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楓

    日頭遠(yuǎn)遠(yuǎn)地在碧澄的天幕上打滾，不知從哪里吹來的一陣風(fēng),，擠得路旁的苞谷地窸窸窣窣枝葉亂顫,。芳草菶菶，一簇一簇的野菊花野蠻生長,，這段泥土路因了這些草木生色不少,。不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吠，路的盡頭左拐二三十米,，只見一位蓄著美須髯的白發(fā)老人站在門口跟我招手,，沒錯，是老楊,，到訪前特地看過他的照片,。

    這里是通州臺湖鎮(zhèn)下面的一個村落，一些東北人租住在這里養(yǎng)狗，平日里村子空蕩蕩的,。老楊的工作室從高碑店搬到這里倒是落得清凈,，“我從小就是夜游子，上午通常是遛狗,、喝茶,、做飯，真正開工是從傍晚開始,，大概會做到凌晨一點左右……”這樣的日子一晃七年,，兒子從城里搬來跟他學(xué)藝也七載有余，就是委屈了一個人在潘家園打理門店的老伴,。所以,，隔一段時日，老楊就奔距此三十里地的團(tuán)結(jié)湖的家看看,。

    老楊,，名福喜，以手工制作原汁原味的冷兵器——中國傳統(tǒng)弓箭而為人所知曉,。入行十八載，其所制筋角木反曲復(fù)合弓遠(yuǎn)銷海外四十多個國家,。老楊的弓箭制作技藝是家傳的,。民國初年，他爺爺以四十塊大洋接手了百年弓箭名鋪“聚元號”,，成為第八代傳人,。自此，“聚元號”在楊家接續(xù),，老楊是第十代傳人,。2006年，“聚元號”弓箭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作為北京城目前可知的最后一個手工弓箭作坊,，“聚元號”已近300年歷史。

    談起祖上的這門手藝,，老楊嗓門豁亮,，眉宇間漾起一迭又一迭深邃的峰巒。老楊的祖上是遼東滿族,，當(dāng)年隨清軍入關(guān)進(jìn)京被安排到故宮西華門造辦處,，就再也沒回去過。道光三年,，西方火器取代了弓箭,，朝廷取消了弓箭制作人員的俸祿，并將其遷出故宮至東四弓箭大院（皇家特設(shè)的兵工廠）。清末,，弓箭大院的四十多家弓箭鋪開始面向民間出售弓箭,，自此，各個鋪面全憑掌柜自己的本事經(jīng)營闖練,。

    在弓箭沒有銷路的抗戰(zhàn)年代,，老楊祖父被迫賣起了豆汁，“那是老手藝人最難受尷尬的事情,?！崩蠗钫f，時年十四歲輟學(xué)在家的家父把弓箭制作技藝學(xué)了下來,。新中國成立后,，老楊父親讓“聚元號”重獲新生，“我家老爺子講,，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訂單堆積如山,，全家人齊上陣都忙不過來，最后全院的人一起趕制弓箭,?！蹦切r日老楊祖父整日樂得合不攏嘴，逢人便說“好日子來了,，好日子終于來了”,！公私合營那陣，老楊父親還專門給毛主席制作了一套上乘的弓箭,。

    自詡“為弓箭而生”的老楊,，其實四十歲以前一直游離在弓箭制作的門庭之外。出生于“大躍進(jìn)”與大饑荒之年,，老楊說他們是“最虧的一代人”,。 1976年高中畢業(yè)，1977年去順義插隊當(dāng)知青,，1979年進(jìn)北京化工二廠當(dāng)工人,，1992年8月辭職開出租，1996年出租公司規(guī)定35歲以上司機實行雙班制老楊把出租的差事也辭了……

