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看罷魯迅的《嫦娥奔月》與袁珂的《嫦娥奔月》，內(nèi)心有不同的觸動,。

魯迅的“嫦娥奔月”名為《奔月》,，創(chuàng)作于1926年，收入《故事新編》中,。故事中,，嫦娥與羿的矛盾主要集中在“貧窮”上，“脫毛的舊豹皮”“烏鴉的炸醬面”,，嫦娥那“殘膏的燈火照著殘妝,，粉有些褪了，眼圈顯得微黃,，眉毛的黛色也仿佛兩邊不一樣”的面容,，都顯示了被貶為凡人之后的困苦。故事中,，嫦娥在羿帶回“老烏鴉與小麻雀”的獵物時，“柳眉一揚”“風(fēng)似的往外走”,，表現(xiàn)了她的潑辣,；在羿早起出門射獵物時，她仍舊“兀自攤開了四肢沉睡著”,，側(cè)面反映她好逸惡勞,、好吃懶做,。魯迅對她的塑造，雖寥寥幾筆,，卻非常豐滿,。以至于雖未正面描寫嫦娥偷吃靈藥，卻也正因此,，展現(xiàn)了嫦娥做事凌厲,、絲毫不顧及舊情的性格。

魯迅對羿的描寫,，則更具有深意,。起先，羿是隨遇而安,、任勞任怨的形象,，對現(xiàn)時的貧困生活雖有不滿，卻也盡心盡力地將養(yǎng)嫦娥,，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即使嫦娥抱怨、指責(zé)之時,，羿也心甘情愿地接受,，并且滿懷愧疚?！啊Π?，這樣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給她吃烏鴉的炸醬面……,?！嘞胫X得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此外,，羿還是個寬容的人,，表現(xiàn)在打獵時老婆婆對他百般誤解與嘲諷，羿卻全不在意,，也表現(xiàn)在逢蒙于中途欲取他性命,，他也笑哈哈地放過了他，并非睚眥必報之人,。并且此時,，他最擔(dān)心的，竟然是怕壓壞了要給嫦娥燉湯的老母雞,。羿也有過一時的改變,，那是在他興沖沖回家之后卻發(fā)現(xiàn)所愛之人棄他而去,，他終于憤怒了，“憤怒里又帶著殺機”,，動作卻是如英雄般“身子是巖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須發(fā)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間,，使人仿佛相見他當(dāng)年射日的雄姿”,。可是然后呢,，羿“懶懶地將射日弓靠在門堂上”“坐下,，嘆一口氣”并讓使女做晚飯吃——他又回到了那個隨遇而安、任勞任怨的羿,，而不是當(dāng)年那個血氣方剛,、勇于戰(zhàn)斗的青年人。

羿坐下后說的一句話是,，“她竟忍心撇了我獨自飛升,？莫非看得我老起來了？但她上月還說：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p>

若嫦娥能夠知足,，能夠與羿同進(jìn)退，那么他們也許還能在人間拮據(jù)卻幸福的生活,。然而,，嫦娥的背叛與拋棄，并非只是因為她自己對貧窮生活的厭棄,，其導(dǎo)火索,，是在于羿所說的那句話：“我呢，倒不要緊,，只要將那道士送給我的金丹吃下去,，就會飛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決計明天再走得遠(yuǎn)一點……,。”嫦娥離開羿的原因，一是在于她自己的不知足,、不愿吃苦、不愿忍饑挨餓,；二是在于這條導(dǎo)火索,，在于她的猜疑與妒忌，在于羿給她帶來的不安定感與危機感,，即他有可能棄她而去的潛在可能,；三是在于——羿的身體雖未老去，但他在心理上已經(jīng)老去了,，或者說是“思想的墮落”,，他不再如年輕的勇士一樣熱血、戰(zhàn)斗,，而是屈服于命運與生活,。因而，以上面魯迅對嫦娥性格的塑造,，便也能說得通為何嫦娥拋棄了羿,。

相較于魯迅的這篇《奔月》，袁珂的《嫦娥奔月》則顯得溫和多了,，這大概也與1957年這個創(chuàng)作時間有關(guān),。袁珂的《嫦娥奔月》，是他唯一一部電影文學(xué)劇本,，因而融合了更多神話,，增添了更多情節(jié)，塑造了更多人物,，令羿與嫦娥的故事更加豐滿,。比如天帝的十個太陽兒子，比如猰?、凿呈n⒕龐?、大芳嫝封豨、修蛇這些怪獸,，還有昆侖山西王母與其侍女等等,。

故事從天帝的十個太陽兒子任性妄為，羿私下凡間,、大公無私地射殺太陽之子開始,。

關(guān)于十個太陽的傳說有如下記載：

《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國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p>

