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校書圖》中穿“透視裝”的士大夫（現(xiàn)藏于波士頓美術(shù)館）

魏晉南北朝的社會與思想型態(tài)大異于秦漢帝國,。其實東漢已經(jīng)與西漢有所不同了。后來三國鼎立而歸之于魏,，曹魏篡漢之后,，又有司馬氏篡魏。政權(quán)更迭頻仍,，帝國統(tǒng)制松弛,。儒學(xué)在漢武之世為之大振，后因“五經(jīng)博士”專業(yè)說經(jīng)而“碎義逃難”,，反而使經(jīng)學(xué)失卻真宰,。佛教靜悄悄地傳入中土。道教不密而宣地擎幟高揚,。儒釋道三家的思想成為士人可以任意取資的精神糧倉,。多元并立的文化格局代替了一家獨尊的思想一律，中國文化迎來魏晉時期以張揚個性和崇尚自然為特征的思想解放時代,。

就是這般任性：披頭散發(fā) 說脫就脫

如果就狂者精神的衍變而言,，魏晉時期的個性張揚未免過于失序,。狂者已經(jīng)不愿繼續(xù)取資于孔子的狂狷思想,，佛道兩家特別是道家和道教的崇尚自然的觀念,，給了魏晉士人以個體生命也許可以走向自由的遐想。他們追求自我的無約束的放任,，幾乎陷入了裸露癖和裸露狂,。他們說脫就脫，毫無顧忌,。

《晉書》“五行志”所載的貴族子弟之“狂”,，應(yīng)該是那一時代的世風(fēng)共相：“惠帝元康中，貴族子弟相與為散髪倮身之飲,，對弄婢妾,，逆之者傷好，非之者負譏,，希世之士恥不與焉,。蓋貌之不恭，胡狄侵中國之萌也,。其后遂有二胡之亂,，此又失之在狂,。”

東晉遭遇“二胡之亂”是不是由于貴族子弟相與裸戲,，我們姑且不管，但其狂得失去規(guī)儀,，不顧羞慚,，則是歷史故實?！稌x書》“儒林傳”亦載范宣的話說：“漢興,，貴經(jīng)術(shù)，至于石渠之論,，實以儒為弊,。正始以來，世尚老莊,。逮晉之初,，競以裸裎為高。”

另外還有王湛的一個玄孫輩后人名王忱者,，官至方伯,，《晉書》本傳說他：“性任達不拘，末年尤嗜酒,，一飲連月不醒,，或裸體而游,，每歡三日不嘆，便覺形神不相親,。”一次他的岳父遇到了傷心的事情,，王忱前去慰安，和十幾個賓客一起“被髪裸身而入”,，繞了三圈便遽然離去,。

王戎的從弟王澄和胡毋輔之等，史載也皆“任放為達,，或至裸體者”,。這說明，魏晉時的風(fēng)氣,，不獨貴族子弟,，甚至士人官宦，裸體,、裸裎,、裸游也司空見慣，幾乎到了習(xí)焉不察的地步,，這正是孔子所警告的“狂而蕩”的現(xiàn)象,。

裴頠在其所作的《崇有論》中，對晉的世風(fēng)和士風(fēng)有更為集中的描述,，他寫道：

“人情所殉,，篤夫名利。于是文者衍其辭,，訥者贊其旨,，染其眾也。是以立言籍其虛無,，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司，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達。故砥礪之風(fēng),，彌以陵遲,。放者因斯，或悖吉兇之禮,，而忽容止之表,，瀆棄長幼之序，混漫貴賤之級,。其甚者,，至于裸裎,，言笑亡宜，以不惜為弘,，士行又虧矣,。”

其中的“立言籍其虛無，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司,，謂之雅遠”兩句，錢鐘書先生認為可以和干寶《晉紀總論》,、孫綽《劉真長誄》及《抱樸子》外篇的《漢過》對觀,。干《論》有“當(dāng)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之句,，孫《誄》有“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的對語，《漢過》則云：“懶看文書,，望空下名者,，謂之業(yè)大志高；仰賴強親,，位過其才者,，謂之四豪之匹?！?都認為漢之季世至?xí)x世,，社會風(fēng)氣的敝俗、辟邪,、誕狂到了極點,。

《世說新語》第一篇“德行”也有類似敘寫：“王平子、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倍鴦⑿俗⒁蹼[《晉書》則說：“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髪,，裸袒箕踞。其后貴游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也,。”這里以及上引，需要注意其中的“性任達”,、“任放為達”及“通”和“達”幾個關(guān)鍵語詞,。顯然“通達”和“任達”，受到了史家的特殊重視,?！叭巍笔菬o所不為，“通”是無為不可,。魏晉人士就是以此作為行為的觀念依據(jù),。

