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晉鑿印解析

孫慰祖

鑿印的工藝淵源是繼承了甲骨文字,、青銅器文字的鏤刻藝術(shù),。就印章而言，盡管一些戰(zhàn)國官璽和秦印已出于鑿刻,，但直至漢初的鑿印仍顯得有些生拙,，如文景時期的官印“楚宮司丞”。其工具的完善和技藝的成熟是在盛漢魏晉時代,，由于時代的演進對于風格成型具有縱貫和滲透的綜合性的影響,，因而，鑿印作為一種類型,，其實也并不像以往不少資料上所介紹的那樣似乎比較純一,。恰恰相反，它仍是一個包容著多種頗有差距的不同風格傾向的屬概念,。

由“中部護軍章”,、“鎮(zhèn)南將軍章”一類臨鑿印作品向我們展示的是傾向于布局平穩(wěn)疏朗、線條清峻遒利的風格,。這一傾向仍是漢晉時代人對于印章制作的審美標尺——謹嚴工致,、典雅莊重所決定,。鑄印在體現(xiàn)這一標尺方面是無所遺憾的。而在青銅印坯上直接鑿刻,，與實現(xiàn)這一審美理想之間卻具有可以想見的距離,。不過，在一個較長的時間跨度內(nèi),，印工們?nèi)匀慌Φ叵蛑@一理想靠攏,。只要時代條件還存在，人們的主觀追求尺度不變,，印工們是不憚于心力和勞力的,，精雕細琢、不計工本從來是古代印工的制作傳統(tǒng),。即如“武猛都尉”一類屬于魏晉時期的一批鑿印,，文字結(jié)構(gòu)的平正與間距的勻落，線條形態(tài)的挺拔與筆勢的暢達,，都表明這種成功的努力,。而作為欣賞者，我們也分享了一種清新明快,、潔凈爽利,、端嚴靜穆的視覺愉悅。

刊鑿時的直來直去與書寫時的轉(zhuǎn)筆帶圓幾乎截然對立,。然而人們看到這一對立在印工手下得到充分的調(diào)和融解,。具體地分析，其印文平直筆畫一氣而下,，勁健猛利,；而交接處則稍存婉轉(zhuǎn)，形圓神方,。于是清剛與圓活便水乳交融于一體,。與秦印刊鑿者一味追求便捷的作風相對比，漢晉時期的印工顯然嚴謹,、周到得多了,。“是方主之,，必圓佐之,；圓主之，必方佐之,?！泵魅岁U述方圓主佐關(guān)系的印語是精辟的，但反觀漢晉時代的這些作品,，我們不得不感嘆：理論總是灰色的,。

假司馬印

東漢晚期出現(xiàn)的另一路鑿印在布局上雖仍恪守著平方正直的規(guī)范,，但整個氣度由清峻轉(zhuǎn)向樸茂沉雄，像“勮令之印”,、“云南令印”,、“假司馬印”。在樸拙不雕的憨厚氛圍中,，依然讓我們看到了深寓其中的樸敏靈動,。“云南令印”中,，“云”字的變形堪稱奇妙,。筆勢在乎正與欹側(cè)中變動,，使之具有明顯的動勢,。這種動勢又是很有奇崛意味的，印工出人頭地之處還在于“印”之首筆右行而又轉(zhuǎn)向上昂,，這就強化了文字挺然上揚的奇崛態(tài)勢且顯得更為穩(wěn)定,。這與其他字之間筆勢也獨得貫通過渡?！澳稀弊直臼亲笥覍ΨQ式的結(jié)構(gòu),，然在印中卻由于中豎的偏左而變得略具動態(tài)，從整體均衡協(xié)同角度上審視,，印文在漫不經(jīng)意中呈現(xiàn)天真樸拙的意趣,。使我們每讀到此禁不住發(fā)出會心的一笑。

也由于直接鑿刻,，故最易于表現(xiàn)或者說保留印文書寫,、刊鑿者的個性特點。因而,，在同時代鑿印中我們甚至可以比較出若干風格群體,，如“勮令之印”與“薛令之印”，“南深澤尉”與“東莞左尉”(見《秦漢南北朝官印征存》)等,。指出這一點,，對于篆刻學范圍來說，意義至少是表明了風格其實是在很自然的過程中,，時代和個性相互作用的產(chǎn)物,，就古璽印來說，制作規(guī)范越是具體和嚴密,，表現(xiàn)個性的余地也越有限,，反之，也一樣,，鑿印制作者風格特性在線條和文字體態(tài),、筆形方面的表露大約最明顯,。

