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書那些年,接觸過很多現(xiàn)代作家,魯迅,郭沫若,茅盾,徐志摩,戴望舒,丁玲,冰心,曹禺,等等,都是教科書安排的,。一個都不愛,卻喜歡躲在角落的朱湘,。朱湘在李白撈月的采石磯投江自盡,絕望里有幾分寧靜。水也不是淹死李白的水,長江也不是收留李白的長江,但每見他的名字,念到他,就有一種純粹的詩意,。允許絕望,也是詩歌的一種選擇,。沈從文從朱湘的背后走出來,純粹里不再有朱湘的江南的柔弱和委靡,多了湘西的蠻野和傳奇。
讀《從文自傳》,跟隨他的足跡去湘西川東鄂南,。不只跟隨足跡,還跟隨視野和心性,。那些山水,那些人事,美而殘忍,純而慘烈。人性從紛繁的事端滲出,有天然的美,有天然的惡,有人間的機巧,。筆觸就像從文自己的足跡,深淺,、粗細(xì)、大小全由世事的軟硬,、腳步的輕重來決定的,。行文如同行軍,穿插,迂回,宿營,突擊,搶渡,遭遇。地理是蠻野的,人也有蠻野的成分,但蠻野里有更多天然的趣味,。一支軍隊不斷變化著上級,自由而無奈,不時被遺忘在深山老林與土匪為敵為伍,不時又被迫轉(zhuǎn)移,清鄉(xiāng)或者混戰(zhàn),。少年從文跟從這樣一支軍隊,東游西蕩混飯吃,除開目睹的打仗殺人,簡直就是旅行。
在純粹但卻混雜了血腥的美麗里呆夠了,終于要“叛逃”了,。為了理想,。理想是那個時代青年的命根子??匆娺^太多的死,會想到自己的死,。盡管非常年輕,但死總是在前頭等著。說是前頭,也不知是千萬里的前頭,還是幾十米幾百米的前頭,。在不缺乏流彈飛彈的年代,再年輕的生命也都是腦殼提在手里耍,。在床上,在水邊,在山頭,在大廚房和馬房,沈從文想了四天,到后來得到一個結(jié)論:“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在一些危險中使盡最后一點力氣,咽下最后一口氣,比較在這兒病死或無意中為流彈打死,似乎應(yīng)當(dāng)有些意思。”到后來便做出這樣的決定:“盡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我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十九天后,沈從文提著一卷行李,出現(xiàn)在北京前門車站,開始了他的文學(xué)人生,。
在師范讀沈從文的《邊城》,就覺得怪怪的美,山水人,就是有階級有斗爭有貧富,也不是對立的,非你死我活,而是呈現(xiàn)了一種和諧,邊城的和諧,自然與人、人與人抒情的和諧,。但這抒情,不是浪漫主義的主觀先行,倒是天地人本身的一種情調(diào),。也有悲,也有慘,這悲慘也不是獨立于自然的人的爭斗的悲慘,而是混合了多種元素的、主調(diào)是人在自然面前的無奈的悲慘,美的毀滅的悲慘,。這樣的悲慘發(fā)生在有人生存的任一地方,伴隨著春去春來,、花開花落,。寧靜的地理和天生的才情成全了沈從文。時間是速度的,但速度表現(xiàn)在人物的變遷,。相對沒有變遷的地理讓時間沉積,得以捕捉沉積在時間里的永恒,。飛馳的速度讓時間彎曲甚至缺席,世界因此而成為現(xiàn)象。
沈從文從來都不是主流,。作品不是主流作品,作家不是主流作家,。沈從文不屑于主流,甚至小視主流。在主流面前,沈從文不只是冷靜,、懷疑什么的,而是根本就不去沾邊,。沈從文深知文學(xué)的本質(zhì)。這本質(zhì),又非西方和現(xiàn)代所提供,倒是湘西地理人文造化,。沈從文從本質(zhì)到本質(zhì),寫他看見的,、感覺的、理解的,就是到了北京,、上海和青島,就是有了城市生活經(jīng)驗,筆觸依然是湘西的,沈式個人的,。這不是一個“鄉(xiāng)土情結(jié)”可以闡釋的,一定涉及到一個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指向、藝術(shù)趣味和藝術(shù)品質(zhì),。
