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

關(guān)于如何從慕尼黑到巴黎來一場冰雪中的徒步之旅，都寫這了

作者簡介：

沃納·赫爾佐格 Werner Herzog（1942 -）,。享譽(yù)國際的新德國電影大師之一，與文德斯（Wim Wenders）,、法斯賓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齊名,。赫爾佐格 1942 年出生于慕尼黑， 1962 年起開始制作,、拍攝電影與短片,， 1968 年他的第一部長片《生命的訊息》 （Signs of Life）獲柏林影展銀熊獎； 1972 年《天譴》 （Aguirre,，the Wrath of God）被英國《視與聽》雜志評為年度十大佳片之首,，他也成為國際影壇最受矚目的德國青年導(dǎo)演； 1974 年《人人為自己,，上帝反眾人》（The Enigma of Kaspar Hauser）獲戛納電影節(jié)評審團(tuán)大獎,； 1982 年又有 《陸上行舟》（Fitzcarraldo）獲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導(dǎo)演獎。 他同時還拍攝了大量深具影響力的紀(jì)錄片,，包括獲獎無數(shù)的《灰熊人》（Grizzly Man）,、《白鉆石》（The White Diamond）、《在世界盡頭相遇》（Encounters at the End of the World）,、《凝視深淵》（Into the Abyss）,、《忘夢洞》 （Cave of Forgotten Dreams）等片。赫爾佐格的作品大多以狂熱,、孤獨的狂想者為主人公,，強(qiáng)調(diào)人力與天意的對抗，很多作品有寓言性質(zhì),。

書籍摘錄：

1974 年 11 月 23 日  星期六

開始走了大約五百米,，我在帕辛格醫(yī)院附近第一次休息。用指南針推斷了一下巴黎的方向,，打算從那里轉(zhuǎn)向西行,。赫伯特·阿赫特恩布施（Herbert Achternbusch）曾從行駛中的大眾牌巴士上跳下，但毫發(fā)無傷,。他隨即又試了一次,，終于成功將腿摔斷，現(xiàn)在正躺在五號護(hù)理站里,。

我曾和他討論該怎么渡過萊希河,。過河的橋非常少，不知村民會否劃船載人渡河,。赫伯特拿出像拇指指甲一般小巧的紙牌為我占卜,。他擺開兩排各五張,，但不知如何解讀，因為說明書找不到了,。我看到牌里有一張魔鬼和一張吊死鬼,。

和煦的陽光令人驚喜。我要怎么離開慕尼黑,？現(xiàn)在大家心里在想些什么,？房車？被大批收購來的事故報廢車,？洗車行,？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外面的世界卻一派和諧,。

我的腦海中有一個壓倒一切的念頭：必須離開這里,，這里的人太可怕了。我們的艾斯納不能死,，絕不允許她死,，她不會死的。她還好好的,，她根本不會死?，F(xiàn)在還不是時候，誰準(zhǔn)許她就這樣死掉,。我每踏出一步,，大地就開始顫抖。當(dāng)我行走,，就是行進(jìn)的野牛；當(dāng)我停步,，便是靜止的山巒,。她怎么能死！她不許死,，也不會死,。等我到了巴黎，她一定還活著,。不會有別的可能,，因為我們不允許。她不能死——也許以后可以,，但要在我們做好準(zhǔn)備以后,。

被雨水浸透的田野，平坦的草地上滿是泥濘,，一個男人抓住一個女人,。

我右邊的小腿出了點狀況,，左腳的腳背也有些疼。在我行走時,，許多思緒在我腦海中奔流咆哮：前方不遠(yuǎn)處差點發(fā)生一起事故……我愛地圖……足球比賽要開始了,，人們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畫中線……掛在奧賓（還是蓋默靈？）火車 站的巴伐利亞旗幟……火車經(jīng)過,，卷起干巴的廢紙,，廢紙在半空盤桓許久，而后火車離去……我仿佛握著我小兒子那只小小的手——他的大拇指可以向內(nèi)彎成一種奇特的角度……我盯著在半空盤旋的紙張,，它就要撕裂我的心,。時間慢慢接近兩點。

在蓋默靈的小酒館里,，孩子們正在參加生平第一次的圣餐禮……小型管樂隊,，女服務(wù)員端著蛋糕，一桌年老的客人想占她便宜……羅馬古道,，凱爾特土堤工事……我無法抑制自己澎湃的思緒,。星期六下午，母親帶著孩子,。嬉戲中的孩子看起來到底是什么樣子,？一定不是像電影里呈現(xiàn)的那樣。這時候需要有一副望遠(yuǎn)鏡,。

