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魚缸

史航

今年十月,，我在臺北誠品書店，深更半夜地挑書買書,，然后選到了李娟的散文集《離春天還有二十公分的雪兔》,。因?yàn)檫@句話里要提到李娟，所以我沒采用通常的用詞,，沒說午夜什么的,，我就直接說深更半夜了。

李娟就是一個這樣的有意思的姑娘,，她的存在,，讓你下意識地樸素起來，你要過濾掉很多詞,，很多平時寫文章用廢了的詞,。就像你不能稱呼她是一個寫字的女孩--因?yàn)殡S便一個咖啡館里守著電腦擠專欄（聽說這個比擠乳溝還累）的姑娘，都會自稱或被冊封為寫字的女孩,。我手頭就一本她的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讀來讀去，太多遍,，最后似乎能透過這書看到她大多數(shù)時候的表情了,。起碼什么詞匯讓她有點(diǎn)小尷尬，我有點(diǎn)感同身受了,。

李娟就是李娟,，這么平常的名字,，我以前的通訊錄居然空缺，可見上天是要我隆重地記得這個李娟,?！栋⒗仗┑慕锹洹方榻B說她住在新疆富蘊(yùn)縣南面戈壁灘一個小村落中，她有個博客,，但'進(jìn)城不易,，更新緩慢'。她就寫自己身邊的日子,，就記載那一方天地的小滄桑,，她自己用的詞是--臨摹。

回到誠品書店那一刻吧,，且看李娟的自序：'如今,，這些文字竟從深陷大陸腹心的阿勒泰流落而出，從世界上離海洋最遠(yuǎn)的地方一直去到海洋環(huán)繞的所在……真是覺得非常幸運(yùn),。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流落而出，這詞用得好,，出書本身未必是幸事,，倒像是作者心中的萬千感觸，淪為災(zāi)民,，流落江湖,，直到有個讀者花錢買了，這些流落者才暫時又有了家園,。

這書是2011年7月出的，不知道這些文字是李娟多久之前寫的,，不知道此后這一年多的時間,，她是否看到了海。

《城南舊事》里英子她們讀的民國課文,，是'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我回想起自己最早看到的海,，嗯,，是大連星海公園，灰茫茫的渤海,，荒涼,，游人蓋不住的荒涼。李娟啊,，你要看海就直接去海南吧,，去看南海,，那才跟電影里的海一樣。唉,，我這樣的中年土鱉,，總覺得跟電影一樣，就是好的,。

但我又何必替李娟擔(dān)心呢,？她守著戈壁灘，看到的都是黑白花的鴿子,，就此誣賴人家長得像奶牛,。她那邊的女孩子，冬天出門是抱著一頭小羊羔的--為了取暖,。姐妹們聊八卦的時候,，小羊羔應(yīng)該也聽了很多吧。而大城市里很多姑娘出門,，還是拿著動物毛皮制作的名品包包,，那些包包也暖和嗎，失去生命的毛皮,，抱著會不會像一塊冰,？

再回到誠品書店那一刻，談到李娟就很難不跑題,，且容我吃力地再次折回,。我想說我買下了那本《離春天還有二十公分的雪兔》，雖然大部分文章看著都是《阿勒泰的角落》里選出來的（后來李娟說全都是）,。我收集這個臺灣版本,，只是要證明她的文字已經(jīng)去過多遠(yuǎn)的遠(yuǎn)方。臺灣出版人說她寫的是遠(yuǎn)方的日常,。是啊,，李娟的阿勒泰也就是臺灣人的遠(yuǎn)方，他們眺望到了令自己欣慰感嘆的日常,。記得有個網(wǎng)友問李娟是否向往遠(yuǎn)方,，李娟暈乎乎地回答：'不會啊，我本來就生活在遠(yuǎn)方啊,。'很羨慕她能這么確認(rèn),。我從小到大搜集了多少關(guān)于遠(yuǎn)方的句子啊：'你曾約我去遠(yuǎn)方,，你是否已遺忘,？''遠(yuǎn)方除了遙遠(yuǎn)以外一無所有。'我是在吉林省長春市長大的,，我確認(rèn)我的故鄉(xiāng)長得不太像遠(yuǎn)方,，比起人家的阿勒泰,。

