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煎餛飩,人見人愛,,倘若不愛,,快點(diǎn)滾蛋) 北方餃子,南方餛飩,。上海人對餛飩向來偏愛,,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它是老百姓的盛宴,,偶爾一天包餛飩了,,孩子得著消息,高興得如小狗躥進(jìn)躥出,,幫著擇菜也成 了自覺行動,。買餛飩皮子還要預(yù)定,母親早早地到米店付了錢和糧票,,捏著一塊油滋滋的紙牌回來,,吃餛飩的計(jì)劃真正得以落實(shí)。十點(diǎn)左右,可以領(lǐng)貨了,,再差孩子 去米店跑一趟,,又得排隊(duì)。這樣一來,,吃一頓餛飩怎么會不隆重呢,? 第一鍋餛飩煮好了,孩子照理是不能吃的,,家中若有高堂,,則先敬老的,再送鄰居張家姆媽,、李家好婆,。一幢樓里,因?yàn)橛幸粦羧思页责Q飩,,會顯得比平常更喧鬧,, 更有生氣,人情味濃得化不開,。孩子面對難得的美食,,眼睛發(fā)綠,一碗不夠,,再來一碗,,吃著碗里,盯著鍋里,。這副饞相叫父母陡然生出些許傷感,,于是讓孩子們放 開肚子吃到滿地打滾,站也站不起來,。 餛飩是江南稻作文化地區(qū)對小麥的禮贊。在四川話里餛飩被叫作抄手,,在廣東話里又被稱為云吞,,到了臨海又被叫作扁食,而在江西波陽,,那里的人把餛飩叫作清湯,。張岱在《夜航船》里說,餛飩是西晉大富豪石崇發(fā)明的,,但史料記載,,餛飩的出現(xiàn)不遲于漢代。 清末民初滬上竹枝詞里專有一段說餛飩的:“大梆餛飩卜卜敲,,碼頭擔(dān)子肩上挑,,一文一只價不責(zé),肉餡新鮮滋味高。餛飩皮子最要薄,,贏得縐紗餛飩名蹊蹺,。若使 縐紗真好裹餛飩,緞子寧綢好做團(tuán)子糕,?!边@段曲子簡略地描繪出當(dāng)年上海灘上餛飩擔(dān)子的生意狀態(tài):手敲梆子,肩挑擔(dān)子,。深秋的夜晚,,星斗滿天,年輕的販子穿 了一件青布短衫,,精神抖擻地串街走巷是一種風(fēng)情,。別小看了這副餛飩擔(dān)噢,它真是一件工藝品,!有竹子做的,,也有木頭做的,后者常常在關(guān)鍵部位雕了一些粗花,, 髹了紅漆描了金粉,,很討人歡喜的。形狀呢,,如一座石拱橋,,一頭是鍋灶,永遠(yuǎn)燃著炭火,,另一頭是放餛飩皮子和肉餡及佐料的小抽屜,,賽過百寶箱。梆子聲里,,有 人喚住,,就卸下?lián)樱皇滞鶢t子里丟塊柴,,一手忙將抽屜打開包起餛飩,,一眨眼工夫,紫銅鍋里的水也沸滾了,,馬上下鍋,。碗出是現(xiàn)成的,加了湯,,加佐料,,餛飩 用竹笊籬撈起,再撤些碧綠的蔥花在碗里,,客人站在街頭巷尾的風(fēng)頭里吃,,非但不覺得冷,,一碗下肚,額頭還會沁出不少汗珠呢,,因?yàn)閳隼锛恿瞬簧俸贩?。這樣的 餛飩擔(dān)子,在陸文夫的《小巷人物志》里有詳盡描寫,。前幾天我在虹橋地區(qū)一個專門整理舊家具的工場里就見過一副,,不知老板是從哪個角落收來的,以餛飩饗客的 百年老店真應(yīng)該買來供在店堂里做懷舊的廣告,。 (上海郊縣的菜肉餛飩個頭大,,而且是用紅湯的) 餛飩縐紗,,是一種美麗的形容,也是小販們或市民對美食的感情寄托,。如果要“學(xué)術(shù)”地說,,縐紗餛飩似乎專指鮮肉餡的小餛飩。過去湖北人開的餛飩店,,皮子是手 工推的,,極薄呈半透明狀,覆在報紙上可以看清楚下面的鉛字,,劃一根火柴可以將皮子點(diǎn)燃,。以這樣的皮子裹了肉餡,里面留了一點(diǎn)虛空,,可以看到淡紅色的餡心,, 煞是可愛。入鍋后立刻撈起,,盛在湯碗里,,再撒上蛋皮絲和蔥花,紅的綠的黃的都有了,。而這碗湯是大有講究的,,用肉骨頭吊得清清爽爽,看不出肉渣骨屑,,一口喝 了,,得摸摸額頭,,眉毛是否還在,。在我的印象里,老西門喬家柵的縐紗小餛飩最好吃,,一碗湯清澈見底,,小餛飩在碗里就如一條條小金魚,散開的尾巴都在動,真舍 不得吃它們,。這是我三十年前品味的記憶,,今天同樣在老西門,大富貴的小餛飩也是相當(dāng)“縐紗”的,。 