這些都是新的經(jīng)驗,，新的人生片段。剛才我站在一座橋上,，腳下是通往奧賓的高速公路,。以往當(dāng)我在車?yán)飼r，偶爾會看到有人站在橋上凝視著橋下的車流,；現(xiàn)在我也成為橋上之人,。第二杯啤酒已經(jīng)作用到我的膝蓋。一個男孩在兩張桌子中間用繩子串起一塊紙板做的牌子,，繩子兩頭用膠帶固定,。那桌老客人大喊：“封路改道！”女服務(wù)員怒斥道：“你們以為自己是誰,？,！”音樂再度高聲響起。老客人們想看男孩把手伸到女服務(wù)員的裙底,，但男孩沒這個膽,。

除非是在電影里，否則我不會把這一切當(dāng)真。

我絲毫不在乎今天要睡在哪兒,。一個穿著閃亮皮褲的男人往東面走去,，而女服務(wù)員朝南大喊：“凱塔琳娜！”她手里那盤布丁擱在大腿的高度,，那桌?？椭杏幸粋€人附和著喊道：“瓦倫特,！”逗樂了一整桌的人,。隔壁桌旁坐著一個男人,，我原以為他是個農(nóng)夫,，直到發(fā)現(xiàn)他圍著一條綠色圍裙,，才知道他是老板,。我醉意漸濃,。附近一張桌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桌上擺滿了咖啡杯,、盤子和蛋糕,，卻沒有人坐在那里。為什么沒有人,？德式椒鹽面包上的粗鹽讓人興奮,。酒館里的所有人突然都朝著一個方向望去，但那個方向空無一物,。這幾里路,，我不覺得口渴，可是腳底卻很燙,，我的腦子好像不太對頭了,。我突然想起酒館門口那個骨瘦如柴、坐輪椅的男人,，但他不是癱瘓,，只是患上了呆小癥。一個被我忽略的婦女正推著他……牛軛上掛著燈……我在圣貝納迪諾 （San Bernardino）后方的雪地上,，差點撞上一頭麋鹿—— 誰能料到這里會有這么大一只野生動物,？……山谷讓我聯(lián)想到鱒魚……我想說，軍隊在前進(jìn),，但他們疲憊了，對他們來說這一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個穿綠圍裙的酒館老板,，低著頭以極近的距離端詳菜單，看來已經(jīng)差不多瞎了,。他干不了農(nóng)活了,。屋里的燈亮起，這意味著白晝即將逝去,。一個穿著連帽厚夾克的孩子,，低頭喪氣地夾在兩個大人中間喝著可樂,。獻(xiàn) 給樂隊的掌聲響起?！傍喿雍?，一切都好！”老板在一片沉寂中說道,。

寒冷的室外有牛群走過,，柏油馬路中間的糞堆還冒著熱氣。兩個女孩在路上溜旱冰,。一只烏黑的貓,。兩個意大利人合力推著一個輪子。田野的氣息強(qiáng)烈得令人窒息,。一群烏鴉向東方飛去,，太陽在它們背后落下。潮濕的田野和森林,，步行的路人,，牧羊犬嘴邊的哈氣。有人在田里焚燒報紙,。距離 阿靈還有五公里,，我第一次對汽車感到恐懼。

那是什么聲音,？聽起來像塔樓傳來的鐘聲,。暮色低沉，周遭一片朦朧,。我在田間駐足,，年輕的農(nóng)民騎著摩托呼嘯而過。右邊更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有許多車,，看來足球賽還在進(jìn)行著,。我聽見烏鴉的叫聲，但有一個激昂的聲音告訴我：千萬不要抬頭看,！任它們叫去,！別看，別把視線轉(zhuǎn)移到上方,！不,，不要理那些烏鴉，讓它們?nèi)グ?！現(xiàn)在不要抬頭望,！田野里有一只被雨淋得濕透的手套，拖拉機(jī)駛過的壓痕里積著冰冷的水。騎摩托的少年們動作一致地奔向死亡,。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尚未收割的蘿卜,，但我發(fā)誓此刻這里根本沒有蘿卜。一臺巨大的拖拉機(jī)朝我駛來,，威脅著要壓倒我,、碾平我，但是我沒有逃跑,，身旁一些白色泡沫塑料支撐了我,。

田野另一邊的遠(yuǎn)處傳來了人們談話的聲音。森林漆黑死寂,。澄澈的明月懸掛在空中,，向著南方。寂靜中,，一臺單引擎小飛機(jī)把握住最后的日暮時分,，趁著黑暗還未降臨匆忙降落。

