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上院子里剩了一條狗,。 狗臥在廁所里紙箱的窩里，成天不出來,，除了兩天一次到坎下院子三舅娘的灶屋,，得到一瓢食又上來。吞咽食物時,，它不發(fā)出明顯的聲音,，和院子一樣。也許湊近了有肚皮下蠕動的呼呼,，和夜半風(fēng)吹過石板屋頂?shù)纳成场?/p> 石板屋頂將在一個春天里吹松了,，也許不會有人再來檢拾它們。這是那條狗不會相信的,，它確定地等待著前幾天場景的回來,。臘月二十八，二舅家的舅娘和表兄弟們都上來了,，坎上院子西頭重新充滿了言語和響動,，這是狗用一個月時間等來的。這使它相信,，過去的情景并沒有離開過,，只是被放到了某個地方又重新拿出來了。人們可能在和它玩某個游戲，就像主人們還小的時候拿一個什么東西逗它,。它其實對那個東西毫無興趣,，但盡職地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三十二舅家的人團了年,，上了墳,，乘坐兩部小車離開院子，狗站在院壩上平靜地送走了他們,，回到了茅廁的窩中,。就像主人們盡職地離開一樣，它應(yīng)該盡職地回到這里,。它甚至感到,，事情的結(jié)果取決于它的等待，就像上一次,。 狗回到院子是由于三舅娘,。二舅娘離開院子后幾天，三舅娘到大隊買東西,，在二舅娘生的大表姐門前見到了它,，它搖頭晃腦的樣子叫三舅娘吃驚，以前三舅娘去二舅娘家,，總是遭到它的敵意，甚至露出牙齒,，需要拿出身份來狠狠呵斥,。狗領(lǐng)著三舅娘進屋見了二舅娘，她離開筲箕凹老院子后一直在這里玩,，拿不定主意下廣佛鎮(zhèn),。狗是她離開院子那天硬帶來的。二舅娘說也怪,，平時娃子們也帶著它到過大隊,，那天它卻通了人性一樣，死心塌地地不肯走,，被秦金魚抱著甩到了車上拉過來,。到了這邊用繩子栓了兩天，一直哼叫,，二舅娘看著可憐解開了鏈子,。想長久寄在這里，但不知自己下了廣佛,，狗子還能不能呆住,。廣佛的樓房在大路邊上，不適合養(yǎng)這種沒見過世面的看家狗。莫說是狗子,，她這幾天都睡得不安穩(wěn),，一合眼就到了板栗子樹包上，或者是水井灣二舅的墳邊上,。伸手往床邊上一摸,，總感覺是一手板栗子樹葉或者拜臺上的紙灰。想到下廣佛更是畏難,，沒住過樓房,，不知道能不能習(xí)慣。三舅娘說是的,，她前一陣陪三舅去廣佛鎮(zhèn)子上看病,，在小兒子秦金平那里住了一天，就站不得坐不得,，長短要回來,。 三舅娘去隊上商店買了衛(wèi)生紙，回來時狗子還在山房上,，看見她來了,，徑直就走到她前頭，要一路回筲箕凹的意思,。三舅娘連忙喊,，二舅娘你們的狗子要跟我回去喲。二舅娘和大表姐連忙叫罵,，狗子怏怏地回來了,。三舅娘回了筲箕凹，第二天一大早,，想到坎上院子找個東西,，經(jīng)過二舅娘家的廁所，進去解手,，蹲下來后黑乎乎地面前有個東西一矗,，嚇得往起一站，以為人搬空了來了野物,，一看是狗子,，它可能是晚上連夜回來了，身上還有潮氣,。 大表姐白天趕過來要帶它走,，它生死不肯了。大表姐只好帶二舅娘的話,，請三舅娘代到喂一下狗子,，沒兩天上來給它一瓢食，免得它餓死在窩里。它像是聽懂了大表姐的交代,，到第二天下午自己跑下來找食了,。 三舅娘有一年多沒喂過狗子了。前一條狗子是吃老鼠藥毒死的,，兩個孫子想刳了吃肉,。三舅娘堅決不讓。在竹園里挖了個坑埋了,。這是三舅娘親手埋掉第一條自己喂的狗,。以前養(yǎng)的一條大獅毛狗，油光黑亮,，站起來有一個半大娃子高,，從來沒見過那么漂亮的狗，有一次跟娃子們下白果坪看電影,，被人謀走殺了吃了,。