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屬于夏天李靜睿 昨天 22:49今年是加繆誕辰一百周年,譯林出版社送了我一套名為《孤獨(dú)與團(tuán)結(jié)》的明信片,,背面印著加繆那些蠱惑人心的句子,,比如《反抗者》中的“對未來真正的慷慨在于把一切都獻(xiàn)給現(xiàn)在”,比如《局外人》中的“我覺得我過去曾經(jīng)是幸福的,我現(xiàn)在仍然是幸福的”,。正面則是加繆的照片,,其中最著名那張被公認(rèn)為神似亨弗萊·鮑嘉,加繆叼著煙,,毛呢大衣的領(lǐng)子翻起來微微遮住耳朵,,露出四分之三張臉。還有一張是加繆和妻子弗朗辛抱著他們的雙生龍鳳胎,,加繆依然叼著煙,,他手里的那個可能是女兒凱瑟琳。今年法國沒有為加繆辦什么紀(jì)念慶典,,凱瑟琳說,,這才是父親想要的,他始終是一個局外人,?!豆陋?dú)與團(tuán)結(jié)》這個名字來自加繆的一個短篇《約拿——或工作中的藝術(shù)家》,,小說中的藝術(shù)家臨終時說出一個單詞,但是旁人聽不清楚他說的究竟是“孤獨(dú)”(solitaire),,還是團(tuán)結(jié)(solidaire),,這也是加繆終生的困境。 我盯著那些照片想:誰會不愛加繆呢,?然而事實(shí)卻并非如此,,正如托尼?朱特在《責(zé)任的重負(fù)》里提到,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以后,,加繆的聲譽(yù)一直走下坡路,,法國人普遍認(rèn)為他已經(jīng)多年沒有推出真正的重量級作品了。1959年在平生最后一次接受訪談時,,極度孤獨(dú)中的加繆說:“我不為任何人發(fā)言,,為我自己都已是難上加難了?!痹?951年出版《反抗者》之后,,加繆和曾經(jīng)的摯友薩特一刀兩斷,,薩特給他寫信說:“如果您今天斷絕了它(指二人之間的友誼),無疑是它應(yīng)該被斷絕,。使我們接近的事多,,使我們分離的事少,,但是,這少仍嫌太多……”加繆給薩特的信則干脆這樣開頭:“致《現(xiàn)代》雜志主編……”在薩特和加繆初始時,,波伏娃甚至擔(dān)心薩特愛上了他,,因?yàn)樗_特談?wù)摷涌姇r的語氣就像在談?wù)撘粋€女人,他們的分手也像情人的決裂:萬分痛苦,,永不回頭,。 加繆和薩特其實(shí)有著相同的原點(diǎn),即世界的本質(zhì)本是不堪(加繆用的“荒謬”,,薩特用的“惡心”),,然而他們卻走向完全背道而馳的終點(diǎn)。這件事早在二人的政治分歧前就有征兆,,1938年加繆給薩特的《惡心》寫下評論:“有一類寫作的錯誤在于相信這一點(diǎn):生命是不幸的,,所以生命可悲……宣告存在的荒謬性不能作為目的,它僅僅是一個起點(diǎn)而已,?!睂τ谒_特來說,因?yàn)榇嬖诒旧韾盒?,所以這種惡心感將永遠(yuǎn)預(yù)示著生命是一場悲劇,。但對于加繆來說,,再也沒有比西緒弗斯推石頭上山更加荒謬的命運(yùn),然而不要忘記,,西緒弗斯是一個幸福的人,。 荒謬同樣可以意味著幸福,這是加繆在小說《局外人》,、戲劇《卡里古拉》和隨筆集《西緒弗斯神話》中重復(fù)論述的主題,,加繆喜歡這樣的三重復(fù)調(diào),后來當(dāng)他想論述“反抗”時,,他同樣寫了一部小說《鼠疫》,、一部戲劇《正義者》,與一部隨筆集《反抗者》,,正因?yàn)樘嗦愕叵胗梦膶W(xué)作品講述哲學(xué)思考,,即使是像我這樣迷戀加繆的讀者,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作品不能劃為一流,,他只是一個一流的人而已,。 加繆的辦公室里只有兩幅肖像,一幅是托爾斯泰,,一幅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加繆把后者的《群魔》改編為話劇,《反抗者》也被視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一頭一尾,,分別是存在主義的開篇和終結(jié)之作,。但他從來沒有寫出過伊凡或者基里洛夫這樣復(fù)雜的人物,而托爾斯泰舒緩的敘事節(jié)奏,,對日常生活的把握,,更是加繆從未能抵達(dá)的文學(xué)秘境,他總是太著急于寫出生活的總結(jié)陳詞,,但生活豈能被那樣輕易地總結(jié),。加繆還有一些令人激動的火花,然而它們似乎卻始終僅僅作為火花而存在,,比如阿倫特“平庸的惡”早在《正義者》中就已經(jīng)有所顯現(xiàn),,劇中的卡利亞耶夫在暗殺大公后入獄,遇到苦役犯弗卡,,弗卡說,,絞死犯人的活都是由他來干,因?yàn)榻g死一個,,可以減掉一年徒刑,,這是件便宜事兒。