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p>
這兩句儼然成了專門描述教師的詩,，但我總覺得，那只是生硬的遷就,，李商隱并不是拿它寫給老師的,，況且也太殘酷，如果讓我選一首的話,，我會選王冕的“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香,。”
以前小學(xué)有門課,，現(xiàn)在不知是否還有,，叫做《勞動》，課本封面上是圓頭圓腦的小男孩小女孩,，在給向日葵澆水,，地上還放著小鏟子小水桶。
這門課大多是講手工,、節(jié)約,、小發(fā)明、種植的粗淺知識,，比如用廢棄罐頭做花盆,，自制顯微鏡、濕度計之類,。
也有一課,，是講如何養(yǎng)蠶。
上完這一課,，我放學(xué)回家后也央著媽媽給我弄點蠶來養(yǎng),，自己則開始準(zhǔn)備火柴盒、棉紗和桑葉,。
第二天,，媽媽帶回來一張舊的《人民日報》，她把報紙給我看,，一面上灑滿了芝麻般的小黑點,，那就是蠶的卵了，在陽光下看的話,，隱約有點兒透明,。
這報紙上的蠶卵很多，我撕了一小片下來,，就足夠養(yǎng)一火柴盒了,，剩下的不知道怎么辦,，就丟進(jìn)水槽沖走了，隱隱聽到沙沙的聲音,，像下雨似的,。
那一小片上，我數(shù)了幾次,，不是22就是23,，塞進(jìn)火柴盒里捂著，媽媽說過兩天就會出來了,，問我桑葉備好了么,，我拿出厚厚的一疊，還沒有蔫,。
桑葉是找同班的女生要的,，她住在黑獐村，臉也黑黑的,，笑起來牙齒很白,，姓孟，叫什么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
孟同學(xué)家里是做裁縫店的,，她五次三番地勸說我去她們家店里做條褲子，但我沒去,。
黑獐村的桑葉很有名,，當(dāng)?shù)仞B(yǎng)蠶的人很多，老人們都會土法煮蠶繭抽絲,，做成綢緞,，后來改革開放了，就不再自己抽絲了,，蠶繭都賣給南方人,，南方人再做成綢緞賣回來。孟同學(xué)說,，她家的店是僅存的兩家自己養(yǎng)蠶抽絲紡綢裁剪的店面之一了,。
我便問她另一家怎么樣，她很不屑地說了一大堆另一家的不是,，我也不懂,，只是要了些桑葉,。
孟同學(xué)很得意地說,，這是她偷摘的隔壁家桑園的桑葉，那家的桑葉確實長得好,。
“大概他們家屎尿多吧,！”她憤憤地說,。
那時我還住在柳鎮(zhèn)上，沒有搬到固城去,，從家下來,，一條直路通向小學(xué)校，大人們也放心孩子安全,，極少有接送的,，不像現(xiàn)在。
我下樓的時候碰見莉莉,，舉著火柴盒特別炫耀的告訴她我養(yǎng)了蠶,。
“把你家老貓看好點，”我裝模作樣的警告她,，“別去偷吃我的蠶寶寶,。”
她一副好笑的表情：“得了吧大河,，你養(yǎng)的又不是千年金蠶,。”
老貓在樓梯上,，轉(zhuǎn)頭瞪了我一眼,。
我跑跑跳跳去了學(xué)校，外套口袋里裝著火柴盒,，手汗把紙面都沁軟了,，我趕緊抽出來，在春風(fēng)里吹,。
在校門口看見了傲雪,。
傲雪是我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孩子，她站在那里,，那里就有了一束光,，從晴空直降，把她瓷娃娃般的肌膚映照到我眼睛里,，深棕色的齊耳短發(fā),，眼睛也是，唯嘴唇嫣紅,，她笑起來,，我的宇宙都在搖晃。
我氣喘吁吁的站在校門口,，跟她打招呼,。
“大河?！彼⑿χ鴨柡?，眼睛彎彎,，“別忘了下午要去播音?！?/p>
我怎么會忘呢,，我們是多年搭檔——雖然我那時候才九歲，但是我們已經(jīng)搭檔兩年多了,。