從此三舅娘一聽到有人說吃狗肉，心里就氣不過,。后來喂了一條黃狗,，多舔喚人啦，遇上了廣佛發(fā)了狂犬病要打狗,，三舅是隊長,，要帶頭。黃狗當(dāng)時沒有發(fā)病,，政策是好壞一竿子打光,，三舅就吼狗子趕它走，寧肯叫它死在旁人棒棒底下,。三舅在拿棍子攆，三舅娘在流淚,。黃狗像是懂得,，一步一回頭地走掉了。過了五天三舅進灶屋里盛飯,，看到它站在那里的,，頭皮上有一塊毛沒了，露出紅傷,，看來是逃過了兩頓打,。聽說全大隊的狗子都打光了，沒想到它還活著,。它看著三舅,，眼睛已經(jīng)紅了，眼神發(fā)直，三舅知道它發(fā)病了,，心里發(fā)涼,，說你看我做么子！你狗日子認不到我了,！黃狗就低下了頭,。它站著有些偏偏倒，三舅知道是病的也是餓的,。狗的瓢還在,，三舅盛了一瓢食，狗低頭吃完了,，三舅吼它走,，它就出后門走了。三舅回去告訴了舅娘,，三舅娘去望,，只看見吃了一半的木瓢。這個瓢也只好丟了,。過了兩天,，聽說它在左家坪被人打死了，還咬傷了一個人,。埋掉被老鼠藥毒死的狗子,，三舅娘就不想養(yǎng)狗了，養(yǎng)一回總要傷心一回,，跟養(yǎng)個命里養(yǎng)不大的兒樣的,。 院子里只有三舅和二舅家養(yǎng)狗。二舅娘的這條狗,，三舅娘一直不愛見,，沒想到頭來還是自己養(yǎng)。這可能是院子里的最后一條狗了,。 三舅娘那天上去是找羅篩,，到了二舅娘屋門前，想起來自己進不了門,?？采显鹤尤藨舭嶙咧螅四锍３８械阶约喝眰€東西,，要上去找,，到了坎上院子又想不起找啥子。其實以往,，三舅娘并不經(jīng)常到坎上三妯娌的屋,。要找個東西的話,，也是坐在門墩上等回話。喊她進屋坐,，她有時說是腿子酸,，跨不動那一步門檻。只有一些重大的會頭,，三舅娘少不了到妯娌屋里去幫忙,，位置一般是在廚房里。 自從幺姑去世后,，三舅娘成了院子里的頭名茶飯,。她的洋芋絲能閉起眼睛切到跟粗細跟頭發(fā)有一比，下到開了的鍋里能全部漂起來,。三舅娘的廚房是全院子里光線最黑的,，她用刀只憑手上功夫。 三舅娘熟悉院子里每家灶屋的內(nèi)情,，雖說它們?nèi)家粯雍诎?，至少是每家屋里最黑暗的一間。黑暗的原因,，孩子們相信是老鼠一年一度要在灶屋地上嫁女,，看見了眼睛里要長勺子。連推磨的地方也一樣黑暗,，人都是憑著感覺推拉磨把子,，聽著石磨霍霍轉(zhuǎn)動的聲音。不像低山的瓦屋,，這里沒有在房頂上砌煙囪的習(xí)慣,，灶房里一切都被柴煙熏為烏黑了。灶膛里的煙是從鍋灶的縫隙冒出來,，用來熏竹棍梁下掛的臘肉,，又穿過竹棍樓板和石板屋頂升起去。遇上外干內(nèi)濕的悶渣木,，從灶門口倒灌出來,，一眨眼吞了灶屋，人就進不去了,。燒火的人閉起眼睛，側(cè)著臉拿吹火筒鼓圓了腮吹,。煙的灰在灶臺每件東西上積了伸手可以觸到的一層,，只有碗碟仍舊是生白放光的。一家灶屋的黑說明了這家的人氣,，儲藏的豐足,，碗碟的白則表示著婦女的利索,，碗柜里成套的碟子，要在是那個場合拿得出手,。三舅娘知道這些年來各家灶房都退去了一層黑,，灶口上的光線變得灰撲撲的，碗柜里的碟子也沾了一層灰,，長年不拿出來用,。原因是送走了一層一層的姑娘。三舅娘自己的兩個姑娘走的時候,，嫁妝已經(jīng)上路了,，娘和女兒還在灶屋里抱著哭，這是必經(jīng)的一場,，娘兒倆哭得真?zhèn)?，母親把養(yǎng)女兒十幾年的眼淚好好流一流，也流一流當(dāng)年出嫁到今天存下來的眼淚,。