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河買船記　　吳開珊

　　

　　1969年為了響應(yīng)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號召“上山下鄉(xiāng)”,。我插隊落戶于長江三峽巫峽支流大寧河畔龍門二隊,。夏日一天，生產(chǎn)隊要買一支裝大糞的運輸船,，需要三人去上游二百余里的巫溪縣買船,，我正為每日的天不亮起床。天黑還不能回家,，既單調(diào)又重復(fù)的日子乏味,，馬上報名參加，心想劃船比挑大糞有趣,，也干凈得多,。隊長同意，于是陪同兩位能駕船的社員下河尋覓上水船搭便船去買船,。船只上行逆水行舟,，我們幫他們拉纖，可以縮短一天行程,，雙方有利,、一拍而成。

　　大寧河上航行的木船,，當(dāng)?shù)厝怂追Q“豌豆角”船,，因狹長條形，狀似豌豆角而得名,。此船兩頭翹起,，船首翹得比船尾更高，這是為了船過險灘時,，船工有更大的撐船空間而設(shè)置,。本地人稱船工為“橈夫子”。因“橈夫子”拉船時,，渾身上下赤裸裸,，所以本地人說：“說盡道絕的戲班子，做盡道絕的橈夫子”,。蓋指大庭廣眾之下,，船夫一絲不掛所致。家鄉(xiāng)的女孩子,，總是到江邊趴開卵石,，利用冬暖夏涼的清粼粼的江水，洗濯衣衫,。而光身子的拉纖的“橈夫子”緊擦身而過，小媳婦,、女孩子們只好漲紅了臉,，低頭不敢斜視,。“橈夫子”則彎腰屈步,，腰間黑麻麻一坨,，甩來甩去，揚長視無旁人而去,。

　　船老大給我們一雙草鞋,，背上舊布條編織的拉纖繩，往竹制的纖藤上一搭,，就開始拉纖逆水行舟,。大寧河水流湍急，巉巖林立,，水隨山勢而轉(zhuǎn),，峽谷又因山巒起伏而高低不平。水在平緩區(qū)則水靜如鏡,，水中卵石粒粒在目,，野魚往來啜行。在落差大的地方,，河床淺露,，怪石嶙峋，水流似滾,，這樣的河床稱之為灘,。船頭船尾兩名船工各執(zhí)一根楠竹做的竹篙，粗端用一園錐形鐵箍緊抱,，用以撐船,。船過險灘，特別是一邊是懸?guī)r又值轉(zhuǎn)彎之時,，船首船工一躍跳上高高的船巔,，雙手將篙桿尖端準(zhǔn)確無誤地戳入千百年來祖先早已在灘邊巖石上戳成的凹形洞中，手臂和腹部上的腱子肉條條綻出,，運用丹田之氣,，腳蹬船首船板，借拼命撐船之勢,，身子向后倒去,，直至平躺到木船上為止。我則肩挎纖繩,，腳蹬卵石手扒沙,，使盡吃奶的力氣往前拉。船終于在三人拉纖、兩人撐船的苦苦硬撐下過了灘,。我仔細(xì)打量一下爬過的巖壁,，上下各有一排洞。上面的洞間隔劃一,、呈方形,，幾乎成一條水平線在巖壁上沿伸 —— 一說是古棧道之用，一說是大寧河上游產(chǎn)鹽滷水,，此方洞是架設(shè)鹽滷水管道之用 —— 下面的凹洞則毫無規(guī)律可循,，雜亂散怖在水平線上下，那是千百年來,，船工篙桿撐船留下來的“足跡”,。撐船過灘，涉水拉纖,，我僅僅穿了一條短褲,，覺得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實在不好受,，于是我也學(xué)“橈夫子”一樣，赤條條脫個精光,。一開始,，上游來了船，我忙不迭套上內(nèi)褲,。到后來甚覺麻煩,，于是也光溜溜地拉纖。但總象做賊似的,，忐忑不安,。船老大安慰我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結(jié)了婚的女人早已見過,，不稀奇,！沒結(jié)婚的女人又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怕什么,？”,。這理由確實牽強，我也不知道說什么,，但奇怪的是我的羞恥心在這單調(diào)而重復(fù)的拉纖中逐漸淡漠了,。

