤會,，”他不自在地說，“我和我妻子出現(xiàn)了溝通問題,，因為家務(wù)事,。”

“知道了,?！蹦昙o大一些的警官拿出他自己的筆記本做起了筆錄，詹姆斯曲起手指,，在莉迪亞的書桌上輕輕敲擊,。

“還有什么問題嗎？”

廚房里,，警察們翻動著家庭相冊,，想找一張莉迪亞臉部的清晰照?！斑@張,。”漢娜指著相冊說,。這張照片是去年圣誕節(jié)照的,，上面的莉迪亞面有慍色。當時,，端著相機的內(nèi)斯想哄她笑,，卻沒有成功。她坐在一棵樹下,，背靠著墻,，照片里只有她一個人。她臉上的表情是赤裸裸的挑釁,，目光仿佛穿透了相紙,，直視著你，似乎在說：“看什么看,？”內(nèi)斯無法從這張照片上分辨她藍色的虹膜和黑色的瞳孔,，閃光的相紙把她的眼睛變成了兩個黑洞。當他從雜貨店取出沖印好的照片,，看到這上面妹妹的表情時,，就后悔拍下了這個瞬間,。但是,，他現(xiàn)在不得不承認，漢娜手上拿的這張照片還原度非常高——至少很像他最后一次見到莉迪亞時她的模樣。

“別選那張,，”詹姆斯說,，“莉迪亞是在做鬼臉?？戳诉@張照片,，人們會以為她總是這個樣子。選一張好的,?！彼喯鄡裕舫鲎詈笠粡?，“這張好一點,。”

這是一周前莉迪亞十六歲生日時照的,，她坐在桌邊,，涂著唇膏，面帶微笑,。雖然她的臉朝向鏡頭,，但眼睛卻看著取景框以外的地方。她在笑什么,？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東西嗎,？內(nèi)斯想?？赡苁撬蛘吒赣H說的什么話逗樂了莉迪亞,，抑或是出于什么他們不知道的原因。照片中的莉迪亞看上去像雜志廣告里的模特,，唇色暗沉濃艷,，纖細的手掌托著一碟均勻灑滿糖霜的蛋糕，她開心的樣子簡直不像是真的,。

詹姆斯把放在桌上的生日照推到兩名警察面前,，年輕的那個把照片塞進一個馬尼拉加厚紙質(zhì)文件袋內(nèi)，站起身來,。

“這張就可以,，”他說，“如果明天還沒有找到她,，我們會制作一份傳單,。別擔(dān)心，我敢肯定,，她會回來的,?！彼v話時，一星唾沫飛到了相冊上,，漢娜用手指把它擦掉,。

“她不會一聲不吭就離家出走的，”瑪麗琳說,，“如果是瘋子或者神經(jīng)病把她綁架了怎么辦,？”她伸手去拿早晨的報紙，報紙一直就擱在桌子中央,。

“盡量別去擔(dān)心,，夫人，”菲斯克警官說,，“這樣的事情不太可能發(fā)生,。大部分案件里……”他看了內(nèi)斯一眼，然后清清喉嚨,，“失蹤的女孩幾乎都會回家的,。”

警察走了以后,，瑪麗琳和詹姆斯守著一張便箋紙坐著,。警察建議他們給莉迪亞所有的朋友打電話，聯(lián)系可能知道她去向的每一個人,。于是,，兩人一起列了份名單：帕姆·桑德斯、珍·皮特曼,、謝莉·布萊爾利……雖然內(nèi)斯沒說什么,，但他清楚，這些女孩從來都算不上莉迪亞的朋友,。自從幼兒園開始,，莉迪亞和她們就是同學(xué)，這些女孩偶爾會打來電話,，和莉迪亞嬉笑一番,。有時，莉迪亞會對著聽筒大喊：“我明白了,！”有時,，到了晚上，她在樓梯平臺那里的窗戶前一坐就是幾小時,，電話擱在膝蓋上,，肩膀和耳朵夾著聽筒。每當父母經(jīng)過,，她就壓低聲音含糊地嘟囔,，小指絞著電話線,，直到他們走開為止。內(nèi)斯覺得,，父母就是根據(jù)莉迪亞的這種表現(xiàn)，寫下了那些可能知道她去向的女孩的名字,。

