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多么典雅的一個名詞,!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一個書香人家,。書香是與銅臭相對待的。其實書未必香,銅亦未必臭,。周彝商鼎,,古色斑爛,終日摩娑亦不覺其臭,,鑄成錢幣才沾染市儈味,,可是不復(fù)流通的布帛刀錯又常為高人賞玩之資。書之所以為香,,大概是指松煙油墨印上了毛邊連史,,從不大通風(fēng)的書房里散發(fā)出來的那一股怪味,不是桂馥蘭熏,,也不是霉?fàn)€餿臭,,是一股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怪味。這種怪味只有書房里才有,,而只有士大夫人家才有書房,。書香人家之得名大概是以此。
寒窗之下苦讀的學(xué)子多半是沒有書房,,囊螢鑿壁的就更不用說,。所以對于寒苦的讀書人,書房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豪華神仙世界,。伊士珍《瑯?gòu)钟洝罚骸皬埲A游于洞宮,,遇一人引至一處。別是天地,,每室各有奇書,,華歷觀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聞?wù)?,問其地,曰:‘瑯?gòu)指5匾??!边@是一位讀書人希求冥想一個理想的讀書之所,,乃托之于神仙夢境,。其實除了赤貧的人饔飧不繼談不到書房外,一般的讀書人,,如果肯要一個書房,,還是可以好好布置出一個來的。有人分出一間房子養(yǎng)來亨雞,,也有人分出一間房子養(yǎng)狗,,就是勻不出一間做書房。我還見過一位富有的知識分子,,他不但沒有書房,,也沒有書桌,,我親見他的公子趴在地板上讀書,他的女公子用一塊木板在沙發(fā)上寫字,。
一個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個孩子應(yīng)該擁有一個書桌,主人應(yīng)該擁有一間書房,。書房的用途是庋藏圖書并可讀書寫作于其間,,不是用以公開展覽藉以驕人的?!罢煞驌碛腥f卷書,,何假南面百城!”這種話好像是很瀟灑而狂傲,,其實是心尚未安無可奈何的解嘲語,,徒見其不丈夫。書房不在大,,亦不在設(shè)備佳,,適合自己的需要便是。局促在幾尺寬的走廊一角,,只要放得下一張書桌,,依然可以作為一個讀書寫作的工廠,大量出貨,。光線要好,,空氣要流通,紅袖添香是不必要的,,既沒有香,,“素腕舉,紅袖長”反倒會令人心有別注,。書房的大小好壞,,和一個讀書寫作的成績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監(jiān)獄里寫的,。 我看見過的考究的書房當(dāng)推宋春舫先生的楬木廬為第一,在青島的一個小小的山頭上,,這書房并不與其寓邸相連,,是單獨的一棟。環(huán)境清幽,,只有鳥語花香,,沒有塵囂市擾。《太平清話》:“李德茂環(huán)積墳籍,,名曰書城,。”我想那書城未必能和楬木廬相比,。在這里,,所有的圖書都是放在玻璃柜里,柜比人高,,但不及棟,。我記得藏書是以法文戲劇為主。所有的書都是精裝,,不全是buckram(膠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裝訂(halfcalf,oozecalf,etc),燙金的字在書脊上排著隊閃閃發(fā)亮,。也許這已經(jīng)超過了書房的標(biāo)準(zhǔn),,微近于藏書樓的性質(zhì),因為他還有一冊精印的書目,,普通的讀書人誰也不會把他書房里的圖書編目,。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灣的書房,原名苦雨齋,,后改為苦茶庵,,不離苦的味道。小小的一幅橫額是沈尹默寫的,。是北平式的平房,,書房占據(jù)了里院上房三間,兩明一暗,。里面一間是知堂老人讀書寫作之處,,偶然也延客品茗,幾凈窗明,,一塵不染,。書桌上文房四寶井然有致。外面兩間像是書庫,,約有十個八個書架立在中間,,圖書中西兼?zhèn)洌瘴臅鴶?shù)量很大,。真不明白苦茶庵的老和尚怎么會掉進了泥淖一輩子洗不清,!
聞一多的書房,,和“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一樣,,充實、有趣而亂。他的書全是中文書,,而且?guī)缀跞蔷€裝書,。在青島的時候,他仿效青島大學(xué)圖書館庋藏中文圖書的辦法,,給成套的中文書裝制藍布面,,用白粉寫上宋體字的書名,直立在書架上,。這樣的裝備應(yīng)該是很整齊可觀,,但是主人要作考證,東一部西一部的圖書便要從書架上取下來參加獺祭的行列了,,其結(jié)果是短榻上,、地板上。唯一的一把木根雕制的太師椅上,,全都是書,。那把太師椅玲瓏幫硬,可以入畫,,不宜坐人,,其實亦不宜于堆書,卻是他書齋中最惹眼的一個點綴,。
潘光旦在清華南院的書房另有一種情趣,。他是以優(yōu)生學(xué)專家的素養(yǎng)來從事我國譜牒學(xué)研究的學(xué)者,他的書房收藏這類圖書極富,。他喜歡用書槴,,那就是用兩塊木板將一套書夾起來,立在書架上,。他在每套書系上一根竹制的書簽,,簽上寫著書名。這種書簽實在很別致,,不知杜工部《將赴草堂途中有作》所謂“書簽藥裹封塵網(wǎng)”的書簽是否即系此物,。光旦一直在北平,失去了學(xué)術(shù)研究的自由,,晚年喪偶,,又復(fù)失明,想來他書房中那些書簽早已封塵網(wǎng)了,!
汗牛充棟,,未必是福。喪亂之中,,牛將安覓,?多少愛書的人士都把他們苦心聚集的圖書拋棄了,,而且再也鼓不起勇氣重建一個象樣的書房。藏書而充棟,,確有其必要,,例如從前我家有一部小字本的圖書集成,擺滿上與梁齊的靠著整垛山墻的書架,,取上層的書須用梯子,,爬上爬下很不方便,可是充棟的書架有時仍是不可少,。我來臺灣后,,一時興起,興建了一個連在墻上的大書架,,鄰居綢緞商來參觀,,嘆曰:“造這樣大的木架有什么用,給我擺列綢緞尺頭倒還合用,?!彼脑捠遣诲e的,書不能令人致富,。書還給人帶來麻煩,,能像郝隆那樣七月七日在太陽底下曬肚子就好,否則不堪衣魚之?dāng)_,,真不如盡量的把圖書塞入腹笥,,曬起來方便,運起來也方便,。如果圖書都能作成“顯微膠片”納入腹中,,或者放映在腦子里,則書房就成為不必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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