揮麈談玄，裸裎痛飲,，幾成魏晉名士風(fēng)流的標配,。

大咖的尷尬：狂風(fēng)因誰而生？

研究者有的認為,，魏晉的風(fēng)尚實導(dǎo)源于莊老之學(xué),，而尤以王弼、何晏二子罪孽深重,。

王,、何都是深于玄理的絕頂天才，王以注《老子》和《周易》,，何以解《論語》聞名于世,。王的義理玄思“以無為本”，主張“道泛濫無所不適,，可左右上下周旋而用,，則無所不至也”，但又不排除“情性”的作用,，既貴無,，又重情。相反,，何晏卻認為圣人沒有喜怒哀樂,，著論也相當(dāng)精到。王弼不認同，說道：“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yīng)物,，然則圣人之情,，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fù)應(yīng)物,，失之多矣?！焙巍秱鳌愤€說王弼善為“高麗言”,，這句“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就是一句深微淡遠的“高麗言”,。

何晏生于漢獻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王弼生于魏的黃初七年（公元226年），何比王大三十六歲,，且居吏部尚書之高位,，但其雅量也是驚人的。史載何平叔（晏字平叔）“甚奇弼”,，稱“后生可畏”,，并發(fā)為感嘆：“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乎,！”兩人都注《老子》,，交談中何見王的義旨高于自己，便取消注老的計劃,，而另作《道德論》,。何劭的《王弼傳》還有載：“弼論道，附會文辭,，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蓖鹾蔚拈L短，于此可見,。“拔得”應(yīng)指升華了的玄理旨趣,，蓋王對“道”和“玄”的深微遠大,，實有人所不及的思辨能力。所以錢鐘書《管錐編》論老，必以《老子王弼注》為藍本,，且評之曰：“王弼注本《老子》詞氣鬯舒,，文理最勝，行世亦最廣,?！眲t淵雅如鐘書先生對輔嗣（王弼字輔嗣）亦情有所鐘乎？抑高才雅致惺惺相惜耶,？然而輔嗣“天才卓出,，當(dāng)其所得，莫能奪也”,，天生就一種“知性的傲慢”,。要說狂，應(yīng)該屬于知性之狂和理性之狂,。余英時先生在論述新儒家的“心理構(gòu)造”時,，嘗援引西方的“知性的傲慢”一語，以和新儒家的“良知的傲慢”對觀,。蓋王弼之“莫能奪”,，顯系“理傲”，故更合于“知性的傲慢”,。

王弼字輔嗣,，魏晉玄學(xué)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可惜王弼只活了二十三歲,，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就因癘疾離開了人世。這一年,，他的學(xué)問知己何晏,，也在其靠山曹爽被殺之后為司馬氏所害。何晏的傲慢也是驚人的,，《三國志·魏書·諸夏侯曹傳》裴（松之）注對何平叔有如下評論：“晏嘗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wù)，司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蓋欲以神況諸己也,?！惫簧窕约海浒量褚嗖辉谳o嗣之下了,。

關(guān)于晉世的任誕之狂和“理傲”之狂,，《晉書·王衍傳》的一段記載,，可見其大概：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wù),，無往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衍甚重之。惟裴頠以為非，著論以譏之，而衍處之自若,。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貢,。兼聲名藉甚，傾動當(dāng)世,。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義理有所不安，隨即改更，世號“口中雌黃”,。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矣,。累居顯職,，后進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選舉登朝,，皆以為稱首,。矜高浮誕，遂成風(fēng)俗焉,。衍嘗喪幼子,，山簡吊之。衍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衍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焙喎溲裕鼮橹畱Q,。

這段敘述在時間上特別突出“正始中”，正始是魏齊王芳的年號,，即公元240至248年,，前后只九年的時間。這段時間正是王弼,、何晏思想風(fēng)行的盛期,，所以才說“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如何如何,。然后講王衍對王、何思想如何重視,，而對《崇有論》的作者裴頠的主張,，盡管是堂兄王戎的女婿，卻渾然不顧,。