只做一個作家,。這是沈從文的人生理想,也是他的人生實踐。時代需要弄潮兒,但他不去報名參加,。不是怕被潮水吞噬,是浪尖壓根兒就不是他的立足之地,。在湘西,在舊軍隊里,他已經(jīng)知道弄潮是咋回事。與“左聯(lián)”青年交往,卻不加入“左聯(lián)”,。這是為文的選擇,也是為人的選擇,。不是軟骨,不是沒有脊梁,是一種樸素的人生價值觀。胡也頻被捕了,沈從文陪丁玲奔走在上海和南京,營救胡也頻,。胡也頻被害,又模仿其筆跡給丁玲的母親寫信,冒充胡也頻陪同丁玲護送嬰孩回湖南,。將“左聯(lián)”青年遇害述著文字,已經(jīng)是后來的事了,但字里的痛卻是新鮮的,字里的冷卻是凝固的。“……海軍學(xué)生聽說幾人即刻就應(yīng)槍決了,一句話不說,只向同伴凄慘的微笑著,且把頭轉(zhuǎn)動著,注意那些同伴,用溫和眼光去安慰那些同伴,。于是二十三個手足為鐐梏纏裹,口中被布片堵塞的年輕人,十二個荷槍的兵士,一個排長,一個監(jiān)刑的副官,共同沉默地走到軍工廠堆積材料的舊房子前面,把二十三個人編排在一堵土墻邊,十二個兵士退后十步,一聲呼哨知會下,響了八十七槍,一群青年人倒下,完事了,幾個兵士方用手電筒晃著,解除了每個人手足的鐐梏,且拖曳到數(shù)尺外白天預(yù)先掘就的土坑里去,再把旁邊的柔軟的泥土蓋上,。士兵們作完了事,便沉默地攜著鐐梏走了。”
這是距離沈從文最近的死,。如果說在湘西目睹的死還是“別人”的死,那么這二十三個人的死已經(jīng)是自己的了,。就感情,就心,就對國家與政治的失望。這么零度的敘事,難免會遭人視為旁觀與冷漠,。的確也沒有吶喊,沒有要拯救要拼命的嚎叫,。沈從文實在看得太多了,革命與死。文學(xué)終究是審美的,個人的,。沈從文在給丁玲的信里說:“我不輕視左傾,卻也不鄙視右傾,我只信仰‘真實’……爭論誰是正統(tǒng)原近于精力的白費,毫無裨于事實,。若把文學(xué)附屬于經(jīng)濟條件和政治環(huán)境之下,而為其控制,則轉(zhuǎn)動時代的為經(jīng)濟組織與政治組織,文學(xué)無分,不必再言文學(xué),。若否認(rèn)文學(xué)受兩者控制,文學(xué)實有其獨創(chuàng)性與獨立價值,然則文學(xué)論者所持論,仍無助于好作品的產(chǎn)生。不問左右,解決這問題還是作品,。一個作者接受了一種主張并不能成為歷史上的‘巨無霸’,他所需要的還只是對于他作品制作的努力!”
沈從文是做純文學(xué)的,。但沈的純文學(xué),實在不是象牙塔,而是根植于湘西甚至中國土壤深廣的地理與人性的大樹和奇花異草。“站在船后艙看了很多水,我心中忽然好象徹悟了一些……我輕輕的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人,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湘行書簡》里這些文字散發(fā)的樸實與靈動,可謂人性的極品,。
沈從文也懷疑過自己的作品,他的懷疑是一種迷惘。一種有關(guān)真與美的價值判斷的迷惘,。年輕時候的沈從文是自信的,在給三三的信里曾經(jīng)寫道:“我想印個選集了,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文學(xué)就是文學(xué),文學(xué)終究要靠文學(xué)證名。沈從文明白這個道理,因了湘西的水,湘西的山,湘西的人,湘西的生生死死,。“我對這個世界沒什么好說的”,。沈從文臨死遺言。我們能從沈從文的遺言里讀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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