造成這一路鑿印樸茂沉雄氣勢的重要因素，在于其線條形態(tài)敦厚凝重,?！把α钪　钡墓P畫脈落仍是平正的。但恰到好處的粗細變換和頓挫反差,，有效地調(diào)節(jié)了由印文繁簡懸殊造成的疏密反差,，并且使欣賞過程不再是一掃而過式的，而是隨著充滿澀勢和微觀節(jié)奏的筆畫運行順序緩緩推移,。制作過程中那質(zhì)料的阻力與錘鑿的沖擊力之間艱辛的搏戰(zhàn)狀態(tài),，也仿佛再現(xiàn)在眼前，我們從中真切地把握到了一種質(zhì)感,，一種物化了的生命力度,。這種力的顯示，不是劍拔弩張,、鋒芒畢露式的,，而是含蓄凝煉、深藏于淳厚粗獷之中的,。

這便是鑿印中的又一種風格傾向,。

西漢中期奠定的以平正端莊為主導的印文格局形式，在西晉末期逐漸出現(xiàn)偏離,、異化的趨向,，這種趨勢發(fā)展到南北朝，則已是一脈東流水,，無復向西還了,。

部曲將印

作為過渡，我們在晉和十六國鑿印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雖力圖追尋盛漢風度但畢竟優(yōu)孟衣冠的中間類型,。像“部曲將印”,、“外營百長”、“藍田令印”一類作品,，在格局上大體皈依漢法,，但篆書體勢、筆畫分布,、線條形態(tài)已不由自主地向著率意恣肆走去,。“臨水亭侯”,，可以說將此種趨向推向極地,。至此，我們清晰地看到,，秦代鑿印率意不拘而未得平正,，乃是向著平正,；晉代鑿印率意不拘、無復平正,，正是走出平正,。歷史的某種相似畢竟不是簡單的重復，但由此也形成了若干新的風格類型,。從藝術(shù)審美的立場看,，這是極有意義的一種衍變。

東晉至北朝的“將軍印”大約要算鑿印風格是最為強烈而典型的一路了,。這類看來粗放奇肆的作品,，卻引得清代一些印人一唱三嘆，傾折不已,，蔣仁,、趙之琛、錢松,、王應(yīng)綬,、趙之謙、吳昌碩,，甚至向以工細雅潔為尚的黃士陵也不甘寂寞，紛紛推出他們或臨,、或仿之作,。趙之琛還在“漢瓦當硯齋”印邊款中刻道：“仿急就章，刻固非易,，而篆尤難,。”知其難而偏喜為之,，似乎令人疑惑,。其實，“每一種令人喜歡的東西之所以令人喜歡,，必有它的一定道理……人們之能夠把這些道理找出,，并不是湊巧或僥幸，而是由于細心與智慧”(英·雷諾斯),。趣味與魅力恰恰來自他們追尋到了“它的一定道理”,。

顧名思義，“將軍印”本是從印文內(nèi)容上對一類印章的界定,。但是,，對于篆刻藝術(shù)史來說，它又是相對于“朝官(爵)印”而顯示不同藝術(shù)風格的審美類型,。元代吾丘衍在《學古編》中首先提出“軍中印”的概念,，其謂：“《軍中印》多鑿,，蓋急于行令，不可緩也,?！惫屎笕藫?jù)此又貫稱“急就章”，顯然吾氏已經(jīng)注意到制作方式對于“將軍印”風格形成的關(guān)聯(lián),，這是正確的,。當然，我們今天所見的所謂“將軍印”,，出于鑿刻的多是魏晉十六國南北朝的遺物,，這一時期是印章風格的又一個蛻變期，由于社會文字的演變和社會背景的變化,，印文書體,、格局、形制方面已經(jīng)逐步走出了漢印規(guī)范,，轉(zhuǎn)向明顯的草率,、粗獷。因而“將軍印”的風格構(gòu)成,，主要地又是時代轉(zhuǎn)變使然,。這是吾丘衍受所處時代對于古印認識水平限制而未能闡明的。

凌江將軍印

與雍容端莊為主調(diào)的漢代“朝爵印”相異,，東晉十六國將軍印那恣肆強悍,、落拓不羈的情調(diào)，仿佛更加貼近金戈鐵馬,、呼嘯突進的武士身份,，因而更富于抒情意趣。將軍印雖多因襲漢武帝以來五字成章的印制,，但章法上卻呈現(xiàn)自由率意的浪漫色彩,。它往往突破印文自右到左作“二二一”式齊整等分印面的程式?！傲杞瓕④娬隆敝小傲杞眱勺肿笥议_張,，顯得有點先入為主的霸氣，侵入屬于“將軍”兩字的地域,。而“將軍章”三字雖被逼向左側(cè),，卻又處處顯出頗為倔強的架勢：“將”字“寸”部拱衛(wèi)中宮，作欲讓不讓之態(tài),；“軍”字左右兩豎一長一短,，右豎稍作彎曲，貌似倚左而神守其右；看來最值得同情的“章”字,，上部又呈現(xiàn)出迫向“將”字的意態(tài),。全印五字縱橫行列界限模糊，在互相頡頏中表現(xiàn)出奇特的情態(tài)意趣,。

