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與丁玲》為何被“腰斬”,?
李輝 跌進沼澤地 多年來我主要研究現代文人,沈從文,、丁玲作為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自然也在我的視野之內。他們的交往,、友誼,,乃至后來的矛盾,,我想,是不僅僅屬于個人恩怨方面的故事,,而是可以作為歷史滄桑中文人性格的寫照,。在寫關于沈從文與丁玲的文章時,我想盡量達到的也是這一目的,,即真實,、客觀、冷靜地寫出歷史人物的豐富性,、復雜性,。所以,我的主要著眼點并不在于個人之間的情感糾葛,,而是盡可能地全面地展現歷史,,同時對混淆視聽的一些文章也可以起到矯正作用。 從20年代相識,,到80年代相繼去世,,沈從文和丁玲的交往,經歷了友好,、冷淡,、隔膜、攻擊等不同階段,,他們的人生觀念和生活的喜怒哀樂,,是隨著中國政治歷史的變遷而不斷變幻場景和色彩。他們的人生是一部大的交響樂,,相互的恩怨自然是密不可分的樂章,,哪怕它最后發(fā)出不和諧的聲音。惟其不和諧,,更顯其復雜和重要,。惟其重要,才誘惑人們去聆聽,,去欣賞,,于欣賞之中,更深切地了解他們,,感悟各自的性格,。這便是我之所以對這個題目產生興趣并進行研究的原因。 但沒想到,,半年之內,,我所寫的兩篇關于沈從文與丁玲的文章,先后都遭遇到“腰斬”的命運,。一次是在1996年10月的《文匯報》,,一次是在1997年6月的《新民晚報》,。令人詫異而不解的是,導致腰斬的是與沈從文,、丁玲都相識的文壇前輩陳沂先生,。 作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腰斬,,這是我開始發(fā)表作品以來十多年間從未遇到的事情,,而被腰斬的原因和陳沂先生所采取的干預的方式,又是那么莫名其妙令人費解,。乾坤朗朗,,誰能料想風波突起?我不由得頗有一種吃文字飯有如走鋼絲繩的感覺,,你說不準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因為什么極微妙的原因就跌將下來,,掉進沼澤地里。 苦澀的“腰斬”滋味,。 兩次腰斬 去年,,先后在多家報紙上讀到轉載的一篇《沈從文與丁玲的情緣》,根據我所了解的情況,,我認為這是一篇編造的虛假紀實,。特別拙劣的是,作者極不負責地將兩人之間的交往改寫成一個桃色故事,這顯然是歷史題材紀實作品創(chuàng)作所不能允許的,。因此,,我在進一步采訪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丁玲的丈夫陳明的基礎上,,寫出長文《紀實,,還是編造,?》予以反駁與澄清,。文章由《文匯報》“筆會”準備分兩次發(fā)表。1996年10月9日發(fā)表上半部分,,文后注明“未完待續(xù)”,,“筆會”準備第二天刊載后半部分。 然而,,意想不到的麻煩來了,。居住在上海的陳沂先生,在讀到拙文之后,,當即通過各種途徑,、用一般讀者所難以具有的影響力,,制止了下半部分文章的發(fā)表。對停發(fā)拙文報紙上沒有任何交代說明,,“未完待續(xù)”便永遠懸掛在那里讓熱心的讀者去想,、去猜疑。本人從事報紙工作多年,,對現代報刊史也略有了解,,以往似乎還沒有發(fā)生過類似的情況。 同樣的情況今年又重演,。我撰寫的《沈從文與丁玲》自1997年4月底開始在《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上連載,。在這篇長篇紀實中,我根據自己的研究和考證,,詳細地描述了在時代大背景下兩個不同性格的文人的命運,、成就和他們之間的友誼、矛盾,,發(fā)表之后,,頗受到一些熱心讀者和文壇前輩的關注和好評。然而,,在連載刊出二十多期后,,陳沂先生又看到了拙著,并再一次表現出對鄙人作品的超乎尋常的關注,,依然發(fā)揮別人難以具有的影響力,,三番五次指責報社,要求馬上停載,,并威脅說若不停載他將如何如何,。其間經過報社多次交涉,本人也破天荒地給報社和陳沂先生去函,,表明態(tài)度,,希望考慮作品的完整性和對讀者負責的態(tài)度,不要“腰斬”,。但是,商量仍然無效,,最終連載還是夭折,,所寫內容到1949年即告中止,。這樣,最為重要的沈從文與丁玲文革前后的關系發(fā)展,晚年友誼的突然破裂,,彼此逝世后留給文壇的話題等等內容,無緣與讀者見面,。一部完整的作品,,就這樣又一次被腰斬,。 奇怪的理由 我與陳沂先生素未謀面,,八十年代初讀朱正先生的一篇文章,,才對他有所了解,。在那篇文章中,朱正先生經過嚴謹考證,,認為陳沂先生回憶魯迅的一篇文章存在著基本事實的錯誤,,因為當年魯迅到北平來,不可能像陳沂先生所回憶的那樣,,與身為北平左聯成員的陳沂有過私下來往,,更不可能以左聯領導人的身份對他做出指示??催^也就看過,,我并沒有在意,。因為我知道,,文壇回憶錄中出現誤差是難免的。只是,,我完全沒有想到,,十多年后,陳沂先生會以一種特殊方式兩度干涉我的作品發(fā)表,。 一個讀者對一篇作品表示不滿,,這是非常正常的現象,也是他的神圣權利,。問題是,,他完全可以寫文章公開發(fā)表予以辨析(如同朱正先生所做的那樣),,甚至予以批評,。