女兒流淚的是到婆家前途未卜,，一個人要去另一番世界，心里忐忑不安,?？墒峭饷嬉呀?jīng)等著了，是個喜慶的事情,，頭天三舅娘親手蒸的饃饃,，饃頭上都要拿墨水點紅，專門要蒸這么一籮讓女兒帶走,，到婆家散給小孩,。女兒哭到傷心的地方，說舍不得娘,，留下來不走了,。娘卻要收住淚水，反過來要勸女兒,，你畢竟是要走的人,，到了那邊要怎樣怎樣，畢竟還有三天回門的機會,。女兒和娘的心情終究不同,，娘是過來人，知道婆家的苦甜,，女兒還是懷著好奇心,，娘要留是留不住的。時候差不多,，三舅進來低沉地說了一句,，人家都等著的,。這樣母女才散場，女兒雙眼已經(jīng)哭紅了,，和身上穿的紅相配了,。女兒上路的時候，娘留在灶屋里不出去,，讓眼淚慢慢收住,。只有秀女出嫁沒有這一場，她在院子里長到26歲,，大舅他們想把最小的弟弟帶大,，也是家里窮，一直沒給她打嫁妝,， 院子里最小的蘭娃子也出嫁了,，剩了秀女一個姑娘。有天她忽然跟著何家院子來玩的一個小伙子跑了,，無人知道去向,，大舅娘說不認她了,。兩年以后請人寫信回來，說是在里包地種棉花，生了兩個孩子,，等孩子大一點帶回來看家公家婆,。 二 最早一家冷灶的廚房是大表哥的,，他結(jié)婚起先大舅家房子不夠,，兩家合用一個灶屋，還要用塑料布隔出一個角落,，用來放兩個表姐的床,，縮小了的灶屋裝不下兩家的煙，人眼睛睜不開,，時常爆發(fā)嗆人的爭吵,，大表嫂回了娘家就不愿過來了。大表哥發(fā)愿要起自己的房子,，當(dāng)隊長的三舅幫著批了地基,，像幺舅起房子一樣全院子促力，房子很快在老院子?xùn)|頭坡上葺起來了,。高高大大的三大間,，封垛子多打了兩板墻，正像大舅舅在會頭上愛唱的“一進院子把檐觀,，主人家的房子修得寬”,。這是院子下一層人的初次拓展，看來等這層人起來，院子是要裝不下的了,，三舅已經(jīng)在擔(dān)心院子前后的土地不夠，有住的沒得吃的,?？烧l也沒有想到，院子起新屋就到大表哥這里為止,，搬家則是在他這里起頭,。大表嫂在大隊上承道班的房子開了商店，把大表哥也叫去幫忙,，一家人都住在商店上,。新房子的灶屋來不及熏黑，更不用說檁子和竹棍樓板黑中反出油光,，那是要多少年的油煙滋潤,。人空了之后，新房子用來裝了幾年糧食,，開年揀屋頂,，免得漏雨壞了糧食，后來就空下來了,，階沿上漸漸長了狗尾草,，一直過了門檻，石板屋頂也參差不齊了,。土墻還是堅實地立著,，人看了覺得可惜，有兩年想賣出去又沒人買,。大表哥帶了頭,，院子里的小伙子們一個個出門離家，二舅家有兩個是考學(xué)工作的,，一個當(dāng)兵,，其他人都是出門打工，三舅家的平娃子是跟著媳婦在廣佛鎮(zhèn)開縫紉店,。只是到了春節(jié),，所有的人都回來，再遠的人也要趕在那兩天,，像是湊一個最重要的場合,。院子變得像一個打擺子的人：平時冷清，只有老一輩人加一兩個媳婦帶娃子,。過年猛然極度地?zé)狒[,，一院子的人塞不下，走路碰腳跟,，響動要把墻都脹破了,。 他們大多在外面扎下了根,，老的還是守在院子里，除夕的情形年復(fù)一年的重復(fù),。等到老的一層人死光,，情形看來不會有改變。沒有想到的是,，終有一天,，他們會把老的從院子里起起走，再不回來,。 二舅在的時候,，局面是能穩(wěn)住的。五兄弟中只有他過世了,，也就只有他實現(xiàn)了想法,，和先人一起埋在了院子附近。他在世的時候,，忠表哥一直試圖接他到鎮(zhèn)子上過一個年,，他從沒松過口。死前兩三年,，他開始到處轉(zhuǎn),，沒有請陰陽自己看地，在板栗樹包上和水井灣自留地看好了自己睡的兩塊地方,，任選其一,，他說。