此印筆勢全取欹側(cè),，渾然一體，氣貫勢連,。具體而細微地分析,，“凌江”兩字“水”旁徑作三直豎，但長短,、位置卻疊有變化,。“夌”部上首本屬對稱的結(jié)構(gòu),，皆變形為非對稱的形式,，可謂隨處生姿，涉筆成趣,。這些于有意無意間,、信手為之中顯露的野趣、巧趣,，較之刻意求工求穩(wěn)的作品,，不是別具一種自然率真的意態(tài)么?

“立節(jié)將軍章”中“立”、“將”兩字明顯地向左傾斜顯得岌岌可危,。但“章”字上部倚向右側(cè),，相反相成，人們視覺上的危勢感得以消除,，正合劉熙載所謂“古人或偏以欹側(cè)勝者，暗中必有撥轉(zhuǎn)機關(guān)者也,?！蓖瑯樱暗钌蠈④娬隆睓M,、豎畫無一作水平,、垂直狀，而卻能歪打正著,，其中的關(guān)鈕,，欣賞者不妨細細尋覓得之。像“討難將軍章”等皆屬此類欹正相參,、似欹反正的樣式,。“文似看山不喜平”，印章也一樣,。通過欹與正相互補償?shù)窒?，獲得新的動態(tài)中的平衡，使印章更具跌宕險峻而耐人尋味的藝術(shù)感染力,。

牙門將印章

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將軍印,，看似布局漫不經(jīng)意，破壞了平方正直的靜態(tài)規(guī)則秩序,，唯其如此,，它在空間形態(tài)上有時更顯得活潑而有變化，出現(xiàn)虛實錯綜,、朱白參差之妙,。“殿上將軍章”中部斜長而不規(guī)則的虛疏,，與下部印邊的留紅空間相照應(yīng),，兩者共同與印文的密實形成對比。無字處空間的寬綽增其洞達之趣,，印文的緊結(jié)則顯其茂密之情,。“牙門將印”另有一種氣象,。此印印文分割的空間猶如長廊回環(huán),，相間得宜而又非整齊劃一，已有一種園林式的錯綜變化美,；再看四周的筆畫多與印外空間相通,，顯得透氣，突破了方寸之地的閉塞性,，人們從中領(lǐng)略到曠達開闊的氣勢,。

明威將軍

印章藝術(shù)范疇中的線條形態(tài)，包涵著筆和刀合力的因素,。筆意與刀味在線條中既融合為一,，又各具形質(zhì)?！皩④娪　弊鳛殍徲〉囊活?，其鋒穎逼人、犀利明快的刀味,，無疑使線條突出地表現(xiàn)出輕厲挺拔的力感,，因而與樸茂淳厚的一路鑿印大異其趣。然而,，此種力感的顯示在不同的作品中又是豐富多樣的,。“討難將軍章”縱刀恣肆，森森然有武庫劍戟之氣,；“明威將軍”則相對地顯得行進遲緩,，力感內(nèi)藏。從線條形態(tài)看,，此印中鋒圓筆,，藏頭護尾故而凝重渾厚；而“雁門太守章”則兼以側(cè)鋒,，或藏或露,，隨意運奇，饒有粗細起伏,、不可端倪的節(jié)秦韻律變化,。因此，它較之其他樣式的漢晉印章線條,，尤為富于強烈的,、抒情達意的表現(xiàn)力。

雁門太守章

在印章尚未被有意識地提升到藝術(shù)殿堂之時所產(chǎn)生的這樣一份藝術(shù)品,，從創(chuàng)造者本身來說,，其美學價值是不期然而然地蘊含其中的。當然,，相伴而生的也必然有粗率稚拙之處,。但正如產(chǎn)生于人類童年時代的荷馬史詩對于后來藝術(shù)家和欣賞者具有永久的魅力一樣，漢晉十六國時代的鑿印不假雕琢而巧奪天工的藝術(shù)力量,，曾經(jīng)撥動過并且至今仍然撥動著無數(shù)篆刻愛好者的心弦,。

武猛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