我點點頭,，一聲不吭地快步走過去，超過她,，然后在花壇的冬青樹后面藏好,，偷偷看著她去教室，她像林地中一頭鹿,，但不是蹦蹦跳跳的小鹿,，而是優(yōu)雅文靜的少年的鹿。我從沒見過她失去風(fēng)度的時候,，從來沒有,。
傲雪推門進(jìn)教室，我才緊跟著進(jìn)去,，我們是同班同學(xué),。
我上課的時候從不認(rèn)真聽講，特別是語文課,。
每個學(xué)期開學(xué)的時候,，發(fā)下新課本，我用一個白天讀完語文書,，就可以扔了,，整個學(xué)期都在玩，期末考試照樣第二名,。
第一名是傲雪,，當(dāng)然是我讓著她的，她從沒發(fā)現(xiàn),。
不過,，今天我小小的心臟里并不全是她，還有那么一小塊,，是關(guān)注著蠶寶寶的成長,，等待，對我來說是很緩慢的煎熬,。
一堂課45分鐘,，我差不多每分鐘都要偷偷把火柴盒打開看一下，陽光從玻璃窗透過來，那些蠶卵瑩潔似玉,，微微發(fā)光。
我是全班最矮的,，就坐在第一排,，我自以為用書擋著，老師就看不見了,，多年后才知道,，老師在上面，從第一排到最后一排的學(xué)生,，在做什么,，一目了然。
那位語文老師叫馬紅霞,，也是我們的班主任,，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帶我們，她家跟我家沾親帶故,，對我也比較照顧,，馬老師早就盯著我呢，可我還在出神,。
“肖大河,，你說說，‘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這句表達(dá)了詩人的什么感慨,？”
我收好火柴盒，站起來說：“光陰易逝,，韶華虛度,，聊以自慰之言，則做飛雪——”說到這個字的時候,，我的心一跳,，想到了傲雪。
馬老師看我說不上來了,，就說：“楊花輕浮空白頭,，榆莢干癟無果實，這兩句表達(dá)了詩人對一些只注重外表,，但沒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的感慨,，他們生命的光輝，也只是那一瞬間的飄揚,。同學(xué)們,，現(xiàn)在布置一下課后作業(yè)，肖大河，這次你也要交,?！?/p>
教室里發(fā)出輕笑，我是語文課代表,，但我長期不交作業(yè),。
布置完作業(yè)，馬老師說：“中午到我家來一下,?！?/p>
她低頭收拾教案，我趁機(jī)回頭對全班做了一個鬼臉,，在他們的哄笑中,，下課鈴敲響了，我盯著傲雪,，她臉上露出那種責(zé)備和贊許的混合表情,。
教師辦公室是聯(lián)排五間屋子，起脊的那種,，馬老師家就在辦公室后面,，有三排房子，都是教職工宿舍,。
我去過她家,，她老公是體育教師，倒也認(rèn)得我,。
中午去的時候,，馬老師一家人正在吃飯，攘著我也吃點,，我很不習(xí)慣在別人家吃東西,，就坐在一邊等著。
吃完以后,，馬老師讓我坐好,，她拎出一架錄音機(jī)，跟我說：“肖大河,，縣里有個小學(xué)朗讀比賽，我找好范文了,，你照著念就行,?！?/p>
她教我用錄音機(jī),，紅色的按鈕是錄音的,，念完了再按一下讓它彈起來，再倒帶回放,。
我很快就學(xué)會了，馬老師聽我念了兩分鐘,，說：“對,，就這樣,，你這個穩(wěn)拿獎,。”
那篇文章我已不記得是什么了,，念了兩遍熱身，有人匆匆來找馬老師,，說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在開會，馬老師叮囑我好好念,，自己錄音,，我乖乖答應(yīng)，但已經(jīng)有了別的想法,。
看到馬老師走了，他們家人也都走了,，我坐在飯桌邊，開始讀,。讀了幾句，就把火柴盒掏出來看了看,。