現(xiàn)在有抄歌詞的沖動了，這歌詞其實(shí)是席慕容的詩：'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我心中的大好河山那只有長城外才有的景象/誰說出塞曲的調(diào)子太悲涼/如果你不愛聽/那是因?yàn)楦柚袥]有你的渴望……'李娟就住在那片大好河山的深處,，亞洲的腹地,。

她是四川女孩，住在新疆是隨著母親的遷徙,，她們開一個小裁縫鋪,，還有一個小百貨店。她每天要打交道的,，都是什么樣的人呢,？

看她這篇《一個普通人》--牧民們'趕著羊群路過我家商店，進(jìn)來看了看',，就會賒走幾十塊錢的貨物,。'到了秋天，羊群南下,，膘肥體壯',，就到了'我們收債的好日子'。人家千辛萬苦找上門來,，交錢,，看著自己名字被劃去，才安心離開,。'在喀吾圖,，一個淺淺寫在薄紙上的名字，就能緊緊縛住一個人,。'結(jié)果有個人的名字太難認(rèn)了,，那筆帳就掛了幾年都沒收到，李娟她們家就經(jīng)常煩勞過路人幫著猜猜這個賴賬的家伙叫什么名字,。結(jié)果,，這天的這個過路人驚奇得要死，因?yàn)椋?/span>'這是我啊',。但他就是想不起來自己花了八十塊錢，從這里買了什么東西,，他只是認(rèn)出了自己的簽名,。當(dāng)天晚上，他來送了二十元,，剩下的六十元,，八個月里四次還清。'看來,，他真的很窮,。'李娟這么說,，當(dāng)然不是嫌棄人家，她是在認(rèn)真地嘆息,。

這是我讀到的第一篇李娟的文字,，我確實(shí)條件反射地想起了三毛。三毛住在沙漠里,，她也會描述一些可貴的風(fēng)景,，但她更多的是記得那些人物，沉默的沙巴軍曹,，善解人意的啞奴,，絕對不善解人意的芳鄰們。在她之前的撒哈拉,，在她之后的撒哈拉,，都與我沒有關(guān)系，只有她住在那里的時候,，她看到并記得并愿意描述給我們聽的人,，才是重要的。人事有代謝,，江山剩古今,。如果我去那個地方，我希望問起三毛或李娟,，那里的人還記得她,。世上有溫柔的沙漠，有描述溫柔沙漠的筆,，也就會有哭泣的駱駝,，以及記得駱駝眼淚的人們。

我以前看小說,，最愛跳過去的就是景物描寫,，也許是因?yàn)橹行W(xué)作文課，我的老師們都太在意景物描寫,。我一直以為那種描寫就該是堆砌詞藻,，是各種長長的定語，像紙糊的圓箍長裙,。后來讀到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他說你描述一片森林，只要描述一捧潮濕的樹葉,，以及你把臉埋進(jìn)去會聞到什么,，就足夠了。

李娟的文章,，就是一捧一捧的樹葉,，潮濕的,，可以讓我聞到森林的氣息，干燥的,，可以讓我聽到風(fēng)的撥弄,。她說原野是白的，原野上的路也是白的,。不過,，原野是虛茫的白，道路是閃亮的白,。我想了想,，她說的對。