　　太陽西斜，陽光從狹縫中鉆出來,，照在對岸的一叢箭竹上,，竹葉下部深綠,，頂端嫩得發(fā)亮，大寧河上又一條支流 —— 馬渡河,，水則更清澈,。兩水交融之處，綠白相間,，巖壁滴水似珠，沙礫涌泉如噴,。整個峽谷偶有野猴跳竄,，水鳥啁瞅，淺水區(qū)有一只鷺鷥一只腳獨立,，另一腳彎曲在腹部,，等待小魚，小蝦覓食,。還有一對野鴛鴦恩恩愛愛在水面上游弋,。平靜得只有流水潺潺。船老大宣佈埋鍋造飯,。于是三根木棍吊起一個鼎鍋 —— 一種只能懸吊,，下面生柴火的鑄鐵鍋 —— 用平時撈起的，水面漂浮晾干的木柴（俗稱水濕柴）生火作飯,，一縷青煙盤旋升起,，在翠山綠水中飄然逝去，逸渺而充滿詩意,。峽谷,，流水，修竹,，翠鳥,、鷺鷥、鴛鴦,，活生生一副大寫意山水畫,，真是美不勝收。也許是太餓的原因,，雖然只有一點咸菜,，但那柴火煙熏的鍋巴，微黃的燜鍋飯溢出的香味卻泌人心脾,，永世難忘,。

　　吃過晚飯，船老大帶我抓青蛙,，在卵石灘,，很容易就捕獲一只,，船老大掀開倉蓋，取出一條釣魚繩索,，將活青蛙掛在勾上,，栓在船尾后宣佈睡覺。白天勞作的前后倉用清水擦凈,，大家便倒頭睡覺,，我躺在船板上，望著峽谷縫中昇起的一輪彎月,，伴著只有水聲的靜謐世界,，心中想的都是上山下鄉(xiāng)的辛苦和對未來希望的渺茫，充滿了無助和無望,，只怨命苦,，鼻子發(fā)酸，幾度差點哽咽出聲,。不知是白天太勞累的緣故,，最終終于入睡。

　　第二天清晨,，大家全都被船老大的叫聲驚起,。原來，昨夜下的青蛙魚餌,，果然釣上來一條無鱗鯰魚,，足有四、五斤重,。此魚實乃魚中珍品,，不僅味道鮮美，連皮都糍糯糯的,，且沒有一般魚有的小刺,。船老大將它栓在船尾，魚兒活鮮鮮的在水中游擺,，船老大一邊撐船,，一邊哼起小調(diào)：“一想我的個娘啊，不該把兒養(yǎng),，十七,，十八守空房呵，空養(yǎng)兒一場啊……”,。大家喜笑言開,，拉著纖，撐著船,，沿河上行,。

　　船到巫山縣與巫溪縣交界的一個峽 —— 廟峽,，遠(yuǎn)遠(yuǎn)望去，從峽谷的一端高高的山頂上,，一股瀑布傾瀉而下,，水借落勢，居然直落對岸,。散落的水珠濺在巖壁上,，又跌成更細(xì)小的水珠，正巧陽光初射,，水珠晶瑩,，在陽光的漫反散中，形成一道跨江彩虹,，煞是壯觀。船家告訴我,，這道白色瀑布名叫“白龍過江”,。仔細(xì)揣摩，還真有那個態(tài)勢,。峽中水道越來越窄,，船老大又指著前面一處凹洞詭譎地說：“快看，那是美女賽羞,?！蔽乙豢矗喼迸陌附薪^,。兩片褐黑色石片相夾,，多年的水的浸淫，又形成天然的皺襞,，底部又有一石插嵌其中,，兩片石片周圍長著稀疏茅草，看得實在令人臉紅,，船老大還文縐縐地叫“美女賽羞”,。船老大對著江斜對岸的一根半截朝天柱石 —— 但上半截已被劈裂，說：“那是男人的那個東西,。老天爺實在看不下去,，雷公一個炸雷，把它炸斷了,?！蔽乙豢矗車s草簇?fù)碇桓虢刂?，雖然只剩殘缺,，但也不難看出當(dāng)年挺然翹然的樣子,。這一左一右，一陰一陽,，看得人面熱心跳,，心里卻在想：這大自然怎么安排得這么巧，不光形似,，連顏色都這么般配,。怪不得有一個詞叫“天公造物”。 —— 善哉,！善哉,！