《楚辭》：“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王逸注：“羲和,，日御也,。”洪興祖補注：“日乘車駕以六龍,，羲和御之,。”

《淮南子·天文篇》：“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謂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將行，是謂朏明,；至于阿曲,，是謂旦明；……至于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馬，是謂縣車,；至于虞淵,，是謂黃昏；至于蒙谷,，是謂定昏,。”

袁珂在《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解釋道：“十個太陽,，原來都是東方天帝帝俊的妻子羲和生的,。他們原住在東方海外的湯谷，這地方又叫‘旸谷’或‘溫源谷’,，在黑齒國的北方,。湯谷里的海水像湯一樣的滾熱、沸騰，大概因為十個太陽經(jīng)常在那里洗澡的緣故,。那里有一棵大樹,，生長在沸騰的海水中，名叫‘扶?！?，扶桑有幾千丈長，一千多圍粗,，就是天帝的十個太陽兒子的住家。有九個太陽住在下面的枝條,，一個太陽住在上面的枝條,。他們輪流交替地出現(xiàn)在天空，一個太陽回來了,，另一個太陽才出去值班,，進(jìn)進(jìn)出出都由母親羲和駕了車子伴送。所以太陽雖有十個,，經(jīng)常和人會面的,，卻只有一個。這大概是他們的爸媽給他們安排好的秩序,?！?/p>

而這十個太陽，覺得每日遵規(guī)守紀(jì)實在無聊,，便一同出現(xiàn)在天空,，惹得人間大旱，兇禽猛獸頻出,，民不聊生,。也有的人說，羿并非私下凡間,，而是天帝不忍見天下蒼生受如此疾苦,，又礙于是自己孩子作怪產(chǎn)生的局面，便想要羿下凡去,，嚇唬嚇唬這幫孩子,。正如《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所記：“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薄冻o·天問》中也有記述，“帝降夷羿,，革孽夏民,。”等到羿下了凡間，卻把這些天帝之子一一射殺了,，《楚辭·天問》中有王逸的注：“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羿犯了大罪,，自然不敢返回天庭,，直到天帝震怒，將他貶斥在人間,，奪了他的神位,。

袁珂的《嫦娥奔月》，便從這里開始,。

文中除了對羿和嫦娥有所描寫,，還塑造了很多怪獸。羿被貶在人間后,，也沒閑著,。十個太陽使怪獸頻出，羿便獨自一人征戰(zhàn)四方,，射殺這些怪獸,。《淮南子·本經(jīng)篇》記載：“堯之時,，猰?、凿呈n⒕龐ぁ⒋蠓紜⒎庳g,、修蛇皆為民害,。”這些經(jīng)歷,，在袁珂的《嫦娥奔月》故事中,，占了很大篇幅。

這些怪獸中：

有窫窳,，本為少咸山的猛獸,，牛身人面馬足，能發(fā)出嬰兒的聲音,，后來貳負(fù)和其臣危無故殺害窫窳,，天帝命眾巫醫(yī)使它復(fù)活,，后掉落弱水之淵,，變?yōu)辇埵咨呱恚?/p>

（《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少咸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牛而赤身,，人面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嬰兒,，是食人?！?/p>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貳負(fù)之臣曰危,，危與貳負(fù)之臣負(fù)殺窫窳。帝乃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左足,，反縛兩手與發(fā)，系之山上木……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貳負(fù)臣所殺也?！?/p>

《山海經(jīng)圖贊》：“窫窳無罪,，見害貳負(fù)；帝命群巫,，操藥夾守,；遂淪弱淵，變?yōu)辇埵??！?/p>

《淮南子·本經(jīng)篇》：“（羿）上射十日而下殺猰亍,！保?/p>

有鑿齒,，其齒長三尺，如鑿狀,；

（《淮南子·墮行篇》：“有鑿齒民,。”高誘注：“吐一尺出口下,，長三尺也,?！?/p>

《淮南子·本經(jīng)篇》，高誘注：“鑿齒,，獸名,，齒長三尺，其狀如鑿,，下徹頷下,，而持戈盾?！?/p>

《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羿與鑿齒戰(zhàn)于壽華之野,，羿射殺之，在昆侖墟東,。羿持弓矢,，鑿齒持盾；一曰戈,?！惫弊ⅲ骸拌忼X，亦人也,，齒如鑿,，長五六尺?！保?/p>

有大風(fēng),，是力大無窮的飛鳥；

（《淮南子·本經(jīng)篇》：“（羿）繳大風(fēng)于青丘之澤,?！备哒T注：“大風(fēng)，鷙鳥也,，能壞人屋舍,。”）

有九嬰,，能口吐水火,；

（《淮南子·本經(jīng)篇》：“（羿）殺九嬰于兇水之上?！备哒T注：“九嬰,，水火之怪，為人害,?！保?/p>

有修蛇，紅頭白身,，能吞大象……

（《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大咸之山,，有蛇,，名曰長蛇，其毛如彘毫,，其音如鼓柝,。”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巴蛇食象,，三歲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其為蛇青黃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p>