那些蠶卵里面的小黑點越來越大，書上說,，那比針尖還小的黑點是蠶的眼睛,，就像毛雞蛋里面，小雞的胚胎上的黑點也就是雞眼一樣,。
我將火柴盒拿到錄音機(jī)旁邊,，我記得看科普書里講，人造磁場能影響生物,，而錄音機(jī)里有一塊或兩塊大磁鐵,，就藏在大喇叭后面。
我剛端過去,，那些芝麻大的蠶卵里,，一顆顆黑點齊刷刷地指向喇叭，就如磁鐵吸引紙上的鐵屑一般,。
我試著換了幾個方向,，那些黑點始終如一，無意間我碰到桌子上的碗里的不銹鋼湯勺,，勺柄在瓷碗上發(fā)出叮鈴脆響，那些小黑點集體一震,，仿佛被晴天里一個霹靂嚇懵了,，過了片刻才緩過來，我又試了一下,，果然那脆響會讓它們一震一震的,，正玩得高興，從窗戶看到馬老師遠(yuǎn)遠(yuǎn)地走回來了,，我趕緊收起火柴盒,，繼續(xù)念稿子,。
下午兩節(jié)課后有半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今天是星期六，攤著大掃除,，而我厭惡勞動,，況且,，還有我和傲雪的節(jié)目呢,。
我趕到“播音室”，其實那只是在校長辦公室辟出來的一小塊空間,，堆砌了一堆黑色的播音機(jī)器,，現(xiàn)在想來，大概是功放之類,，還有一個裹著紅布的麥克風(fēng),。
傲雪已經(jīng)在那里了。
我們打開電源,，轉(zhuǎn)動旋鈕，紅色和綠色的小燈在黝黑的大機(jī)器上閃爍,，我們念：
“紅領(lǐng)巾廣播電臺——”
“現(xiàn)在開始廣播——”
晚飯后,，我又把火柴盒拿出來看,，愣了一下,。
它們孵化了吧,？
有一半的蠶卵已經(jīng)破了,，我細(xì)細(xì)地瞧著，找到發(fā)絲似的小蠶,，在盒子底部邊緣蠕動，我趕緊拿出桑葉,，切成小細(xì)條放進(jìn)去,，那些小蠶好像有鼻子似的，蠕動著往桑葉條爬,，我暗暗給它們加油,，不久便看到它們開始吃起來了，只不過還不像勞動課本上說的,，能聽到沙沙的嚙咬聲,。
媽媽給我一個大紙盒子,，我把火柴盒放進(jìn)去,，又切了一些桑葉放進(jìn)大紙盒,，就蓋上它了,。
夜里,，我突然醒了。
窗外好像傳來細(xì)雨聲,，沙沙，沙沙……
我摸黑下了床,，打開臺燈，那沙沙聲忽然停下,，我又關(guān)了燈，它才響起來,。
循著聲源，并不是窗外的,，而是窗臺上的紙盒。
我忍不住又打開燈,，盒子里靜悄悄的，我抽開一看,，桑葉條差不多被吃光了，原本細(xì)小的蠶,，已經(jīng)長到圓珠筆芯那么粗了，我趕緊又丟了幾片桑葉,，看樣子都不用切了,，那些蠶昂起頭，黑黑的眼睛盯著我看了片刻,，大概覺得我不是威脅,，就爬到桑葉上，沙沙地啃起來,。
我就看著它們吃,，吃完一片放一片,，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我又央求孟同學(xué)再給我弄點桑葉來,。
她說,，非得我找來的桑葉嗎,？我說是啊,，我找了別的桑葉，它們不吃,，就吃你帶來的,。
孟同學(xué)有些吃醋，不過還是去偷了他們家對頭的桑葉,，這次偷了一大包,，我覺得差不多夠吃到蠶寶寶長大吐絲了。
不料,，才三天，那些蠶寶寶就把一大包桑葉吃掉了大半,，我心慌了,，又找孟同學(xué),，正好傲雪路過，我像是被勾了魂一樣盯著她，再回過神來,，孟同學(xué)沒好氣的說：“你自己去偷吧,，我給你說在哪兒，我是不想去了,！”
她看我呆愣愣的,，不明所以，嘆口氣又說：“算了,，我還是帶你去吧,，那地方不好找,，而且,，還要守規(guī)矩?！?/p>
“什么規(guī)矩,？”
“黑獐村的規(guī)矩,?！?/p>
去黑獐村的路途很遠(yuǎn),，也許是那時年紀(jì)小,，又是沒有走過的路,，所以會覺得格外遠(yuǎn)吧，二十多年后我在Google地圖上查了一下距離,，大概也就十里路,。