她又說,，如果只有兩個人,，站在荒野里點(diǎn)豆子，這幅情景遠(yuǎn)遠(yuǎn)望去,，會不會使看過的人流下淚來呢,，會不會讓人流著淚反復(fù)猜測：他們倆到底種下了什么，使這片大地,，種滿了荒涼呢,？這段話，如果是別人說,，我就覺得是個過客的詠嘆,，其實(shí)里面沒什么的?？墒?，李娟在那里走路，搭車,，她的小小身影,，像個鼠標(biāo)，把大地這個頁面激活了,，她說荒涼,，好像是荒和涼這兩個字第一次撞在一起。

我就想起我的鄉(xiāng)下,，吉林省的德惠縣,，菜園子，一間堡,，達(dá)家溝，丁家園,。那里的冬天,，田壟都是沒有色彩的,，最多是塑料大棚的碎薄膜，在那里三三兩兩地招搖,，那份荒涼,，是像地毯一樣不斷鋪展開的。然而,，世上又哪有土色的地毯呢,？

小時候，寒暑假我都在鄉(xiāng)下奶奶家里窩著,，其實(shí)是喜歡外面刮著大風(fēng)的,。那時候我躺在火炕上，等著土豆被烤熟,，覺得日子可以永遠(yuǎn)這樣混過去的,。李娟的阿勒泰，肯定要更難熬一點(diǎn),，所以她說'生活堅(jiān)固了很多,，但是壞天氣還是在動搖著我們的心。',，她還說'我們的房屋替我們承擔(dān)著整個世界,。'境界真不一樣啊，我想著壞天氣讓我有理由宅在家里,，她想著壞天氣讓她們的房子（有時候是帳篷）經(jīng)受著更多的考驗(yàn),。

'我這輩子永遠(yuǎn)與蓋房子這件事情無關(guān)了，我再也不能完成屬于自己的一間半套房子,，世間所有的房子都已經(jīng)蓋好了,，只等我住進(jìn)去。我是一個再也沒有機(jī)會的人,，所有的大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之后我才來到這世界上,。'李娟，其實(shí)我比你大好多歲,，我都四十了,，我也沒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我在北京一直是租房子,，租得很安心,。但我也有跟你一樣的恐慌，那就是'所有的大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之后我才來到這世界上,。'

恐慌是恐慌,，恐慌讓她更加懂得在乎。

'草木覆蓋道路，野獸棲息宅院,，可以住一百年的房子,，年輕人住了十幾年就搬走了。'她在乎這個,。

她也在乎頭頂上很高很遠(yuǎn)的事情,。'星空的美，是正在渙散的美,，奢侈的逐漸消失的美,。有著明月的夜空，是正在凝聚正在清晰的美,，是吸吮著美的美,，是更為'永遠(yuǎn)'一些的美。'說到這一段,，李娟打了引號,，她不好意思用這些詞。

還有些與'永遠(yuǎn)'不太相干的事情,，也被她在乎,，比如那條珠寶寶氣的毛毛蟲，那個受傷的蹦跳起來拖泥帶水,、沒事就埋頭嗑瓜子的黃兔子,，這些生命被她寫了，就像書簽一樣,，收藏在這本書里了,。不太記得她那些文章的寫作日期，也不知道那只黃兔子,，活到今天沒有,。有點(diǎn)像星星，你此刻看到它的光,，但也許,，很多年前星星已經(jīng)熄滅，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它死后的光芒,。

所以,，在戈壁灘上生活，寫作是必要的,，記述是必要的,，就像李娟偶爾把糖紙撫平了，放在世界旁邊,，比較著這兩個平行世界,，那樣的必要,。

'花的世界向我透露的東西只有它或者明顯或者深藏的美麗，并且就用這美麗,，封死了一切通向它的道路,。我們多么不了解花啊。'李娟提到那些花草,，那些'太天真，太微弱,，太固執(zhí),，太顯眼，像是標(biāo)點(diǎn)符號嘆號問號省略號'的花草,，貌似一視同仁,，但她有句話我記得很清晰：'膽怯的花長在最深的陰影中。'