所以如此,，由于王衍本人就是玄風(fēng)的熱烈追隨者和提倡者。而且他還踵事增華地創(chuàng)立了一種玄談的風(fēng)姿,，手持麈尾,，妙善玄言，義有未安,，隨即改更,。再加上他的“盛才美貌，明悟若神”的天姿自然,，王,、何也要讓出一地了,。王弼為論述“理”不廢“情”，說了一串玄旨幽深淡遠的話,?？墒沁@位王衍，因喪幼子而大哭不止,，友人勸慰,，則宣言似的說：“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毙砗托郧樵谒砩蠠o間的結(jié)合，而把圣人的“忘情”和最下面層次的“不及于情”,，拋在了一邊,。世號“口中雌黃”，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可見其地位之高和影響之大?！稌x書》本傳贊：“衍俊秀有令望,，希心玄遠，未嘗語利,。王敦過江,，常稱之曰：‘夷甫處眾中，如珠玉在瓦石間,?！檺鹬鳟嬞潱喾Q衍巖巖清峙,，壁立千仞,。其為人所尚如此。”

信口雌黃的成語即源自王衍

《晉書·王衍傳》論正始玄風(fēng)的“矜高浮誕,，遂成風(fēng)俗”的八字判語,，可以視作魏晉誕狂之風(fēng)的真實寫照。王衍是“竹林七賢”最小的成員王戎的從弟,，其思想和王戎不無一脈相承之處,。開始，阮籍與王戎的父親王渾友善,，自從和比自己小二十歲的浚沖（王戎字浚沖）接觸以后,，便只樂于和“阿戎談”，而棄王渾于一旁而不顧。王戎進以見解高明和預(yù)見性見長,，史稱“有人倫鑒識”,。但仕途并不順利，靠“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jié)”,，方幾次免得一死。最后這位“神彩秀徹”,、善于審世相人的穎悟之士,，終變成了一個晝夜以牙籌數(shù)錢自娛的慳吝人。

王衍在王戎眼里,，原是“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fēng)塵表物”似的人物,，由于身處魏晉的變亂之局,，盡管以“口不論世事，唯雅詠玄虛”和“不以經(jīng)國為念,，而思自全之計”,，以致官至太尉、尚書令的三公的高位,，也無法回既倒之狂瀾,，最后還是被石勒倒墻活埋了，時年五十六歲,。將死之際，王衍顧左右而言曰：“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對自己一世鐘情浮誕之風(fēng)似有反省自悔之意,。

然則晉世之亡,，真的是由于祖述老莊之玄談和任誕之狂風(fēng)所致么？難道確如范寧所說,，“其源始于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紂”,？且看范氏著論的理由何在？他寫道：

王何蔑棄典文，不遵禮度,，游辭浮說,，波蕩后生，飾華言以翳實,，騁繁文以惑世,。搢紳之徒，翻然改轍,，洙泗之風(fēng),，緬焉將墮。遂令仁義幽淪,，儒雅蒙塵,，禮壞樂崩，中原傾覆,。古之所謂言偽而辯,、行僻而堅者，其斯人之徒歟,！昔夫子斬少正于魯,，太公戮華士于齊，豈非曠世而同誅乎,！桀紂暴虐,，正足以滅身覆國，為后世鑒誡耳,，豈能回百姓之視聽哉,！王何叨海內(nèi)之浮譽，資膏粱之傲誕,，畫螭魅以為巧,，扇無檢以為俗。鄭聲之亂樂,，利口之覆邦,，信矣哉！吾固以為一世之禍輕,，歷代之罪重,，自喪之釁小，迷眾之愆大也,。

看來這位范寧,，守持的是儒家的立點，故曰“王何蔑棄典文,，不遵禮度”,，與孔子所誅的少正卯同一罪狀,。但點題者則是“傲誕”二字，亦即由于王弼,、何晏倡行誕狂,，敗壞了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俗。不僅影響“一世”,，且禍及“歷代”,；自己丟人事小，主要是迷惑了社會大眾,。其“罪狀”自然在桀紂之上了,。另外一位南朝齊梁時期有“山中宰相”之稱的醫(yī)學(xué)家陶弘景，也寫詩說：“夷甫任散誕,，平叔坐談空,；不意昭陽殿，化作單于宮”,？ 似乎也認為晉的覆亡與王弼的任誕和何晏的談玄有關(guān),。有趣的是，就連當(dāng)年覬覦晉室大寶的北伐大將桓溫,，兵過淮,、泗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望中原之際，也發(fā)為感慨說：“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zé),?！钡宕鷮W(xué)者錢大昕不作如是觀，他說“寧之論過矣”,，認為“以是咎嵇,、阮可，以是罪王,、何不可” 。