過去外地人對上海人總有點(diǎn)酸溜溜的味道,,小餛飩也成了外地人嘲笑上海人小氣的題目?!翱纯?,上海居然有半兩的糧票,這日子過得多么寒酸??!”但吃過小餛飩后,他再也不敢對上海人胡說八道了,。什么叫品味,?什么叫精致?什么叫生活的藝術(shù),?小餛飩就是最好的答案,。 大餛飩、小餛飩,,是一對同患難,、共富貴的親兄弟,他們長相有差異,,個頭有大小,,分工卻不分貴賤。大餛飩頂餓,,兩碗下肚,,可以抵一頓正餐。有時候煮一鍋老鴨 湯,,再加十幾只餛飩分列老鴨兩邊,,就成了老鴨餛飩,場面更加壯觀,。小餛飩湯水大,,只頭小,必須與生煎或鍋貼等實(shí)打?qū)嵉狞c(diǎn)心搭配才能體現(xiàn)自己潤喉提鮮的經(jīng)濟(jì) 價值,。如今,,商業(yè)競爭日趨激烈,商家絞盡腦汁吸引客人,,點(diǎn)心店里供應(yīng)的餛飩也在千方百計(jì)翻花頭,,餡心越來越高檔,,什么蝦仁啊、雞肉啊,、三鮮啊,,甚至有羼入 甲魚裙邊的,但若論味道卻并不怎樣,,價格倒拒人千里之外,。上海人最中意的還是菜肉餛飩,而且是薺菜鮮肉餡的,,薺菜中還要摻一點(diǎn)青菜,,吃口才好。吉祥餛飩是 一家遍布全市的連鎖店,,當(dāng)家品種就是這種菜肉餛飩,。 到了夏天,剛出鍋的餛飩吃得人家一身大汗,,有些點(diǎn)心店就供應(yīng)冷拌餛飩,,但餛飩離了高湯,猶如少婦春困懶起,,來不及梳洗畫眉,。超市里也有各種速凍餛飩可供挑 選,但冷凍過的總不如現(xiàn)包現(xiàn)燒的好吃,。不過,,家里包餛飩,聰明的主婦又會故意多包一兩斤,,煮熟了用水沖涼,,到晚上下油鍋煎至兩面金黃,梅林黃牌辣醬油一 蘸,,再開一瓶冰啤酒,,打耳光也不肯放。 (小餛飩好像只有上海才有,在外地沒看見,,不過在有些店家,,常常會加太多的蛋皮,甚至加魚圓,,比如這碗小餛飩就這樣混搭,,不夠自信是嗎?) 而一百多年來,,小餛飩倒一直保持原有的風(fēng)貌特征,,任憑風(fēng)吹雨打,皺紗依然是不變的倩影,。 許多打游戲通宵達(dá)旦的夜貓子認(rèn)為,,最好吃的小餛飩還是在夜排檔里。入夜后,,在一些十字路口可以看到外來人員推出一輛小板車,,擱起一張桌子,賣起小餛飩,。因 為燒的是建筑工地上撿來的廢木料,,上海人就稱這種餛飩為“柴爿餛飩”。路邊攤頭衛(wèi)生條件差,,一桶洗碗水從開始用到結(jié)束,,比過去的蘇州河還污濁,這樣的碗上 海人是不敢將嘴唇湊上去的,。走南闖北的外鄉(xiāng)人少些顧忌,,所以端起碗來就吃的人大都是來滬打工的民工。其實(shí)上海人不要輕看了他們,,幾十年前,,許多小吃就是這 樣進(jìn)入大上海的。 有一個關(guān)于餛飩的故事是美麗而傷感的,,說的是有一對剛完婚的小夫妻輾轉(zhuǎn)到上海,,開始了新生活。但不久太太不幸一病難起,。每天晚上,,先生陪他說話、讀書以解 憂問,。半夜時分,。餛飩擔(dān)子隨著梆子聲由遠(yuǎn)而近。先生就用一只絲襪系著一只小竹籃吊到窗下,,買一碗小餛飩喂太太吃,。終于有一天,太太永遠(yuǎn)離他而去,。他沉浸于 戀情不能自拔,,每天半夜還是用一只絲襪系著小竹籃,從二樓窗口吊下去買一碗小餛飩,。 我以為,,在這個故事里,小餛飩是一個不可缺少的道具,,但不是最重要的道具,,最重要的道具應(yīng)該是一只絲襪,。這就是上海人在這種布爾喬亞情調(diào)很濃的故事里所表 現(xiàn)出來的聰明才智,絲襪實(shí)際上是一個有關(guān)性的隱喻,。在這個故事里飲食男女都有了,,一部電影的材料備齊了,接下來就由聽故事的人自己去想象了,。如果系小竹籃 的不是絲襪而是一根尋常人家必備的麻繩,,那該是如何地煞風(fēng)景啊,! (作者:沈嘉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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