文字算是生活里最深的陰影嗎,，李娟是那朵最膽怯的花嗎,？

把膽怯換成敏感，李娟就愿意承認(rèn)了吧,？

她說過：'那時候的自己,，總覺得自己會愛上一個淘金的人，一個能從泥土里發(fā)現(xiàn)金子的人,，會有一顆多么細(xì)致敏感的心啊,。'

那么最符合這個標(biāo)準(zhǔn)的，不就是李娟自己嗎,。李姑娘,，你有世上最充足的理由來自戀了。她又沒有精力和閑暇來自戀,，她東張西望,，張望到那么多自己要愛要惜的面孔。

她留心無緣相識的陌生人：'今天才發(fā)現(xiàn)這棟樓里不只我一個在養(yǎng)野貓,。斜對面的房間門口也放有一只裝剩飯的碗,。便心生暖意。'

她的關(guān)懷有時是絕對的匪夷所思：'每次開機(jī)360都說,，我擊敗了全國2%的電腦,。。,。,。。,。我覺得那2%的電腦真可憐,。'李娟忘了，按這個邏輯，全國也就有98%的電腦,，有權(quán)利可憐她呢,。

她也關(guān)心一只火烈鳥，那是福?？h森林公安在烏倫古湖邊巡邏時發(fā)現(xiàn)的,，人家說它可能是偏離遷徙通道的迷鳥。李娟轉(zhuǎn)述之后,，在旁邊嘟囔一句：'迷鳥……這個專業(yè)術(shù)語真是孤獨(dú),。'

迷鳥之外，李娟的身邊,，有很多笨人,，但李娟倒不太在乎：'人家又不是故意笨的。'

比如外婆一個人看商店的時候,，會把二十幾塊錢的膠卷,，兩塊五賣掉，所以媽媽跟李娟商量,，如果留下外婆看這個小商店,，那我們還得留下一個人看外婆。

還有一個兒媳婦帶著婆婆來,，要拿三只雞換一條裁縫鋪里的裙子,，她要跟婆婆輪流穿。李娟家人問她,，公公知道了怎么辦,。'家里有那么多雞，公公看不出來,。''幾只,？''七只。''七只少了三只,，看不出來,？'李娟在文章里感慨：'當(dāng)?shù)啬腥瞬贿^問家務(wù)，已經(jīng)到了這么嚴(yán)重的地步,。'

還有那些攥了一小點(diǎn)錢來買零食的孩子,，他們想著貨比三家，他們最后還是堅(jiān)定地離開,，也不知道那些錢花掉沒有,。

有的孩子可不是笨，只是不走運(yùn),。比如那個想要裙子的小姑娘,，每天對爸爸喊熱,，爸爸想得多簡單啊，就爽利地把她剃了光頭,。光頭小姑娘不喊熱了,，也不指望新裙子了，重新混進(jìn)野孩子隊(duì)伍了,，揮舞大棒,，成天追狗。

不走運(yùn)的孩子,，其實(shí)還有很多很多的：'我們這里喜歡把小孩子逗到哭為止的人很多,，所以，總有哭聲傳來,。'

還有個孩子，家里為她定了新衣服,，卻沒有錢來付,，衣服也就只能寂寞地掛在鋪?zhàn)永铩Ｐ『⒆泳椭荒車@著氣來看自己的衣服,，嘆著氣帶同學(xué)來看自己的新衣服,，最后是李娟媽媽受不了，嘆著氣,，讓她先把新衣服拿走吧,。

這個阿勒泰的角落里，有好心人,，拿手電筒幫你照路照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也有非常討厭的人，他笑嘻嘻地站在門口,，看著你拉面,，偏巧你又根本不擅此道，手里揮舞的都是'胖乎乎的拉面',，有如'奇形怪狀的阿貓阿狗'……這個男人是進(jìn)村子里找人的,，只是路過這家門口，就這么津津有味地看著李娟姑娘滿頭大汗地暴露著自己人生的弱項(xiàng),，看著這一鍋聲名狼藉的拉面,，最后還分享了一碗。