我們五點半放學(xué),，春天里白天短，才走了一半路,，已經(jīng)到了夜摸黑，我們出了柳鎮(zhèn),，路邊是熟悉而稀疏的大柳樹,，刷著齊肩高的白灰,，偶爾有一兩只夜魔虎掠過,，大概還沒睡醒,，飛得歪歪斜斜,。
“大河，你喜歡傲雪吧,。”孟同學(xué)說,。
我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還好日光已經(jīng)沒了，孟同學(xué)也看不出我臉紅吧,？
“是吧,？”她輕聲笑著，“傲雪長得那么好看,，你喜歡她也正常，你也長得好看啊,。”
我很不好意思,，就問她：“黑獐村的規(guī)矩是什么？”
孟同學(xué)沒有直接回答,，給我講了個故事。
明朝萬歷年間,，當(dāng)時黑獐村還不叫這個名字，叫孟李鄉(xiāng),，姓孟的和姓李的最多,。
民間流言,，萬歷帝找到了一位西洋道士，足足花了十年修了一條通天大道,，那條道一直通向天宮,，萬歷帝不坐朝許多年,，就一直在大道上住著。
然而文武百官還是要開會,，油鹽醬醋也還是要吃，往常也就罷了,，萬歷三十年,，縣里收稅的要征用蠶絲,，說通天大道需要蠶絲，用來吊住石板——老百姓并不相信蠶絲能吊住石板,，可還是得交，而這一帶本就不是養(yǎng)蠶的呀,，養(yǎng)蠶都在南方溫暖的地方。
那縣令卻說,，不是養(yǎng)蠶的,，為何此地桑樹甚多,？
俗話說“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當(dāng)院不栽鬼拍手,。”那些桑樹本來只是野生成林,，哪有人家真去在意,。不過既然要養(yǎng)蠶繳絲,，人們就開始用這些桑樹葉子來養(yǎng)蠶。本來第一年收成還行,，那些桑樹枝葉濃密,，養(yǎng)得蠶寶寶肥嫩無比，第二年開始,，卻總是沒有嫩葉子了,，不知是被什么動物偷吃，結(jié)果那些蠶吃都吃不飽,，別說吐絲結(jié)繭了,。交不上足量的蠶絲，也不知多少人被罰沒了家產(chǎn),，砍了頭,，但勉強(qiáng)結(jié)出來的蠶絲還是不行，今年春天再交不出上等貨,，連這三五戶人家也逃不掉,。
這一天，孟家的祖上一個當(dāng)家的親自盯著桑林,，他提前一天就披了蓑衣躺在草叢里,，足足熬到半夜，迷糊中聽見有什么野獸嗷嗷的叫,，他起身躡手躡腳靠近,，只見林中月光下,，一匹黑黝黝的小獸正從桑樹上跳下來，嘴里含了一大捧桑葉,。
這位祖先大喊一聲,，手里的梭鏢就先甩了出去，一下子捆住那只獸,，抓過來一看,，是只渾身油亮黑毛的獐子。
“你知道獐子長什么樣,？”孟同學(xué)忽然問我,。
“不知道?！蔽夷X中只有“獐頭鼠目”這個詞,，“大概像老鼠？”
“獐子長得像鹿,，不過沒那么好看就是了,，沒有花?！?/p>
孟家人把獐子捆好,，磨刀燒水，要宰了它,，那獐子也知道自己死期將至,，竟嗚咽流淚，忽然有人說：“獐子一窩得十幾個,，宰了這個還會有來的,。”
怎么辦呢,？那聰明人說：“將它放了,，我們跟著它摸到老窩，一窩端了,?！?/p>
眾人紛紛叫好，就把獐子松了繩,，那獐子卻站著不走,，只嗚嗚的叫，真是奇怪,。
碰巧,，村里有個進(jìn)京趕考借宿的書生，那書生也來看熱鬧,，忽然說：“這獐子是想求好心人咧,?！?/p>
人群里有人問：“你還聽得懂獸語來？你是徐文長,？”
書生一拱手：“不敢不敢,，青藤老人能聞鳥語，我只粗通獸言,。這獐子知道自己回去會害死一家,，所以在求要么殺了它，要么有個善人發(fā)愿不殺它家人,，就帶誰去——它家里有災(zāi)要求助咧,。”
孟家祖先說他愿意去看看,，獐子前腿一跪，磕了三個頭,，眾人不由得也嚇了一跳,，紛紛說這是有靈性的了，不能輕易殺,。