二舅下葬在水井灣,，可能因為板栗樹包是公用地,。二舅過世以后不久，大舅和舅娘被大表哥接走,，到廣佛鎮(zhèn)上替他照看旅店,。去年秋天，幺舅和幺舅娘過了廣東,。二舅娘一個人住在坎上院子里,，出了兩場事情。 有天二舅娘在山房上用洗衣機洗衣服,，雨從后梁子上撲下來了,。后梁子的雨來得急，打到板栗子樹頂上響起來了二舅娘才發(fā)覺,，趕忙關(guān)機子收插線板,。插線板的這頭還連在屋里插銷上，線用久了老化了，有些地方膠皮裂縫,，因為下雨導(dǎo)電,，二舅娘被電打暈在泥水里，當(dāng)時幺舅家還沒走,，幺舅娘發(fā)現(xiàn)了才救回去,。 另一次是院子?xùn)|頭搬空之后，二舅娘白天吃了一碗剩洋芋,，半夜時候上吐下瀉，解了三道手之后怎么也上不了床了,，雙手扶著床沿,，雙腿跪在床前一直到天明，大表姐過來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后,，忠表哥堅決要接二舅娘下廣佛，底下的樓房都起好了,，也有地爐子烤,。忠表哥有知識會講道理，二舅娘辯不過只好同意了,，但還是說不習(xí)慣了要時?；貋碜 ?/p> 二舅娘有個想法沒對兒女說過,，她想留在院子里趕上二舅,。一個人住在院子?xùn)|頭的時間，她每天早晨會去水井灣一趟,，看一看二舅的墳,。二舅的墳拜臺多砌了一截，提前給二舅娘預(yù)備了地方,。二舅娘晚上已經(jīng)來水井灣看過了,，還和二舅在房子里說了話，或者和二舅在生時一樣,，不怎么說話,，只是給二舅牽了床鋪，二舅的房子是新的,，只是小了點,，她問潮不潮，二舅搖搖頭,。早上起來,，她急著來看看二舅的房子變了沒有，是不是晚上看到的樣子。二舅娘去看二舅的時候狗跑在前邊,，用身體捎掉小路上的露水,。這也是它早上第一道遛彎，二舅娘經(jīng)過廁所時它就醒了,。二舅的石頭房子就是晚上的樣子,，壘得很結(jié)實，比別家的多少大一些,，雖說不如在生住的房子,，人死了也不能占太寬的地方，二舅娘就放心了,。如果有人白天從院子過,，去了水井灣方向，或者從水井灣那邊的雙梁隊過來,，二舅娘隨后都要再去看一遍,，二舅的墳有沒有什么改變。這樣的時候很少,，因為從雙梁隊過來經(jīng)過院子到大陽坡這條路,，過去是大路，現(xiàn)在要幾天才有一個人走,。二舅娘的娘家在雙梁隊,，有時候兩個弟兄家里做了好吃的，會給二舅娘端一碗過來,。 要是二舅的墳埋在了板栗子樹包上,，二舅娘就不能這么方便地去看了。幾步上坡路對二舅娘是繁重的任務(wù),，她的膝蓋正像三舅娘的一樣,，在十年前已經(jīng)開始辭勞苦了。它們都是在六十來年的耐久之后終究要報廢了,，比身體的其它部分報廢得早一些,。二舅娘希望自己身體的其它部分加快速度，趕在膝蓋骨完全廢掉的那天之前,，這樣她在棺材里可以伸直腿,，在黃泉路上趕上二舅。這條路似乎就是水井灣小路的樣子,，狗仍舊在前面捎著露水,。她在夢里經(jīng)常擔(dān)心又不敢對二舅講出來的是，二舅死于痔瘡引發(fā)的直腸癌,，他的腿腳到死都是利索的,，如果他按照生前的脾氣走路,，二舅娘是無論如何趕不上的。 二舅埋在水井灣的自留地,，這讓他生前有些心疼,。那塊地原來出好洋芋，但在二舅過世第二年,，忠表哥做主停止了種地,。二舅娘看著水井灣的地荒著，心里似乎也荒著,，這是二舅家最早分到的一塊地,，地里不知墊了多少背簍豬屎糞。二舅娘在二舅的墳周圍都種上了四季豆,，理由是她住在院子里需要吃菜,。在種四季豆的時候，二舅娘能多呆在二舅的墳旁邊,。 