我有個朋友,，四川女孩,，叫桑格格，寫了一本回憶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好書,，叫做《小時候》,。當(dāng)然她現(xiàn)在也是青年,，她就是身為青年還贊嘆青年，身處青春又追憶青春--我覺得我必須這樣的強(qiáng)調(diào)一下,。

李娟喜歡桑格格,，給她留言：'其實(shí)已在網(wǎng)上搜了你的一些文字。有朋友說,，你寫童年的某些文字如果不標(biāo)作者,，說是我寫的一定不會有人懷疑……：）其實(shí)不是的，大不一樣,，童年的我懦弱又自私,。寫出來毫無響亮、自若的筆觸,。黏黏糊糊期期艾艾的,。羨慕你的勇氣和熱烈。,。,。擁抱童年的你。'

然后她們就見面了,，在新疆,。桑格格說她本來是沒有決心馬上去新疆的，知道那里太豐富太炫目,，像'沒有定格的萬花筒'一樣惱人,。但是，有李娟等在那里,，格格就去了,。

格格以前在新書發(fā)布后上介紹自己：'不是還珠格格那個格格，我是格格不入的那個格格,。'但她跟李娟見面之后,，就像騎鵝少年尼爾斯遇見田鼠加洛特，就像小豬維波爾遇見蜘蛛夏洛,，就像愛做詩的小熊溫尼菩遇見不介意聽詩朗誦的小豬（忘了它叫什么名字）,，兩個人看著對方，都那么入口即化,。

李娟佩服格格,，因?yàn)楦窀癯酝觑垼?/span>'盤子像月亮一樣干凈'，她囑咐格格,，在沙漠上睡覺要側(cè)臥,，免得被太陽曬傷。格格寵愛李娟,，'我對她的感情,，是可以跟我對土撥鼠的感情并論的,。''我對她總結(jié)了一下昨天的行程內(nèi)容：先看了干尸，又買了干果,。'

她們都懂得,，在那一片寂靜的黑夜里頭，附近油田的照明,，反倒形成了一種光污染,。我也好像懂，因?yàn)槟俏话⒗膭趥愃?，在他的回憶錄里記述過敖達(dá)酋長的名言--在經(jīng)歷了遼曠虛無的沙漠之后,，綠洲和果園在你眼中會是多么傲慢自大的景色。

桑格格形容秋天的落葉,，會說黃葉落下枝頭,，不急于掉到地上，要回身等一下她的親人一起走,。是,，這種等待回身，就是落葉的起舞,。我也見過酒后的桑格格，她像翻身小農(nóng)奴一樣羞澀而不可阻止地唱起山歌民歌流行歌,，真的不可阻止,，就像是花仙子和哥斯拉的綜合體。如果格格是個翻身小農(nóng)奴,，李娟在她旁邊,，像什么呢？也許是進(jìn)藏大軍的一個女衛(wèi)生員吧,，戴著眼鏡笑嘻嘻衷心贊嘆的那種,。

桑格格要走了，李娟送她,，桑格格說她們之間隔了三層玻璃：李娟的近視眼鏡,、車窗玻璃，還有桑格格的墨鏡,。嗯,，這讓我想象著那個安靜得不肯傷感的可愛畫面。

其實(shí)在沒有見面的時候,，她們就決定了要分享很多東西,。李娟告訴桑格格，她種了很多葵花子,，有好幾噸了,。如果真有世界末日的話,，桑格格可以和她的家人投奔李娟，因?yàn)椋?/span>'阿勒泰是世界的盡頭,，沒有戰(zhàn)火沒有災(zāi)難,，我們有足夠的葵花子。'（后來我看見李娟糾正了桑格格的文章,，不是葵花子,，是葵瓜籽。）