然而內(nèi)斯知道莉迪亞在學(xué)校里的樣子,，見過她是如何沉默地坐在餐廳里，而其他女孩都在閑聊,，見過她們抄完了莉迪亞的作業(yè),，她是如何一言不發(fā)地把本子塞回書包。放學(xué)后,，她都是獨自一人登上校車,，安靜地坐在內(nèi)斯旁邊。一次,，他在莉迪亞接電話時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她不是在和同學(xué)八卦，而是在告訴對方當天的家庭作業(yè)——閱讀《奧賽羅》第一幕,，完成第五部分的奇數(shù)習(xí)題——然后就掛掉電話,。第二天，當莉迪亞再次蜷縮在窗臺上耳朵貼著聽筒的時候,，內(nèi)斯在廚房里拿起分機聽筒,，結(jié)果只聽到低沉的撥號音。莉迪亞從未真正擁有過朋友,，她的父母卻從不知道這個事實,。如果父親問：“莉迪亞，帕姆最近怎么樣,？”莉迪亞會說：“噢,，她很好，她剛加入了拉拉隊,?！甭牭竭@樣的回答，內(nèi)斯也不會反駁她,，反而驚異于她的鎮(zhèn)靜,，還有說謊時連眉毛都不抬一下的高超技巧。

不過內(nèi)斯現(xiàn)在不能告訴父母真相,，他看到母親在一張舊發(fā)票的背面潦草地涂寫著一個又一個人名,，然后問他和漢娜：“你們還能想起誰來？”他馬上想到了杰克,，嘴上卻回答“沒有了”,。

整個春天,，莉迪亞都和杰克待在一起——或者說，杰克黏著她,。每到傍晚,，他們就會坐著杰克開的甲殼蟲汽車兜風(fēng)，莉迪亞直到晚飯時間才會回家,，假裝自己一直待在學(xué)校里,。這段友誼“突如其來”——內(nèi)斯拒絕用別的詞來形容它。杰克上一年級的時候,，他母親帶著他搬進街角那座房子里,，內(nèi)斯曾經(jīng)覺得他們可以成為朋友，然而,，結(jié)果并非如此,。杰克當著其他小孩的面羞辱過他，在內(nèi)斯的母親離家出走時嘲笑他,，那時,，內(nèi)斯還以為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好像,，內(nèi)斯現(xiàn)在想起來,，就好像沒有父親的杰克有資格就父母離家發(fā)表意見似的。伍爾夫一家搬來時,，所有的鄰居都在背地里談?wù)撜淠萏亍の闋柗蚴窃趺措x婚的,，還有珍妮特在醫(yī)院上夜班時，杰克是怎樣到處亂跑的,。那年夏天,，鄰居們也八卦過內(nèi)斯的父母——不過內(nèi)斯的母親最后回家了，杰克的母親卻仍舊是離婚狀態(tài),，杰克也還是個四處亂跑的野孩子,。

現(xiàn)在呢？就在上周,，出門跑腿的內(nèi)斯開車回家,，看到杰克在遛狗。當時內(nèi)斯正沿著湖岸前進,，準備拐到他們住的那條小街上去,，這時，他發(fā)現(xiàn)杰克從岸邊的小路上走過來,。杰克個子很高,，身材瘦削，他的狗跑在前面,，輕快地連蹦帶跳朝一棵樹奔去,。杰克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舊T恤,，沒有梳理過的淺棕色卷發(fā)向上翹著。內(nèi)斯開車從他身旁經(jīng)過,，杰克抬頭看他,，幾乎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一根香煙叼在嘴角,。內(nèi)斯覺得,，與其說是打招呼，杰克的舉止更像是表示他還認得自己,，僅此而已,。而且,，他的狗也肆無忌憚地盯著內(nèi)斯的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一條腿撒起尿來。莉迪亞就是和這么一個家伙度過了整個春天,。

內(nèi)斯想,，要是自己供出杰克，父母會問：“我們過去為什么不知道,？”那么他就得告訴父母,，莉迪亞和杰克曾經(jīng)幾乎每天下午都在一起，而且,，為了給莉迪亞打掩護,，他當時向父母撒了謊，說是“莉迪亞和朋友學(xué)習(xí)去了”,，或者“莉迪亞放學(xué)后留在學(xué)校研究數(shù)學(xué)題”,。可他應(yīng)該說的實話則是“她和杰克在一起”“杰克開車帶她出去了”或者“她和杰克一起走了,，天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铩?。不僅如此，即便只是說出杰克的名字,，都意味著他得承認自己不愿意承認的事實：杰克根本就是莉迪亞生活的一部分,，至少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一直如此。