卡利亞耶夫說,;“他們?yōu)榱损埶∧愕淖镄?,又讓你犯新的罪?”弗卡說:“這不算犯罪,,只是奉命行事,。” 《反抗者》中對革命目的與手段的反思,,也可以視為加繆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的致敬,,他反對用目的證明手段的正義性,認(rèn)為革命只會帶來暴政:“一切現(xiàn)代革命均導(dǎo)致國家的加強(qiáng),。1789年革命引來了拿破侖,,1848年革命產(chǎn)生了拿破侖三世,1917年革命使斯大林掌權(quán),,二十年代意大利的動亂使墨索里尼上臺,,魏瑪共和國招致希特勒的統(tǒng)治?!薄斗纯拐摺愤€提到真正的卡利亞耶夫(而不是《正義者》中他想象出來的那個):“卡利亞耶夫本人信仰上帝,。薩萬科夫在一次未遂的刺殺行動之前幾分鐘,人們在街上看到他站在一座圣像前面,,一只手握著炸彈,,另一只手在畫十字。但他拋棄了教會,。在處死前,他在牢房拒絕見神甫,?!钡牵瑢τ诟锩姆N種罪惡,,有什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沒有闡釋清明的呢,?左派知識分子們諷刺他是面向高中生寫作的哲學(xué)家,加繆就只好辯解說,,自己從未自視為哲學(xué)家,,這句話他說過多次,聽起來讓人心酸,。 后人談及加繆與薩特時,,習(xí)慣性把他們視為戰(zhàn)后歐洲反共與擁共兩大陣營的代表人物,仿佛兩個人都在同樣熱切地介入政治且立場堅定,。如果說薩特一生都是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就寫出《惡心》和《蒼蠅》的薩特,加繆對自我卻沒有那樣確信,。1944年在法國法西斯御用文人布拉西亞克案的審判期間,,加繆和1952年的諾獎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亞克有過公開分歧,,加繆曾經(jīng)寫過:“我一提正義,莫利亞克先生就談仁愛,。我反對寬恕,,我們現(xiàn)在索求的懲罰是一種必需的正義,我們必須拒絕一種‘神圣的仁愛’,?!钡窃诓祭鱽喛吮慌刑幩佬讨螅涌娪衷谀麃喛私M織從寬處理的請愿書上簽名,,這個故事更有趣的是,,幾年之后,莫利亞克承認(rèn)自己對寬容和特赦的呼吁有不成熟之處,,而加繆則說:“莫利亞克先生是對的,,我錯了?!?/p> 這才是真正的加繆,,一個坦承自我、將會推翻自我的人,,后來在阿爾及利亞的問題上,,加繆讓人失望地并未對法國的殖民行為進(jìn)行直接批評,托尼·朱特就說,,這是因?yàn)樵谶@個問題上,,加繆在個人知識、記憶和他對平等適用正義原則的追求之間真正陷入了進(jìn)退維谷狀態(tài),,“知識分子的責(zé)任不在于采取一個立場,,而在于在不存在立場的地方拒絕采取立場。在這些情形里,,沉默似乎是他最深層的情感的最佳寫照,。”猶猶豫豫的加繆就像是以賽亞·柏林多元論的踐行者,,他相信真理,,然而他更相信這個世界上從來不存在一種真理,可以概括萬事萬物,。有些人(比如薩特和波伏娃)可能會覺得這樣的沉默與游離只能證明其軟弱,,但當(dāng)政治狂熱成為歷史,我們清晰地看到,,這個把正義與溫情,、勇氣與軟弱一同攬為自身重負(fù)的男人,遠(yuǎn)比其他過于自我篤定的人,代表了知識分子和藝術(shù)家的榮譽(yù),。 加繆唯一毫不動搖的,,是西緒弗斯式的希望,這種希望不基于命運(yùn),,不基于上帝,,只基于人的反抗,人的自由,。在《局外人》中,,默爾索對生命的安排沉默以對,但在《鼠疫》中,,里厄醫(yī)生卻已經(jīng)明白在強(qiáng)大的瘟疫面前,,所有的手段可能都毫無用處,然而“必須作這樣或那樣的斗爭而不該屈膝投降……對此只有一個辦法:與鼠疫作戰(zhàn),。這個真理并不值得大書特書,,它只不過是理所當(dāng)然而已”。反抗不是為了勝利,,而是在反抗中,,我們方可存在。生命生而荒謬,,邪惡宛如瘟疫,,而且像黑夜般永不滅亡;但是加繆說,,人的身上,,值得贊賞的東西總是多于應(yīng)該蔑視的東西;加繆還說,,這茫茫黑夜就是我的光明,。1954年,加繆出版了《夏天集》,,他在書里溫柔地寫下:“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加繆屬于夏天,。 (責(zé)任編輯:王晶) 閱讀(2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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