獐子帶著孟家祖先和書生還有李家的兩個男人一路走去,，過了一條小河，在三棵大樹間找到獐子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獐子是母的，窩里躺著的公獐子已經(jīng)死去多時,，看樣子是被野狼咬了,，重傷不治，拼命逃回窩里后就死了,，此時正是春末夏初,，公獐子身上爬滿了蒼蠅，白骨腐肉,，慘不忍睹,，更慘的是，窩里還有幾只小獐子,，不知怎么傷口也感染了,，上面還爬滿了蛆蟲。
那母獐子嗷嗷哭泣,，把桑葉嚼碎了吐出來,，敷在小獐子身上，書生看到說：“本草有言：桑葉苦寒,，有小毒,，桑葉絞汁可收癰口,，去火毒，再者,，獐子本來也愛吃桑葉……原以為是個獸賊,，卻也是良母?！?/p>
眾人問該怎么辦,，書生說：“可憐天下父母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依我就先幫幫這畜生吧，權(quán)當(dāng)積德,。再說就是現(xiàn)在打死這一窩,，你們的蠶絲也來不及交了?！?/p>
孟家祖先并不反對,，李家的兩兄弟出了個主意，聽說土法里用蠶吃腐肉的,，能清創(chuàng)愈合,，李家兄弟卻不愿意用本家的蠶，說是正當(dāng)要結(jié)繭了,，驚擾不得,。
孟家就把自家的蠶運過來，倒在那些小獐子身上,，又把死去的公獐子拖出來,，當(dāng)著母獐子的面挖個獸墳埋了，那母獐子長跪叩頭,。
小獐子身上敷滿了桑葉碎渣,，蠶寶寶爬上去就不斷舐食，如此反復(fù)了兩日,，那些小獐子的傷口竟一一愈合了,，而這一日，縣里的公差也來催繳,，孟家交不出來,，李家卻因為沒有出蠶救獐子，剛好結(jié)了繭,。
公差把枷鎖鐵鏈一套,，就要把孟家祖先帶走，剛到村口，就見一只黑獐子人立路上,，抱爪作揖,。
公差是吃橫飯的，一腳將獐子踢了個趔趄,，那獐子翻身爬起來,，向桑林中跑去，另一個公差一拍大腿,，道：“哥哥,，咱們得發(fā)筆小財！這獐子是母的,，必有小獐子,，小獐子有什么？獐寶呀,！”
獐寶是獐子幼崽胃里沉積的奶塊結(jié)垢,，雖然比不上牛黃狗寶那么知名，但也算是可以發(fā)筆小財,。這兩人將孟家祖先鎖在就近的桑樹上,，便跟著母獐子鉆進(jìn)林子里尋窩。
這時我和孟同學(xué)已經(jīng)走到黑獐村外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村子像一塊扁平的黑磚壓在大地上,，除了一盞村口的昏黃路燈,，就是家家戶戶陰暗的燭光，可能又停電了吧,，黑獐不比我后來搬去的固城,，固城挨著煤礦，夜夜燈火通明,。
“后來呢,？”我咽了口唾沫，晚飯點兒要過了,，我還沒吃東西,。
“后來，他們找到了,?！?/p>
他們在三棵樹下找到了那窩小獐子，當(dāng)下如狼似虎,，將這些小的一頓亂棒,，打得奄奄一息，用麻袋裝了再返回路上，孟家祖先嘆了口氣,，說他們要遭天譴,，那兩個公差喜笑顏開，不經(jīng)意間被孟家祖先掙脫了鐐銬,，公差大罵,，說你敢跑就抓你八十歲老娘。
孟家祖先一時急怒,，枷鎖橫打,，掃倒一個，另一個見狀拔出鋼刀,，斜刺里沖出母獐子,，將拔刀的一時撞倒，后腦磕在石塊上,，登時不行了,。
孟家祖先返過醒來，手足冰冷,，心想這下要滿門抄斬了,，卻見母獐子跳到公差身上，四蹄亂踩,，連那幾個小獐子也勉力撕扯,，把兩個人弄得一片狼藉。
后來縣里來了仵作,，報明系野獸所為,，現(xiàn)場還落下一只死去的小獐子尸體，縣令也只好作罷,。
“孟家的就是你們家了,，那李家又為什么得罪了你們？”我忍不住問,。
孟同學(xué)哼了一聲：“母獐子雖然有靈性,，可沒到成精的地步，后來還是死了,，它死了以后,，被埋在李家的桑林地里，那片桑林就長得特別好,?！?/p>