桌子對面,，瑪麗琳翻看著電話簿,，念出上面的號碼；詹姆斯負責(zé)撥號,，動作小心緩慢,，用一根手指撥動號碼盤。隨著一個個電話打出去,，他的語氣也越來越疑惑：“是嗎,？她沒和你說過什么計劃嗎,？噢，我知道了,。好吧,，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眱?nèi)斯打量著廚房桌子的紋理,，還有擺在面前打開著的相冊。相片被抽走的那一頁留下了一塊空白,，透過空空如也的塑料套,，可以看到相冊封底的白邊。他們的母親一只手在電話簿上由上到下劃動,，指尖都被油墨染成了灰色,。漢娜伸過腿來，腳趾碰到了內(nèi)斯的腳趾,，這讓他覺得有些安心,，但他并沒有抬頭，而是合上相冊,。桌子對面的母親又劃掉了名單上的一個名字,。

打完最后一串號碼，詹姆斯放下電話,，從瑪麗琳手中接過名單,，劃掉“卡倫·阿德勒”這個名字，字母“K”被他劃出的線攔腰截斷,，變成了兩個工整的“V”,。不過，透過這條線,，他還是能看清這個名字：卡倫·阿德勒,。周末的時候，除非莉迪亞已經(jīng)完成所有的家庭作業(yè),，否則瑪麗琳是不會允許她出去玩的——而等她完成的時候,，通常已經(jīng)是星期天下午了。在某些這樣的星期天下午,，莉迪亞會去購物中心見朋友,，讓父親開車接送她，比如：“我們幾個人要去看電影《安妮·霍爾》,，卡倫非常想看,。”詹姆斯會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十美元紙幣，推到桌子對面的女兒眼前,，這個動作的意思是：好的,，去吧，玩得開心?，F(xiàn)在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見過任何一張電影票根，他想起來,，當他開車到購物中心接女兒回家時,，莉迪亞是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等他的。不知有多少個夜晚,，他曾經(jīng)微笑著在樓梯下面收住步子,，聽著莉迪亞打電話的聲音從樓梯平臺上傳來：“噢，天哪,，我知道的,，對吧？那么,，她接下來怎么說的,？”可是現(xiàn)在,，他反應(yīng)過來,，莉迪亞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給卡倫、帕姆或者珍打電話了,。他想起那些漫長的下午,，他們還以為莉迪亞放學(xué)后留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而實際上她可能去到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想到這里，詹姆斯驀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用黑色墨水在卡倫·阿德勒的名字上畫了無數(shù)條交叉線,。

他再次拾起話筒，撥出電話,?！拔艺曳扑箍司佟Ｊ堑?，我是詹姆斯·李,。我們聯(lián)系了莉迪亞所有的……”他遲疑了一下，“她在學(xué)校里認識的所有人,。不,，一無所獲。好的，謝謝你,。是的,，我們會的?！?/span>

“他們準備派一名警官去找她,。”他放下聽筒,，“他們說,，要保持電話暢通，也許她會打電話回來,?！?/span>

晚餐時間來了又走，但沒有一個人吃得下去,，他們像電影里的人那樣,，只是象征性地把叉子舉到嘴邊，似乎進食只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儀式,。電話鈴卻一直沒有響起,。半夜的時候，詹姆斯送孩子們上床睡覺,，雖然孩子們并沒有反對,，但他還是站在樓梯下面目送他們上樓?！拔屹€二十美元,，莉迪亞天亮之前就會往家里打電話?！彼行┻^于一廂情愿地說,，但沒有人笑他。電話依舊沒有動靜,。

樓上,，內(nèi)斯關(guān)上自己房間的門，躊躇不決,。他想去找杰克——他敢肯定,，杰克知道莉迪亞在哪兒，但父母還沒有睡覺,，他無法從他們眼皮底下溜出去,。他的母親已經(jīng)神經(jīng)過敏，坐立不安,，連聽到冰箱制冷器開啟或關(guān)閉的聲音,，她都會嚇一跳,。透過窗戶，他能看到伍爾夫家黑漆漆的房子,，車道是空的,，杰克的鐵灰色大眾汽車一般都停在那里。像往常一樣,，杰克的母親又忘記打開前門的燈了,。