在離2012不足一周的時刻,，寫這篇文章的我,，是多么憧憬她們的友情啊，我此刻嗑的是一種塑封的原香瓜子,，凈重150克,。150克與一噸葵花籽的距離，我都不忍心細(xì)想,。

我到現(xiàn)在也沒見過李娟,，但我聽過她的聲音。央視讀書節(jié)目要做一次《阿勒泰的角落》,，找了人民文學(xué)的主編李敬澤,，人家是李娟的伯樂，而我呢,，我就是李娟愛好者之一,。我也沒搞明白，為什么錄那一期節(jié)目,，提到李娟,，我會出那么多汗?？赡芤?yàn)橄氲揭诠?jié)目中聯(lián)線,，我擔(dān)心她會緊張，會出汗,，然后我想象著想象著,，還沒跟她連線呢，我,，已經(jīng)汗涔涔的了,。

后來與李娟私信的時候，她說：'我真沒注意到你在流汗,，不過我的朋友們都看到了,，都疑惑地問我：那么高級的演播室怎么沒裝空調(diào)？'她還說：'謝謝你說的那些,！哎怎么聽都很高興：）但有些驚恐……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聲居然是撒嬌腔哈哈,！太惡心了…其實(shí)平時不是這樣的,。當(dāng)時真有些緊張～總之謝謝！還有,，我并不是因?yàn)槲覌屖諒U紙才愛上寫作的,，不曉得誤會從哪兒出的……'

我說的私信，是指在某浪的微博上,。我在今年六月發(fā)現(xiàn)微博上有她,，她當(dāng)時那一條又那么深得我心：'宮崎駿好幾部片子都有大水淹沒家園的情節(jié)。如懸崖上的小人魚,，千與千尋,，熊貓家族，天空之城,。但那些鏡頭中少有慌亂,、破碎、狼藉,、驚恐和怨恨,。那些大水淹沒的世界，畫面總是深邃,、優(yōu)美,、新鮮、甚至是喜悅的,。連人們的逃難也充滿樂趣和自信,，一路上全是驚喜與努力。'

我趕緊轉(zhuǎn)發(fā)：'剛在圍脖發(fā)現(xiàn)@阿勒泰的李娟,，高興,，象看到神筆馬良從小人書上跑出來,，我都不知道求她給我畫啥,。還是她畫啥我看啥，反正,，啥都是活的,。'

然后我就從她微博里知道，她是不喜歡喜羊羊與灰太狼的,，太好了太好了,。這很重要。我們成了最小規(guī)模的知己,。剛剛?cè)ナ赖哪拘南壬f,，格林威治天文臺有一條東西半球分界線，游客們多喜歡在那里留影,，腳跨東西半球嘛,。木心說他在等一個不這樣拍照的人,，他也許在等那樣一個人做朋友。嗯,，我好像也在等一個跟我說不喜歡喜羊羊灰太狼的人,。

而且，從微博里,，也更容易知道,，什么是她，什么不是她,。

''戈壁灘上,，只需一棵樹，就能把大地穩(wěn)穩(wěn)地鎮(zhèn)在藍(lán)天之下,。'--這句話是我寫的,。但是，'群山中,，只需一片純真,，走夜路也能無所畏懼。'--這句話不是我寫的,。是出版方湊的對子,。'

后一句果然配不上，配不上李娟,，李主任,。（她最近被很不嚴(yán)肅地任命為新疆喀納斯湖怪管理委員會主任）。'大地遠(yuǎn)比我們所得知的更加強(qiáng)大',，李娟也遠(yuǎn)比編輯們想象的更不易模仿,。

就像她說的，游牧地區(qū)的一只小羊羔,，也會比別的羊羔幸福吧,。會有更豐富喜悅的內(nèi)容存在，不是單單作為牧人的財(cái)產(chǎn)和食物存在,，也是為了不孤獨(dú)而存在吧,。