對當(dāng)時后世諸如此類的攸攸之口,，錢鐘書先生揭明兩點：

一是“晉人之于老,、莊二子，亦猶‘六經(jīng)注我’,，名曰師法,，實取利便；借口有資,，從心以撦,，長惡轉(zhuǎn)而逢惡，飾非進而煽非。晉人習(xí)尚未始萌發(fā)于老,、莊,，而老、莊確曾滋成其習(xí)尚,。”

二是“義理學(xué)說,，視若虛遠而闊于事情，實足以禍天下后世,，為害甚于暴君苛政”,。并引用宋徽宗賜號為“高尚先生”的劉卞功的話說：“常人以嗜欲殺身，以財貨殺子孫,，以政事殺民,，以學(xué)術(shù)殺天下后世?！边€有汪士鐸《悔翁乙丙日記》里的話：“由今思之,，王、何罪浮桀紂一倍,，釋,、老罪浮十倍，周,、程,、朱、張罪浮百倍,。彌近理,，彌無用，徒美談以惑世誣民,，不似桀紂亂只其身數(shù)十年也,。”錢鐘書先生最后歸結(jié)說：“人欲,、私欲可以殺身殺人,，統(tǒng)紀而弘闡之，以為‘天理’,、‘公理’,，準四海而垂百世，則可以殺天下后世矣,。”老,、莊未嘗殺人，宋的周,、程,、朱,、張也未嘗殺人，問題在于“統(tǒng)紀”,，如果“統(tǒng)紀”弘而闡之,，視一家之學(xué)說為“天理”和“公理”，以為“準四海而垂百世”,，那就難免要“殺天下后世”了,。大哉！鐘書先生之論,，與吾心亦有戚戚焉,。

如果說王弼、何晏所代表的,，是以祖述老莊為特征的魏晉玄風(fēng)的任達和“理傲”的一派,，那么王衍和“竹林七賢”為代表的則是魏晉玄風(fēng)的佯狂和誕狂的一派。

竹林七賢圖（資料）

 憂思獨傷心：一部絕版的“竹林狂響曲”

“竹林七賢”是一個以文采和異行著稱的知識分子群體,，以嵇康和阮籍為代表,，成員有山濤、向秀,、劉伶,、阮咸和王戎。

《三國志·魏書·王衛(wèi)二劉傅傳》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云：“康寓居河內(nèi)之山陽縣,，與之游者,，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與陳留阮籍,、河內(nèi)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瑯邪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游于竹林,，號為七賢,。”

《世說新語·任誕》也有載：“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nèi)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yù)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nèi)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 ,。這七位“賢者”，文采菁華,，不可一世,，個個都“狂”得可以。

《世說新語》里記載多則他們的和“狂”有關(guān)的故事,。

劉伶寫有《酒德賦》,，聲言“唯酒是務(wù)，焉知其余”,。酒醉之后,，裸形于屋，遇有置疑,，則說：“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是我的褲子，諸位怎么進到我褲襠里來了,？”

阮籍的侄子阮咸,，竟然和群豬一起飲酒。

阮籍無目的地駕車出游,，有路則行,，無路便痛哭而返?？吹疆?dāng)壚賣酒的鄰人之妻有美色,，他就粘著不斷去喝酒，喝醉了還一頭睡在那位美婦身邊,。聽說一個美色女子未嫁而死,，盡管與其家人素不相識，也跑去大哭一場,。

這種“狂”,，屬于半是佯狂半酒狂，也許還要加上一點色狂,。他們幽憤于心,，放浪于外，口不論人過,，眸子判然,。所以嵇康的名篇直接題作《幽憤詩》。而阮籍的代表他文學(xué)成就的八十二首《詠懷詩》,，其精神糾結(jié),，亦無非“憂思”二字,。故第一首開篇便直抒胸臆：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衿。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span>

詩的結(jié)句“憂思獨傷心”，已經(jīng)自我點題,。所憂者何,？蓋雅不情愿與司馬氏合作也。司馬昭聽說阮籍的女兒貌美而賢,，便請人為自己的兒子司馬炎說親,，致使阮籍竟有兩個月的時間醉酒不起，從事者見無從言說,，才不得不寢罷此議,。

“竹林七賢”的領(lǐng)袖人物嵇康，由于娶了與曹魏有血緣關(guān)系的長樂亭主（魏武的曾孫女）為妻,，才升遷為郎中,，拜中散大夫。只這一層,，篡魏立晉的司馬氏便不肯善罷罷休,。史載：“譙郡嵇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 此可知其思想淵源之所從出,，而“尚奇任俠”一語,，證明他在行動上也是很特立獨出的。