內(nèi)斯試圖思考。昨天晚上,，莉迪亞有沒有顯得反常,？他曾經(jīng)整整四天不在家，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因為他去參觀了哈佛大學(xué)——哈佛,！——秋天的時候，他就要去那里讀書,。復(fù)習(xí)應(yīng)考期——接待他的哈佛學(xué)生安迪說,，所謂的復(fù)習(xí)應(yīng)考期，就是在考試前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死記硬背和參加派對——之前,，學(xué)校開課的最后幾天,，校園里彌漫著一種躁動不安、近乎節(jié)日的氣氛,。整個周末,，他都敬畏地在校園里游蕩，企圖把一切都印在腦子里：龐大的圖書館的凹槽支柱,，淺綠色草坪對面的紅磚建筑,，每一座講堂里飄溢著的甜美的粉筆灰的味道,。他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腳步都是那么地堅定有力，目標明確,，仿佛知道自己生來就注定取得偉大的成就一樣,。星期五晚上，內(nèi)斯躺在安迪宿舍地板上的睡袋里,，安迪的室友魏斯帶著女朋友走進來,，把他驚醒了。燈光亮起,，內(nèi)斯嚇了一跳,，眨著眼睛看向門廊，只見一個留著胡須的高個子男孩和一個女孩手拉著手,，慢慢出現(xiàn)在耀眼的白光之中,。女孩有一頭紅色的波浪長發(fā)。“對不起,?！蔽核寡杆訇P(guān)了燈，內(nèi)斯聽到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公共客廳,，走進魏斯的臥室,。他一直睜著眼睛，好讓它們重新適應(yīng)黑暗,。他心想：原來大學(xué)是這樣的,。

他的思緒又回到昨天晚上自己恰好在晚飯前趕回來的那個時刻。莉迪亞之前一直躲在她的房間里,，當大家坐下來吃飯時,，內(nèi)斯問，他不在的這幾天,，她過得怎么樣,。她卻聳聳肩，低頭盯著盤子,，連眼皮都沒怎么抬,。他猜想，這說明沒發(fā)生什么新奇的事情?，F(xiàn)在,，他連莉迪亞是否跟他打過招呼都想不起來了。

漢娜的房間在閣樓,。她靠在床沿上,，從床圍子里掏出一本書來。其實這本書是莉迪亞的——《喧囂與騷動》,，高階英語,，不適合五年級閱讀。幾周前,，她從莉迪亞的房間偷出這本書,，莉迪亞根本沒發(fā)現(xiàn)。過去兩周,，她開始從頭到尾地讀它,，每天晚上都讀一點，就像含著櫻桃味的“救生員”牌糖果那樣津津有味地品嘗里面的詞語,。不知怎的,，今天晚上這本書似乎變得不一樣了。直到她翻到前一天看到的地方,，漢娜才明白原因：莉迪亞畫出了書中的一些字句,，有的地方還潦草地做了課堂筆記,，寫完“秩序與混亂，南方貴族墮落的價值觀”這句話之后,，她就沒在后面的書頁上寫過字,。漢娜翻了一遍這一頁之后的部分——干干凈凈，沒有筆記,，沒有涂鴉,，沒有跳出來打斷黑色鉛字的藍色字跡。她翻到莉迪亞的筆跡戛然而止的地方,，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想再讀下去了,。

昨天晚上，漢娜躺在床上看月亮,，發(fā)現(xiàn)它像一只熱氣球緩緩地從天空飄過,，雖然她看不出月亮在動，但是,，如果視線挪開一陣再看向窗外,，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位置變了。她甚至覺得月亮?xí)缓笤豪锏拇笤粕紭浣O住,。過了很久,，她幾乎都要睡著了，忽然聽到低沉的撞擊聲,，差點以為月亮真的撞到了樹上,。不過，她朝外面一看,，月亮躲在了一片云彩后面,，屋里的夜光表顯示，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鐘了,。

她安靜地躺著,，安靜地聽著，甚至都沒有習(xí)慣性地擺動腳趾,，那個聲響聽上去像是前門關(guān)閉的聲音,。前門不太好關(guān)，得用胯骨頂著它才能碰上門鎖,。有賊！她想,。透過窗戶,，她看到一個身影穿過前院的草坪，看起來不像賊,，只是一個隱沒在黑暗中的瘦小身影,，逐漸遠去,。莉迪亞？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一幅沒有她姐姐出現(xiàn)的生活畫面：漢娜可以擁有餐桌上最好的位置,，坐在那里,，正好可以看到窗外院子里的丁香花叢，樓下的大臥室也可以屬于她,。吃飯的時候,，大家會首先把土豆傳給她，父親會給她講笑話,，哥哥向她傾吐秘密,，她也能得到母親最燦爛的微笑。這時,，那個身影走到了街上,，很快就消失了，快得漢娜甚至覺得自己從未看見過它,。