　　經(jīng)過兩天的辛苦，船拉到了目的地,，比原行程提前了一天,。 兩位社員找船討價還價去了，船老大則歡天喜地,，提著釣來的活蹦亂跳的大嘴巴鯰魚回家 —— 肯定全家皆大歡喜,。想想船老大的笑容，又想起自己的前途未卜,，又是一頓傷感,。

　　很快兩位社員買回一只舊船，順?biāo)?，一個在船前掌梢,，一個在船后拿舵，梢比舵長,，船頭掌舵之人,，眼觀險灘，用梢控制前進方向（人靚歌脆的宋祖英唱的湖北利川民歌：“梢翁你把舵掰呢,，妹娃子要過河”,，就是指的前面那個梢，也稱前梢后舵,。）我在中間劃槳,，不臨險灘之時，我也學(xué)著拿梢掌舵,。因是順?biāo)兄?，再加上水急，真如李白所詩：“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全身貫注,，緊盯水勢,，保持船衡舵應(yīng),，只見木船逐水迎波，過灘擦巖,，有驚無險地臨近了大寧河中談名色變的“銀窩子灘”,。這名字是有來頭的，因?qū)覍矣邢滤挥鲭U而船破人亡,，船中所載金銀財寶全傾于此,，故名“銀窩子灘”。我特意打量了一下,，原來河床至此收窄,，大約有一百余米河床，但落差卻高達(dá)七八米,，迎面又撞上成直角的懸?guī)r,。船只航行至此，隨急流船頭直指懸?guī)r,，前面掌梢之人則恰到好處地在船快臨近巖壁之時,，拼命用前梢拔轉(zhuǎn)船頭，船尾拿舵之人為了避免因船轉(zhuǎn)向,，船尾會甩向巖壁的潛在危險，又用相反的方向拼命掰舵,。在兩個方向截然相反力距的作用下,，方能避免要么船頭撞巖，要么船尾撞巖的危險,。配合稍有差錯,，難免釀成悲劇。四川人說話愛自稱老子,，傳說有父子倆駕船疾馳“銀窩子灘”,，父親在前拿梢，兒子在后尾掌舵,，父親差點失手,，幾乎鑄成大錯，于是兒子張口大罵父親：“老子不是看到你是老子的老子,，老子今天兩篙桿戳死你這個老子,！”說時遲，那時快,，我早已退下陣來,，換兩名有經(jīng)驗的社員拿梢掌舵，我屏住呼吸,，抓住船幫,，作好見勢不妙就跳水的準(zhǔn)備 —— 我有在三峽急流中橫渡長江的經(jīng)歷 —— 站在船前的梢公兩腿弓成馬步,，兩手緊攥前梢，一言不發(fā),，臉色沉穩(wěn),，梢頭剛抬起，他就用盡全身的力氣,，按下梢頭,，朝外猛推；船頭剛轉(zhuǎn)向,，船尾自然隨水勢橫向巖壁,，船尾舵公趕緊抱住尾舵死命往懷里拽。短短不到一分鐘,，木船便離開了“銀窩子灘”,。一場生死之爭須臾化解。船過掛有“懸棺”的龍門峽,，插隊落戶的生產(chǎn)隊躍入眼簾,，一片長在河灘上的棉花地里，生產(chǎn)隊的社員正在中耕除草,，看來我明天又要參加這永無休止,，報酬微乎其微的農(nóng)活中去了，一股神傷黯然而生 —— 我情愿天天不穿褲子拉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