因此司馬氏集團始終把嵇康作為關(guān)注的重點對象殊不為怪,。起初的策略并非不想籠絡(luò)收買,，但嵇康不買賬。負有覘伺任務(wù)的鐘會,，一次前往觀察動向,，看見嵇康正在大樹下面打鐵，幫助他鼓風(fēng)的則是“七賢”之友向秀。鐘會只管盯盯的看,，嵇康卻“揚錘不輟,，旁若無人”，一言不發(fā),。當(dāng)尷尬的鐘士季（鐘會字士季）要怏怏歸去的時候，嵇康才發(fā)聲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也很厲害，回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一問一答之間,，各有玄機,。

嵇康的友人山濤，欲薦他代己為官,，于是他寫了那封千載傳頌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自道“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其中包括“每非湯,、武而薄周、孔”,，“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此甚不可二也”,。還有“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以及“又讀莊、老,，重增其放”,，“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 等等,，其狂傲悖理、不為世所容的名士態(tài)度畢肖紙上,。

但阮,、嵇二人亦有區(qū)別,，誠如錢鐘書先生所說：“嵇、阮皆號狂士,，然阮乃避世之狂,，所以免禍；嵇則忤世之狂,，故以招禍,。”錢先生又引伏義《與阮嗣宗書》之疑阮為鬼物附身的“風(fēng)魔”，進而申論說：“不知‘風(fēng)魔’之可出‘詐作’,，既明且哲,，遂似顛如狂也?！庇终f：“忤世之狂則狂狷,、狂傲，稱心而言,，率性而行,，如梵志之翻著襪然，寧刺人眼,，且適己腳,。既‘直性狹中，多所不堪’,，而又‘有好盡之累’,，‘不喜俗人’，‘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安望世之能見容而人之不相仇乎,？”換而言之,，阮、嵇雖同為狂者,，但阮往往“河漢大言,，不著邊際”，而嵇康之狂,，則“一狂而刺切”,，兩廂比較，可以見阮嗣宗和嵇叔夜不同之為人也,。

因此當(dāng)嵇康步入不惑之年,，終于被司馬氏投入獄中。起因是他的好友呂安因故得罪，司馬氏欲以不孝罪誅之,。嵇康為之辯護,，竭力保明其事。鐘會于是在廷論時歷數(shù)其罪狀云：“今皇道開明,，四海風(fēng)靡,，邊鄙無詭隨之民，街巷無異口之議,。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于今,，有敗于俗,。昔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今不誅康，無以清潔王道,。”嵇康臨刑之際,，出人意外地撫奏了一曲《廣陵散》，曲罷發(fā)為感慨：“《廣陵散》于今絕矣,?！比缓髲娜菥吐尽＿@不禁讓我想起了西哲蘇格拉底之死,，他的弟子柏拉圖的《斐多篇》所記載的蘇氏之死,，也是很從容的——在被迫飲了毒藥之后，還在若無其事的談?wù)軐W(xué),。但比較起來,，嵇康死的似乎更有詩意，而且有三千太學(xué)生群言欲“請以為師”,，那么寂寞的嵇康,，其身后已不那么寂寞了。

據(jù)說嵇康是個罕見的美男子,，一米八二（魏制七尺八寸）的身高,，“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 ,，不像魏晉其他名士,，為打扮自己可能還要擦粉之類。山濤贊美說：“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美而有風(fēng)骨,，有英姿,，則嵇康之狂，又不止是佯狂和誕狂,，同時也是清醒之狂和美駿之狂,。

嵇康逝后，竹林荒落,，人去廬空,。七賢舊友向子期（向秀字子期）作《思舊賦》，序云：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嵇意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后并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于絲竹特妙,。臨當(dāng)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jīng)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fā)聲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

其賦則又曰：

將命適于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jīng)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lǐng)會兮,，寄余命于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fù)尋,。停駕言其將邁兮，故援翰以寫心,。

論者或謂向賦欲言又止，是呵,！他又能多說些什么呢,？此時的向秀已應(yīng)歲舉來到帝京洛陽，大將軍司馬文王引見,，問曰：“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向秀說：“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币庵^竹林并不是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可靠途徑,。結(jié)果文王大為感嘆，慶幸子期終于醒悟,。不久,，向秀得到了散騎侍郎轉(zhuǎn)黃門侍郎的閑差，由在野之“竹林”一變而混跡“魏闕”,。不過史載他“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 ，是又不無耐人尋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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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劉夢溪。

*本文引自劉夢溪先生著作《中國文化的狂者精神》第三章《魏晉士人的誕狂和“理傲”》,，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標題為編者添加，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