現(xiàn)在,，在自己的房間里，漢娜盯著書頁上亂作一團的文字發(fā)呆,。那是莉迪亞,，她現(xiàn)在可以肯定了。她應(yīng)該講出來嗎,？如果講出來,，母親會十分失望，因為漢娜眼睜睜看著她的心肝寶貝莉迪亞走掉了,。內(nèi)斯會有什么反應(yīng),？她想起整個晚上內(nèi)斯都緊皺眉頭，使勁咬著嘴唇,，連咬出血來都沒有意識到,。他一定也會生氣的。他會說：“你為什么不跑出去追她,？”“可是,，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呀?！睗h娜對著黑暗說,，“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兒?！?/span>

星期三早上,，詹姆斯又給警察打電話。問：有什么線索嗎,？答：我們檢驗了所有的可能性,。問：無論發(fā)現(xiàn)什么,，能否及時告知我們？答：我們?nèi)匀黄诖虻蟻喣茏约夯丶?，我們會跟進這件事,，當然也會隨時通知失蹤者的家屬。

詹姆斯邊聽邊點頭——盡管他知道菲斯克警官看不見他點頭,。掛掉電話后,，他坐回桌旁，沒有看瑪麗琳,，也沒有看內(nèi)斯和漢娜,。他不需要多做解釋，他們能從他的表情看出來,，沒有任何消息,。

看來，最好的辦法只有等待,。孩子們沒去上學(xué),，留在了家里。在恐懼面前,，電視,、雜志和廣播的魅力黯然失色。戶外艷陽高照,，空氣新鮮涼爽,，但沒人建議大家到門廊或者院子里坐坐，連做家務(wù)都有可能幫倒忙,。如果使用吸塵器,，可能會把某些蛛絲馬跡吸走；把地上的書撿起來收好,，可能會破壞某些可疑的線索,。所以，全家人只有等待,。他們圍坐在桌邊,，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只好盯著桌面的花紋,，似乎那是能夠提供解答的巨大指紋或者尋人路線圖,。

星期三下午，一位路人發(fā)現(xiàn),，湖上有一艘小船在無風(fēng)的天氣里漂浮,。幾年前，水塔還沒建成的時候,，這個湖曾經(jīng)是米德伍德的水庫,。如今，湖邊長起一圈青草,，成為夏季的游泳池,，孩子們站在木質(zhì)的小碼頭上跳水，人們在湖邊開生日派對或者野餐,。這條小船的纜繩可能是某位公園管理員解開的,，泊船的時候沒注意，或者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沒人會在意這些小事,。有人知會了警察，也告訴了公園的管理人,。直到星期三深夜接近凌晨,，一位警官在察看當天巡邏記錄時，才把漂浮的小船和失蹤案聯(lián)系起來,，于是,，他給李家打了電話，詢問莉迪亞是否會到湖里的船上玩,。

“當然不會,。”詹姆斯說,，莉迪亞拒絕——是拒絕——學(xué)游泳,。詹姆斯十幾歲時就加入了游泳隊，還在內(nèi)斯三歲時教會了他游泳,?？蓪τ诶虻蟻啠痰锰?，女兒都五歲了,，詹姆斯才第一次帶她去游泳池。他站在淺水區(qū)等女兒過來,，水還沒有沒過他的腰部,。莉迪亞根本不愿往水里走，她穿著泳衣,，躺在池邊哭了起來,，詹姆斯最后只能放棄，還得向女兒保證他不會逼她跳進水里,。因為等的時間太長,，他泳褲的上半部分早就干了。雖然米德伍德湖離家很近,，但即使現(xiàn)在,，到了夏天,，莉迪亞也只敢走進腳踝深的水里沖洗一下腳上的塵土而已。

“當然不會,，”詹姆斯又重復(fù)一遍,，“莉迪亞不會游泳?！敝钡綄χ犕仓v完這些話,，他才明白警察這樣問的原因。他打電話的過程中,，全家人都不寒而栗,，似乎已經(jīng)猜出來警察會發(fā)現(xiàn)什么。

星期四早晨天剛亮,，警察抽干湖水,，找到了莉迪亞。

  無聲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