一度，在李娟家,，屋子中間有一根電線桿,。賴聲川的舞臺劇《寶島一村》有這樣的情節(jié)，劉恒的貧嘴張大民家里也有棵樹,。但是,，李娟操心的是另外的事情。她擔(dān)心那其實(shí)是一個人，白天大家掛上很多東西,，利用它,，遮掩它，但其實(shí)是個人站在那里,，替這一家人拿著濕乎乎的衣服和床單,。嗯，是有點(diǎn)太麻煩人家了,。

在阿勒泰,，人跟人很親，親近而不覺得麻煩,。長途汽車上,，一對老夫妻，本來拉著手,，后來嘟囔幾句,，開始各自替李娟暖手，誰讓她一屁股坐在人家中間呢,。旁邊,，六七歲的小孩照顧著三歲小孩，每次人家手套掉下去,，他就不厭其煩地彎腰去撿,。這就是阿勒泰。這就是世界的角落里發(fā)生的事情,。

這角落里,，有一些焦慮的鴨子，被李娟家養(yǎng)著,。'小小一盆水?dāng)D進(jìn)三四只鴨子,，把盆子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明明一動不能動了,，還扭著身子假裝游泳,，害得雞們圍著盆子干著急，一口水也喝不到,。'

李娟也特別記得鉆進(jìn)自己耳朵里的小蟲子,，她能感覺到,，蟲子是因?yàn)槌霾粊?，嚇得要死，才一下一下?lián)潋v的,。

她還記得一個自稱是有錢人的老頭,，他說自己是有錢人，但是買打火機(jī)要比量半天，選'液體位置充得最高的那個',。

李娟對錢很尊重,，但是對存錢的地方不夠尊重,。她曾經(jīng)在銀行門口晾衣服，不怪她，誰讓那里扯著一根那么合適的繩子呢,。

有其女必有其母，可以這么說嗎,？我是從桑格格的性情文字里,，熟悉了她的媽媽何安秀女士。李娟的文章,，也讓我記住了她的媽媽--

'我媽來阿勒泰找我,，雙手空空，就背了兩塊石頭,?！艺f：'這是啥？'……她神秘又興奮：'戈,、壁,、玉！'……我：'我要它干嘛,？'她：'不是給你的,，只是帶來給你看看的……'……'

李娟寫這么多好看的文字，也不過是背石頭來給我們看看,。是一份糊里糊涂的好意,，又是無所用心的快活。當(dāng)然該謝謝她,。

李娟的書,，在我家里游走個不停，有時候沾了油漬,，因?yàn)槲页燥埖臅r候重看了一遍,；有時候，我的四只小貓'乖小傻''小二黑''福氣''點(diǎn)八'會輪流用爪子撥弄,，因?yàn)槲夷眠@書蓋著一碗方便面,。

但什么時候瞥到那封面，都是讓我高興的,。就像李娟家的小百貨店里,，養(yǎng)著一缸金魚。她說這魚缸,，清潔美好地置放在唯一的亮處,，仿佛是天堂的入口,。好天氣和壞天氣，都奈何不了那些有著花朵一樣的形狀和色彩的金魚,。每次牧民在與李娟媽媽討價(jià)還價(jià),，她都機(jī)智地提醒人家看一眼身后的魚缸，那人一定會被這神奇的造物嚇到,，就像南美洲有個小男孩被熱帶雨林里的冰塊嚇到--然后,，再回身討價(jià)還價(jià)，那牧民的氣勢就弱了很多,，很快潰不成軍,。

是啊，見過了美,，人都會變得軟弱一些,，軟弱一些并且開心一些。

我讀李娟,，便是如此,。

李娟說她家那邊有位姑娘，小孩子都希望拿自己的各路破爛寶貝去給她看,，等她夸獎,，她的夸獎都是真心的，什么東西被她一夸,，簡直就像是變成了雙份的,。

我信李娟，她就是這樣把世間的美好,，若無其事地乘以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