養(yǎng)豬也在這年停掉了。春天的時候,，二舅娘在洋芋弄里打紅花蓼,，雙膝跪在地里一步步地挪，叫忠表哥回來看見了,，當(dāng)時就搶了背簍鐮刀,。圈里還有兩條胚子，忠表哥強行逮走給了大表姐,，說是殺的時候拿一百斤肉過來,。這是二舅娘最心疼的一件事。 二舅起房子分家之后,，二舅娘苦惱的一件事是不發(fā)豬,。她養(yǎng)的豬在幾妯娌里從來只比幺舅娘的大一點，遠遠趕不上三舅娘或者幺姑,。那些年家里人口多,，豬卻偏偏養(yǎng)不大，又黑又瘦的,，跟幾個孩子一樣的光景,。二舅娘生的孩子是院子里最多的，一共九個,，丟了兩個還有七個,。丟的一個據(jù)說是火燙死的，埋在楊家坪下去的溝邊上,，沒有人知道這棺小兒墳多久被大水打走了,，大人心里的愧疚也就淡忘了,。剩下的頭上兩個是姑娘，往后是清一色五個男娃子,。最大的忠表哥又在上學(xué),，家里好多年勞力不夠，二舅娘想盡了辦法卻喂不飽他們的肚子,。要是她的腮幫或者牙齒縫里有一絲肉,，她肯定也挑出來給了他們。二舅那些年整天在地里干活,，回了家脾氣大,，娃子們不像院子里其它人家的姊妹們那么敢瘋，玩躲貓貓或是傳電的時候,，二舅一個眼神或者一聲呵斥,，他們立馬會收起剛才臉上忘形的笑容，乖乖地走回家,。這種時候二舅娘也不好說什么,。直到娃子們接連長大，家里的日子才好起來,。說起來也奇怪,，小的時候又黑又瘦，長大了卻是個個成人,，老四的個子比二舅還高,，最小的羊娃子小時候有氣包卵，總是擔(dān)心他長不了個子,，后來也抽條長成壯壯實實的小伙子,，還參了軍。家里只有二舅娘在小下去,，變成了家里最小的人,，跟孩子們說話要揚著臉?？赡芎⒆觽兊膫€子就是從娘身上拿出來的,，一個孩子是一根骨頭，二舅娘身上的骨頭就剩下不多了,。 在娃子們長大之后,，二舅娘養(yǎng)豬也開始發(fā)起來。從幺姑養(yǎng)任務(wù)豬開始,，院子里養(yǎng)了無數(shù)的豬,，劁豬匠每年春天請到院子里，擺一張案子,，挨家劁起走,，伸手在震天叫的豬肚子里一摳,，摳出個東西一揚手，扔上了石板屋頂,，屋頂上積存了幾百個伢豬的卵包子,。奇怪的是東西一摳出來，豬也不叫喚了,，縫兩針就下地走路,，往后才能長膘。最初養(yǎng)的都是黑皮土豬,，架子不大,，養(yǎng)肥了像個圓葫蘆。幺姑家最早引進了花豬,，白毛下面紅紅的肚皮,，身上帶著點花紋，就跟有種四季豆米米一樣,。以后又有了長白條,。良種豬進來后，院子里的豬重量升級,，三舅娘養(yǎng)出了四百斤五百斤的豬,，二舅娘養(yǎng)的豬突破不了三百斤。近幾年,，二舅娘突然變得發(fā)豬了，她養(yǎng)的長白條首次殺出了半邊兩百斤,，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殺豬匠豎起手掌，從切開的豬脊上往下一斬,，手掌全部埋沒了,，顯示這是五指膘還有余。這是二舅娘有生以來養(yǎng)的最大的一條豬,，吃泡湯肉的人卻沒有幾個,，豬肉炕好之后一塊塊送下了廣佛鎮(zhèn)，還有兩塊拿過了西安,，三兒子媳婦剛剛通過電視廣告接受了煙熏火燎的陜南臘肉,。此前她一直說，吃臘肉得癌癥,。 二舅的去世似乎說明了這一點,，他死于痔瘡引發(fā)的直腸癌。但二舅娘知道他是生花椒吃死的,。去世前三年,，他已經(jīng)在椅子上不怎么坐得住,，但仍舊不聽當(dāng)醫(yī)生的幺姑爺勸告，每頓飯擺上一束新鮮花椒,。這些花椒是他自己每天去屋后樹上摘的,，還連著兩匹葉子。二舅閉上眼睛,，在吃飯之前,，慢慢地把綠皮的生花椒嚼碎咽下去，旁人看了喉嚨會發(fā)麻,。