《楚辭·天問》：“一蛇吞象，厥大如何,？”

《山海經(jīng)·北次山經(jīng)》：“俁于毋逢之山,，是有大蛇，赤首白身,，其音如牛,，見則其邑大旱?！?/p>

《淮南子·本經(jīng)篇》：“（羿）斷修蛇于洞庭?！保?/p>

最后,，當(dāng)羿帶著“封豨”的豬腿肉，興沖沖地想要獻(xiàn)給天帝的時候,，意料之外地接到了天帝貶謫的旨意,。《楚辭·天問》中寫道：“馮珧利決,，封豨是射,，何獻(xiàn)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為什么呢,？袁珂在《嫦娥奔月》的劇本中回答了原因：羿不念天理人情,，竟膽敢殺害天帝之子。

故事發(fā)展到這里,，袁珂的《嫦娥奔月》中,，嫦娥當(dāng)然也頗為怨恨羿，為何如此大義凜然,、不通人情,。羿與嫦娥為了能夠長生不死,，想到了去昆侖山西王母求取靈藥的辦法。此時,，他們?nèi)晕从羞^拋卻彼此一方的想法,。若是能夠同時生活在凡間，又能夠長生不老,，那也足夠了,。于是，羿又出發(fā)了,。

羿千里迢迢,，跋涉至昆侖山?！渡胶＝?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記載：“昆侖之墟,，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薄妒酚洝ご笸鹆袀鳌芬队肀炯o(jì)》也記載道：“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崩錾綐O大無比,，山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繞，任何東西掉落在上面都會被腐蝕融化,；昆侖山外有火焰熊熊燃燒不滅,。可見地理環(huán)境窮兇極惡,。山上因有不死之樹,，由開明獸鎮(zhèn)守,。《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向立昆侖上?！薄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文尾,，皆白——處之?！薄渡胶＝?jīng)圖贊》：“開明天獸,，秉茲金精；虎身人面,，表此桀行,；瞪視昆山，威懾百靈,?！?/p>

西王母仿佛已經(jīng)預(yù)料到羿會前來，派座下青鳥,，前去接應(yīng),。（《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三青烏，赤首黑目,，一曰大黧,，一曰少黧，一月青鳥,?！惫弊ⅲ骸敖晕魍跄杆挂??！保┰嬖凇吨袊糯裨挕分袑懙溃骸皬钠渚拥诩捌湫蚊部梢韵胍姡捍巳帏B者，非婉轉(zhuǎn)依人之小鳥,，乃多力善飛之猛禽也,。”

將羿引至西王母處,，故事又對西王母進(jìn)行了一番描寫,。西王母，乃是具有老虎牙齒,、豹子尾巴,、善嘯兇猛之人,。（《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惫弊ⅲ骸爸髦獮?zāi)厲五刑殘殺之氣也,。”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保┧麑︳嗾壤杳癜傩盏呐e動贊許有加,，同時又憐憫他因為大發(fā)善心卻丟了神職，便賜予他長生不死靈藥,。

這樣正氣凜然,、掃蕩四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大英雄,，讓嫦娥仰慕,、喜愛的丈夫，為何后來又被嫦娥拋棄了呢,？在魯迅的《奔月》中,，嫦娥奔月乃是羿與嫦娥的“性格”沖突使然，是嫦娥自發(fā)的選擇,。在袁珂的《嫦娥奔月》,，他們的分離更如同命運的捉弄，因一次誤會,，讓嫦娥在被逼無奈之下做出的選擇,。袁珂的《嫦娥奔月》，故事更加凄美,，情緒更加感人,。羿是一個有缺點的英雄形象，因而他悲慘的結(jié)局更令人感到唏噓；嫦娥不再是故事里刻板的陰險狡詐的女人,，她也有著自身的缺點,，卻也令人同情。羿與嫦娥的愛情,，美好卻經(jīng)受不住別有用心之人的挑撥,，因而整個故事更散發(fā)出一種西方古典悲劇的質(zhì)感。

薄薄的一本《嫦娥奔月》劇本,，可以深入挖掘的故事,、情節(jié)、內(nèi)部沖突與外部沖突,、人物與場景設(shè)定太多了,。它的確是有可以被改編成影像故事的潛質(zhì)的，重點在于如何塑造人物,、結(jié)構(gòu)故事,，設(shè)定沖突、目標(biāo),、因果和故事邏輯以說服觀眾,。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趣的故事自然會留存在讀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