她伸手指指前方：“喏，就是那片,?！?/p>
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林地，孟同學(xué)告訴我兩家人桑林地界，中間有一排小土包,，據(jù)說是獐子墳——那窩獐子的子孫后代一直伴隨村子存在,，直到八十年代末才很少見到了。
我書包里有手電和粗布口袋,，掏出來準(zhǔn)備好,，孟同學(xué)幫我把風(fēng)，我便深入桑林去摘葉子,。
鄉(xiāng)下的夜晚,，總有些奇怪的蟲獸叫聲，我雖然是接受了馬克思唯物主義教育的一代,，但因為經(jīng)歷了氣功潮,，還練過特異功能，所以格外敏感,，總覺得林子深處有什么在盯著我看……很多雙眼睛,。
那時我身上還帶著蠶寶寶呢，不過火柴盒已經(jīng)裝不下它們了,，現(xiàn)在用的是一個回力鞋的鞋盒子,，放在我書包里。
我總想先讓餓了半天的蠶寶寶吃一頓,，就趁著手電光,，摘了一把桑葉，跟北方的高大桑樹不同,，這里的桑樹長得比較矮,，只有一米多不到兩米高，我摘了兩把塞進(jìn)鞋盒子,，頓時聽到細(xì)碎的刷刷聲，那些蠶寶寶正在大嚼特嚼吧……忽然有什么東西從耳邊嗖一聲擦過,。
我嚇了一跳,，心想是夜魔虎么，夜魔虎也喜歡吃蠶寶寶的,，無怨得是老鼠變的,。于是我用手電打了一圈，沒看見夜魔虎,，倒是看見一只蒼蠅,。
只是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蒼蠅,。
那蒼蠅足有成年人拳頭大小,，就趴在我面前一米外的一棵桑樹干上，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只見它兩片淡綠透明的翅膀,，碩大如雞蛋的下腹部,，鉛筆芯粗的兩條后腿正翹起來，慢條斯理地刷洗著后翅,，我打過很多只蒼蠅,，對這個動作熟悉得很。
忽然那蒼蠅轉(zhuǎn)過頭來,，我才知道為什么一直覺得林子里有很多雙眼睛盯著我——那是噩夢般的一個蒼蠅頭,，兩個大魚泡似的復(fù)眼，正反射著我的手電光,，晶瑩如惡魔,。
我嚇了一跳，手里緊緊抓著書包,，此刻桑林里除了蠶寶寶細(xì)碎的啃咬桑葉聲,，四下里一片寂靜。
隱隱約約,，外面?zhèn)鱽砻贤瑢W(xué)的叫聲,，好像是叫我名字，但桑林里聽不清楚,，我并沒有走太遠(yuǎn)啊,。
我摸摸書包，才塞滿一半,，就先不管那只大蒼蠅,，趕緊捋葉子。
忽然桑林里起了風(fēng),。
那風(fēng)不知道從哪兒吹來的,，但緊接著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伴隨著風(fēng)的,，還有嗡嗡的振翅聲,，我轉(zhuǎn)身用手電照過去，看見了一堵墻,。
這堵墻上閃爍著百萬顆細(xì)小的紅色眼睛,，是蒼蠅的復(fù)眼，如同璀璨的碎鉆一般,，但我只覺頭皮發(fā)麻,，尖叫著想跑卻兩腿發(fā)軟，那是幾百只拳頭大的蒼蠅群啊,，這堵墻嗡嗡叫著逼近,，轟一聲散裂,，蒼蠅們鋪滿了我全身。
“大河,！”孟同學(xué)的叫聲總算近在咫尺了,，我不敢張口，怕蒼蠅爬進(jìn)我嘴里,，只拼命揮舞手里的手電筒,。
在手電的光柱中，我看到孟同學(xué)并不急著過來撲打蒼蠅,，而是抄了一根尖頭木棍,，在地上掘土。
我知道蒼蠅是沒有牙齒的,，它們嘴上是個吸盤,，一伸一縮小喇叭似的去舔食物，但這么大的蒼蠅還是吸盤么,？不及我多揣測,，孟同學(xué)已經(jīng)掘開了土堆，那土堆里忽然爬出幾個白色的小動物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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