當(dāng)我邁步向前時,，心中突然浮現(xiàn)一個念頭：黑暗的到來 “遙遙無期日”,。我腳下有一塊被拔起的木制路標(biāo)，橙黑兩色相間,，箭頭標(biāo)示往東北,。樹林邊上，死氣沉沉的人們帶著狗在散步,。我現(xiàn)在穿越的這個地區(qū)正狂犬病肆虐,。如果我坐在天上那架無聲飛行的飛機(jī)里，一個半鐘頭后就能抵達(dá)巴黎,。是誰在那邊砍柴,？那是塔樓的鐘聲嗎？……我得繼續(xù)上路了,。

人的長相變得與他們習(xí)慣搭乘的汽車愈發(fā)相似,。軍人在腐爛的樹葉堆上歇息。我不禁想起“黑刺李”這個詞,，其實這里沒有黑刺李,，只有一個沒了內(nèi)胎的自行車輪躺在地上，上面涂著一顆紅心,。我經(jīng)過一個彎道,，從路面的車痕可以看出曾有不少車在這里迷路。一座軍營般巨大的森林客棧一閃而過,。一只壯如牛犢的狗想要攻擊我，幸好這時大門突然打開，狗只好默默地走了進(jìn)去,。沙礫在腳下翻動,，土地的律動變得清晰可辨。穿著超短裙的女孩正準(zhǔn)備坐上小伙子的摩托,。我與一家人擦身而過,，聽到他們喚其女兒為艾斯特。

前方是一片尚未收割的玉米地,，玉米蒼白地矗立在寒冬之中,。沒有風(fēng)，卻能聽到沙沙的聲響,。這是一片名為死亡的田野,。地上有一張濕透了的白色紙片，我將它撿起,，想破解上面的信息,。我翻過潮濕的那面，心想上面一定記載著關(guān)于“它”的事情,。結(jié)果,，紙上一片空白，但我并不失望,。

多特鮑爾（Doettelbauer）的人家把每扇門窗都緊緊鎖上,。一個裝空啤酒瓶的箱子放在路邊等人來收。要不是那頭狼一般兇猛的牧羊犬這么渴望我的血,，我可以將就在狗舍里過夜,，因為里面有干草。一輛自行車向我駛來,，每踩一圈,，踏板就碰到鏈條蓋一下。公路護(hù)欄與我相伴前行,，我的頭頂上方是電纜,，高壓電噼啪作響地從我頭上流過。這座山丘什么都沒有,。前方是安歇在點點燈火中的村莊,。右邊遠(yuǎn)處是繁忙的公路，然而卻是一片寂靜,，唯有錐形的光束,。

抵達(dá)阿靈前，我闖入一間小教堂,，心想也許可以在里面睡覺,，卻看到一個婦人帶著一只圣伯納犬在祈禱,，把我嚇了 一跳。教堂前矗立著的那兩棵絲柏樹,，更讓這份恐懼順著 我的雙腳直達(dá)無底深淵,。等我抵達(dá)阿靈時，旅店都已關(guān)門,。我在漆黑的墓園里摸索,，先是來到一個足球場，再到一處窗 口都用塑膠布覆蓋的建筑工地,。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出了阿靈，是個墾荒區(qū),，都是些泥炭小屋,。我驚動了矮樹籬中的烏鴉，嚇得它們拼命往黑暗里躲藏,。

好奇心引領(lǐng)我來到了正確的地方：一間周末度假小屋,。花園鎖上了,，池塘上的小橋也圍住了,。我用了從約希那里學(xué)來的辦法：先把窗板撬開，然后打破玻璃,，輕輕松松就進(jìn)到屋里,。墻角擺著一條長椅；粗大的裝飾蠟燭還可以燃燒,；沒有床,，卻有柔軟的地毯；兩個靠墊,；一瓶沒開過的啤酒,，邊角有個紅色封蠟戳記。一條 20 世紀(jì) 50 年代早期風(fēng)格的桌巾,，桌巾上擺著一張?zhí)钭钟螒?，只勉?qiáng)完成了頂多十分之一，但從一旁的涂鴉可以看出這人已經(jīng)腸枯思竭了,。解出的單詞有：頭罩,？帽子；氣泡酒,？香檳,；遠(yuǎn)距離通話機(jī)？電話,。我把剩下的部分完成,，留在桌上當(dāng)做到此一游的紀(jì)念,。對了，是橢圓,，還是圓形,？上頭寫著：垂直，以“L”結(jié)尾的四個字寫下了“電話”,、“地平線”，但除了第一個字母,，并沒有找出答案,。第一個方格上用圓珠筆畫了好幾個圈。這地方真棒,，遠(yuǎn)離塵囂,。

一個拿著一壺牛奶走在陰暗鄉(xiāng)間小路的女人，在我腦海中縈繞久久不去,。腳的感覺還不錯,。說不定池塘里會有鱒魚？

題圖來自： wikimedia ,；文內(nèi)圖由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