他說這樣可以明目,。二舅的眼神確實一直清楚犀利，在椅子上坐不住之后,，他常站在板栗子樹包上或者水井灣,，眺望向山的位置，因此他的地形謀得準(zhǔn),，下葬之后很快下一輩就走紅運,。但他的痔瘡根本受不了生花椒的刺激。 不能養(yǎng)豬之后,，二舅娘新抱了一群小雞,。 二舅娘的小雞長得很快，長到半大,，跑到別家地里,。大舅家的地不要緊，他們搬下廣佛后地就荒著,，只長著青草,。出問題的是幺舅娘的菜。 幺舅結(jié)婚的時候,，老院子往東西發(fā)展沒有了位置,，在廂房位置接起來，但沒有足夠的地基,，只起了兩間,。后來為起睡房壘了高坎子，后半截是做的吊腳樓,。吊腳樓的位置,，原來是隊上的牛圈。我至今記得那頭牛臥下時身子的溫暖,，和包谷殼葉帶著纓子好聞的氣味,。包產(chǎn)到戶之后，牛的氣味漸漸消失了,，有幾年我走進幺舅家的屋子,，總還疑心聞到了牛的氣息,。幺舅家的自留地也和房子一樣，在偏遠的地方,。幺舅娘在院子?xùn)|頭斜坡上辟了一綹菜園,，還在路邊見縫插針點幾窩瓜秧，這些瓜菜秧成了雞子的順口菜,，必須嚴(yán)防死守,。在秧苗周圍密密地插上竹棍，密到使雞的尖咀伸不進去,，菜園則插上密不透風(fēng)的柴塊子,。這樣仍然需要一天沒有次數(shù)的看護，喝止雞子的試探鉆空子或者飛越籬笆,。所以把點菜叫心菜,，一年有用不完的心。這一兩年院里養(yǎng)雞少了,，幺舅娘放松了警惕,，被二舅娘的雞弄開一條縫，菜園里白菜秧兒一個早上就成了災(zāi)年的難民,。 幺舅娘跳腳把雞子趕下了坎,，沖到院子西頭，對著拿個小鐵罐正在煮飯的二舅娘吼叫起來,，出口聲音都變了,，臉脹得通紅。她總是這樣,，一出口先急了,，說話堵住了自己出氣。二舅娘開始沒聽明白,，明白了臉就白了。院子里很久沒有響動,，幺舅娘的聲音顯得特別響,。這樣的喊叫在院子里發(fā)生過上千次，那時候是一處地方響起來,，全院子就接受了,，會引起反應(yīng)，傾聽和勸架,。幺舅娘的聲音是最尖利的,，但輕飄飄地壓不住人。家里人口又少,，沒有幫手,。她只是站在自家階沿上,，最多走到院子中間晾衣桿子這頭的位置，從來沒能進展到院子西頭,。最后總是幺舅拉她回去,，拉不動還加重語氣訓(xùn)她兩句，雖說平時在家里是她占強,?？梢哉f她從來沒有真正贏過。有一次她說二舅娘出母豬陣,，遭到了二舅爺一嘴巴,，這一巴掌讓她永遠記得，這個詞違背了院子的體統(tǒng),。幺舅娘吵架的另一位置是在山房坎子上,，對著秤砣梨下的三舅娘。這時她擁有地利,，但也并不能離開這位置推進到坎下坪里去,，即使是走到中間地帶的陳家墳。這棺墳只傳下來姓陳,，卻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先人,，墳上曾經(jīng)發(fā)了一叢通草花，幺舅娘終于生下第一個兒子米娃的時候沒有奶水,，幺舅給三舅打了招呼,，在墳頭砍了幾根通草花給幺舅娘發(fā)媽媽。最現(xiàn)眼的一回是,，幺舅娘吵著架從坎上失腳掉了下去,，下面還好是自家倒的熟煤炭灰包，幾只雞成天在上面刨,，幺舅娘的墜落驚飛了那幾只雞,，正好坐在刨出的坑里。人倒是沒事,，三舅娘還派平娃子上來看視,。幺舅娘真情愿自己是摔傷了，現(xiàn)在是哭不出來笑不出來,。這會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幺舅娘的聲音在回響，幺舅娘多年中第一次獲得了架炒贏了的感覺,，卻被趕來的幺舅喝住了,。