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時光的郵差快馬加鞭地來到六月份的驛站,為我捎來龍口奪食的“信箋”,;每當滿地的麥穗被暴烈的太陽烤成滿眼的金黃,;每當鹽池的上空布滿了布谷鳥的鳴叫,我便不由得憑欄遠望,在舊時光的星空里跪拾夢中遺落的麥穗。
穿過季節(jié)的熱風,越過歲月的山水,,夢境中的童年總會與那個叫梁家莊的小山村不期而遇,七八十戶人家,,300余口老少,,庭前屋后槐樹、棗樹,、鉆天楊,;村子周圍塬地、山溝,、打麥場,。六月的田野,如曬醬豆一般,,在烈日的炙烤下,,數百畝的金色麥海隨風掠過,蔚為壯觀,,波濤翻滾,、光燦耀眼,麥香四散開來,,豐收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這個時候的父親們一改往日的萎靡,,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各自的地頭,接受他們的“士兵”的最高致意,。在萬千麥穗的隨風朝拜中,,他們不是徘徊在田間地頭激動地目測著這一年的好年成,就是摘個麥穗在粗大的掌心里揉揉搓搓,,咀嚼著麥粒的硬度,,判斷著下鐮收割的時間。
五黃六月的天氣可謂是急脾氣,,下午,,麥田還是“青青子衿,誰知我心”,;過了一夜,,到了次日早晨已是“黃袍加身,急著入庫”,。聽著風中那噼噼啪啪麥子落地令人心疼的聲響,,家家戶戶如臨大敵,在一片花花綠綠的標語——“收麥有五忙:割,、拉,、碾、曬,、藏”“珍惜每一粒糧食,,確保顆粒歸倉”的宣傳中,,都緊急行動起來了,。除了坐月子的婦女、剛生下的嬰兒,,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黃發(fā)垂髫,以及放麥假的學生,,人人上足了發(fā)條,,攢夠了勁,頭戴草帽,,肩搭汗巾,,腰捆草繩,背著水壺,,提著鐮刀,,挑擔的,牽牛的,,拉車的……全村男女老少數百人潮水般地向麥地里涌去,。在那金燦燦的麥海里,,“草帽”們豪氣沖天地一字排開,朝圣般地將身子匍匐得比麥穗還低,,左手攏麥在胸,,右手揮鐮起舞,手上使力,,腳下用勁,,人人爭先向前,個個唯恐落后,,割麥子比的是誰的麥茬低,、割得凈、速度快,,只見那一道道亮光閃過,,一排排麥浪倒下,此起彼伏,。隨著那陽光的肆意鋪排,,隨著那滿地草帽壯觀地晃動,隨著那鐮刀明晃晃地耀眼,,任憑那陽光灼燒,、背部脫皮;任憑那汗水橫流,,刺痛雙眼,;任憑那麥芒刺破皮膚,鮮血直流,,一塊又一塊的麥子被割倒,,一車又一車的麥子被父兄們拉到了打麥場……
而在激烈的夏收戰(zhàn)斗中,作為“后勤保障隊”的學生娃們因為戰(zhàn)斗力較弱,,是沒有資格摸鐮刀把的,,除了送饃送水,就是發(fā)一個小背簍去打掃戰(zhàn)場,,撿拾父兄們收割過后遺留下來的麥穗,。從此,我便和大多數同齡小伙伴一樣,,成了一個“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行走在阡陌縱橫廣闊田野間的拾麥穗孩子,。瓦藍的天空上,,幾縷“白紗”游弋著,猶如母親紡車遺落下的幾朵棉絮,緩緩飄蕩在烈日的周圍,,企圖遮擋住一絲絲火熱,。剛剛割過的麥地,硝煙散盡,,喧囂盡失,,除了一片片耀眼奪目的光芒,還有那裸露的或高或低,、參差不齊的田壟麥茬,,剩下的就是疲勞而沉寂的大地。而我和眾多撿拾麥穗的孩子一樣被定格了,,成為時常進入我夢境之中不可或缺的童年畫面……
撿拾麥穗于那刀槍劍林般的麥茬之中,,猶如剛剛清掃戰(zhàn)場中遺落下的啞彈,依然有著不可小覷的危險,。當我們帶著破草帽,、裸著黑油油的脊梁,身著目前街上流行前衛(wèi)的“乞丐服”行走其中時,,那尖銳的麥茬一不小心就能把我那薄如蟬翼的鞋底穿個窟窿,,或者把我那嫩嫩的手指刺得血流不止……在這血色般的記憶中,我極目四顧,,雷達般地掃描著“獵物”,,不斷地奔走著,忽而彎腰,,忽而俯首,,偶爾驚飛一群群覓食的麻雀,同它們一起搶拾起那些被父兄遺漏了的麥穗,,撿拾著那些被農人們視為生命的珍貴,。當我們跪在地上,用手使勁地摳出踩踏在泥土深處一粒粒金黃的麥穗時,,我的內心又是多大的滿足和幸福,,我的眼前又會浮出怎樣的奇異場景呢,?藏在父親那灰色臉龐上的縱橫皺褶終于有了絲絲笑意……
撿拾麥穗于太上老君煉丹的六月爐火之下,,我們忍受著“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刺痛,,但我們仍始終低俯著頭,、彎曲著腰、瞪大著眼,,在田壟里,、麥茬間,仔細地尋覓著、撿拾著,。那一望無際的田野啊,,在我的夢境中,猶如天地間一架橫臥的豎琴,,那一排排金色的麥茬就是那悠長的琴弦,,那遺落其中的麥穗就是那錯落有致的琴鍵,而我就是那彈琴少年,,每一次俯首,,把臟臟的小手深情地伸向土地,撿拾,、撫摸那可愛的麥穗,,就像在彈奏一曲與苦難抗爭的交響樂章……那一望無際的田野呵,在我的視野中,,它就是隨手打開的一本帶有咸咸汗水味道的童年書卷,,那遺落的麥穗啊,就像我剛剛入學寫在作業(yè)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跡: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當我奔波在廣闊田野間的各個角落,,當我徐徐而行在麥茬田壟間,仰望著中條山下一塊塊燦爛的梯田,,看著它們首尾相接,、攜手抱肩,與那迤邐起伏的巍峨山脈遙相呼應,,我常想:當我休憩在黃河岸畔,,塬上的麥田就像偉大畫家梵高一不小心打翻了的畫板,和那塬下的黃河染成一體,,一片眩目的黃色隨同浪花翻飛,,猶如一條東方巨龍滾滾東流,與之而去的還有我那童年的好奇,。就是在這一片海市蜃樓般的奇異想象中,,我不知疲倦地朝圣般地奔波在從饑餓到尋求溫飽的途中,撿拾著每一個被遺落在田野上的麥穗……
當火紅的太陽照在新時代的田野上,,當轟轟隆隆的聯合收割機歡唱著碾過我昔日的夢境,,我就深深地明白:如今的麥田,再也沒有一塊需要我們揮鐮收割,、再也沒有一個麥穗需要我們俯首跪拾了,。然而,在我們華夏5000年農耕文明的精神原野上遺留下的那一粒粒“節(jié)儉樸素,,人之美德”的農人基因,、那一穗穗“耕讀傳家”的父母希冀、那一簇簇“天道酬勤,、自強不息,、砥礪奮進”的勞動品質……豈能忘卻?又怎能不值得我們虔誠地俯首跪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