    這一切,，老楊父親全看在眼里,。很久不摸“錛子” （制弓獨門工具）的老爺子，把家傳下來的“老弓”從床底下拽出來修復(fù),，老楊看著老爹吃力,，就在一旁打打幫手。老楊父親說：“這東西如果你現(xiàn)在要做的話,，弄不好也能混口飯吃,?！闭嬲尷蠗钕聸Q心拾起祖業(yè)的是1998年夏天，七十歲的老爺子身體每況愈下,，“人老了,，不服輸都不行，真怕哪一天我把制箭這門手藝也一起帶走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1998年6月6日星期六,，四十歲的老楊正式拜父學(xué)藝?！熬墼枴背幸u的是清代皇家弓箭作坊的全套技藝,，所用原料、工具,、技法與周公旦所著《周禮·冬官考工記第六·弓人》記載相近,，“弓人為弓，取六材必以其時,，六材既聚,，巧者和之?！彼^“六材”是指干,、角、筋,、膠,、絲、漆,，“得此主材之全，然后可以為良,?！薄熬墼枴惫怯啥喾N材料粘合而成的反曲復(fù)合弓。

    老楊說,，從制作弓胎開始到最后的成品,，累計工時至少要半年，中間要經(jīng)歷210多道工序,。其中,，勒牛角、鋪牛筋是最關(guān)鍵的兩道工序,，而這其中的力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比如說為了讓兒子掌握鋪牛筋的力道，老楊讓兒子趴在床上,，他用手去捋兒子的后背,，讓他感受這股力道,。僅是鋪一層牛筋，就要耗時五到十天工夫,，而一張好弓至少要鋪三層牛筋,。

    老楊掐滅手中的煙，示范拉弓姿勢,，“我們制弓,，講究有多大力就做多大力以下的弓，好比你能拉開80磅的弓,，那么,，你做的弓箭最好不要超過80磅?！惫龊煤?，老楊每天都要拉拽，其間,，能發(fā)現(xiàn)弓的問題,。老輩人的規(guī)矩是一把弓箭要放上四季才能交給客人。因為弓箭做好后,，因著天氣,、溫度等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變形，所以做好的弓箭要放上小一年,。老楊每天都要把小半屋的每張弓拉一遍,，以便找出其中的問題再進(jìn)行調(diào)整。老楊拍著胸脯說：“我敢打保票,，‘聚元號’出的弓,，只要正確使用，存?zhèn)€一二百年沒問題,！”

    學(xué)藝的六年間,，技藝日漸精進(jìn)，老楊便開始制作售賣弓箭,。第一批,，一屋子共七八十套弓箭出爐，無人問津,。那段時間,，因為沒有經(jīng)濟來源，老楊窮得快揭不開鍋,。2001年僅賣出一套,，“聚元號”險些再次關(guān)門?！百u不出去,，一直苦熬著,。如果不是斷了后路，我可能就不干了,，虧了當(dāng)時的這個決定,！”現(xiàn)在回想起來，老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在他最困難的時候,，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中國射箭界泰斗徐開才介紹英籍中國通、世界著名傳統(tǒng)箭藝專家謝肅方跟他認(rèn)識,，謝肅方看了老楊的手藝,，一口氣買走了十六七套弓箭（一套弓箭是一張弓、五支箭）,。從此,，“聚元號”恢復(fù)了一些元氣，老楊不再為生計發(fā)愁,。

    老楊的弓箭如今不愁銷路,，訂單都排到四五年之后了,。按理說高興還來不及，可是最近一兩年有一件愁事擾得他不得安寧,，“手藝不是人人都能學(xué)的,，‘聚元號’的傳承依舊困難重重,！”老楊前前后后帶過二十多個小伙子,，都待不到一年就走人了。因為學(xué)習(xí)弓箭制作的全套工藝,，一般要八到十年，現(xiàn)在年輕人面臨的誘惑太多了,，坐不住,。老楊收徒弟的條件很苛刻,，首先人品要正,，要耐得住寂寞,，還要肯吃苦。值得欣慰的是,，老楊的兒子已經(jīng)跟著他學(xué)習(xí)弓箭制作七年多了，他還在觀察,，希望兒子能夠成為“聚元號”第十一代傳人,。可在老楊看來,，“一項傳統(tǒng)技藝絕對不應(yīng)該只由一個人來傳承，而應(yīng)該是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