幺舅沉下臉說，你大聲寡氣跟二嬸娘吼么子。不就是幾根白菜,。幺舅娘想回嘴,，莫名地覺得這次幺舅的語氣不一樣。怏怏地跟了回來,，心里有疑,，正要發(fā)作。幺舅說你不看在院子里還能住幾天,，吃得到幾天菜,。 春天里米娃已經(jīng)帶信回來，說在廣州跟人合辦了個廠,，要幺舅舅娘過去幫忙照看,。米娃原來在那邊一個貨運部當(dāng)經(jīng)理，一直上通夜班太熬人,。過年回來,，人黑皮寡瘦的，頂門心都禿了,。在廣佛大橋還差點出了車禍,，車頭下了橋，蹺在橋頭上,，人動也不敢動等人救出來,。回院子之后,，怕他丟了影子,，找雙梁隊耿長學(xué)來燒胎。從坎上丟了一個雞蛋下去,，雞蛋砸到油光凌上不碎,，耿長學(xué)說這是陰氣深了，郁結(jié)不散,，除了驅(qū)邪要好好保養(yǎng),，不敢多熬夜，晚上陰氣重,。米娃是好不容易得的,，一下地就犯將軍劍，一泡尿朝天射,，多災(zāi)多病，現(xiàn)在成人娶媳婦又在外頭立業(yè),，叫老的去幫他,，沒有不去的理由。本來兩個老的這幾年在屋里,，也就是養(yǎng)活自己,。八月份米成回來,，幺舅幺舅娘就跟著走了，鋪蓋米成說都不消得帶,，連衣裳也帶的少,，說那天天氣暖和穿得薄，這邊高山地氣涼,，都是厚衣裳,。幺舅娘留下的菜園還有些白菜韭菜秧子。就讓二舅娘隨意割,，應(yīng)了幺舅說的那句話,。 （未完待續(xù)） 作者自述（系作者錄音整理） 《老院子》反映的是一個城市化的階段，至少是城市化加速的局面,。近幾十年來,，長期的城市化，搬遷,，這幾年特別明顯,，大批鄉(xiāng)村的人搬進鎮(zhèn)上和城市里去。對原有鄉(xiāng)村造成的變化,，是一個加速的過程,。
老院子就是我的出生地，像文中那樣,，土墻,，稻草。周圍都是山,，都是這樣的巖石,，給人感覺是一個非常封閉的世界，不夠吃不夠穿,。我看我的家族史,，家里的人都很窮，但是很快樂,，當(dāng)然鄰里之間也會有分歧,，我就出生在這樣的一種環(huán)境里。
但《老院子》反映的事實,，我認為不能用“故鄉(xiāng)的消逝”來描述它,，它寫了一種時代的波濤面前，（老院子）破碎和分裂（的局面）,，不是簡單的感傷,。我在談到城市化建設(shè)，以前的東西現(xiàn)在拋棄了，反應(yīng)城市化的這個過程,，而不僅僅是拔高,。它是有實質(zhì)性的東西，它不全是抽象的鄉(xiāng)愁,。穩(wěn)重的主人公在一個院子里看到它衰亡,，在老院子看到水還在流動，但是沒有人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人走了,，他不適應(yīng)，包括爐坑還是紅色,。這樣的情況聽上去有點不太真實,。但是現(xiàn)實存在的。 為什么第一段寫這條狗,？我一直想寫我出生的地點,，但我來不及寫。我對這條狗是有感情的,，是因為我回鄉(xiāng)的時候看到它,，我想到再不寫就來不及了，它讓我意識到了危機,。因為再不寫就沒有時間,，老院子這些細節(jié)再也不會存在了。這不斷的壓迫我催促我的感覺,，所以把它放在第一段,，是因為，它是我回憶起出生地的第一個細節(jié),。 本文系節(jié)選,，全文引自袁凌散文集《從出生地開始》，單向街書店有售,?；蜉斎?從出生地開始 即可購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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