陳沂先生在三十年代就參加了左聯活動,也可稱作為文壇前輩,,想必寫這樣的文章是輕車熟路,,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借用行政干預的手段。 據說陳沂先生第一次要求“腰斬”拙文的理由有三:1,沈從文與丁玲的事情都是過去的事還寫它干什么,?2,,丁玲的丈夫陳明還活著,會告你們報社,。3,,李輝的文章格調不高。今年第二次要求“腰斬”拙文時,,理由是:丁玲是革命者,,為什么還要寫她當年的感情生活? 理由似乎很堂皇,,其實很奇怪,。 不能回避往事和感情生活 過去的事就沒有必要寫嗎? 現實從來就是歷史的延續(xù),,對往事的審視,、反思,正是為了更好地把握現實,,作為作家的陳沂先生,,回憶魯迅也好,寫自己的生活回憶也好,,不也是過去的事嗎,?緣何別人就不能去寫?何況,,我那篇《紀實,,還是編造?》,,是對一篇新近發(fā)表的杜撰的“紀實文章”有感而發(fā),,既有史料又有新聞性,這一點,,稍稍具備文學與新聞常識的人大概都會明白,,為何一位文壇前輩反倒讀不明白呢? 當然,,現實中的人,,很難對歷史人物做出十分準確的評說。但力求通過客觀的,、言之有據的敘述,,來勾畫歷史的軌跡,總是作者的愿望,。不做簡單的是與非的評判,,為人們描繪史料中呈現出的性格和有意味的話題,這便是我寫作時所想達到的目的。對于沈從文丁玲這類一生經歷過一次次大起大落的文人,,不管從哪種角度審視,,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并能給予人們以啟迪,。從某種意義上說,,閱讀一兩個文人的生活也就是在閱讀歷史。對他們的情緒,、品行,、性格的了解,也就是在審視文人豐富多采的層面,。這樣的過去的事情為何不值得寫呢,? 至于說到革命者的感情生活,就更沒有理由說不能寫,。我們看到,,任何描寫革命家的傳記,都不可避免要寫到他們個人的感情生活,,沒有這方面的真實描寫,,人物形象就很難說是完整、全面和豐富的,。寫好歷史人物的感情生活,,無疑是傳記寫作不可缺少的內容,而且顯然是天經地義,、不言而喻的,。丁玲是革命者,更是一個作家,,凡是研究她的人,,難到能避開其感情生活嗎,?寫革命者而不涉及其感情生活,,這樣的作品恐怕只有從文革期間的八個樣板戲里去尋找。 就在我的《紀實,,還是編造,?》被腰斬之后,“筆會”發(fā)表了陳沂先生60年代寫給妻子的信,。過去的信,,自然是談過去的事情;夫妻間的私下通信,,自然也屬于個人感情生活范疇,;陳沂先生參加革命多年,也算革命者吧,那么,,令人納悶的是,,這些信怎么就可以發(fā)表,而寫沈從文與丁玲的文章就不能發(fā)表,?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按照陳沂先生的理由來解釋的話,要么寫信者不是革命者,,可以不在限制其列,,要么信中所表現的不只是個人情感,而是文件,、社論之類的大道理,。可我反復讀這些信,,從署名的愛稱,,到所談內容,無論如何只能說是個人之間的通信,,而非其它,。 陳明與張兆和 至于陳沂先生所說陳明先生會告報社一事,這恐怕是他自己的臆想,。多年來,,我與陳明先生有良好關系,我很尊敬他,,在研究沈從文與丁玲的一課題的過程中,,我先后多次采訪他,得到他的熱情幫助,,并為此提供了不少資料,。文章寫出后,也請他審閱過,,他對之沒有任何異議,,而是加以鼓勵,還提供新的線索建議我進一步研究下去,。 去年10月9日晚上,,得知《紀實,,還是編造,?》一文第二天將被腰斬時,,我去陳明先生家,,他當著我的面親自打電話給《文匯報》值班總編輯,,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他告訴那位總編輯說:他贊同我的文章觀點,,而且還感謝我出來批駁小報上編造的所謂沈從文與丁玲的“桃色故事”,。陳明先生當時還對我說,他遇到陳沂先生時,,會將這一意見告知,,以避免一些誤會。 從八十年代初,,我就和沈從文夫婦開始往來,,撰寫過一些關于他的文章,也收集過一些他的資料,。他去世后,,我仍然常常去看望張兆和老人,我的這一研究課題,,同樣得到她的支持和幫助,。在得知陳沂先生出面干涉拙文的發(fā)表時,她感到意外,,也表示出不滿,、氣憤和無奈。從她那里我才知道,,早在三十年代初,,陳沂先生和她曾是上海公學的同班同學,從那時起一直到現在,,在很長時間里,,陳沂先生一直與她有聯系,但她沒有想到,,現在他會以這種方式出面阻止關于沈從文與丁玲文章的發(fā)表,。 因此,陳沂先生所說有關家屬會有意見,,只能說是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而所謂“革命作家,怎么能寫那些個人感情的事情”,,無非是“以革命的名義……”而已,。 格調不高嗎? 陳沂先生說我的文章格調不高,,我不知是對我的所有作品而言,,還是主要針對關于沈從文與丁玲的文章而言,。本人從事傳記寫作和隨筆創(chuàng)作多年,,由于學識、思想,、功底諸因素,,作品肯定還存在不少缺陷,,但唯一可以引以為安慰的是堅持了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至于所寫的關于沈從文與丁玲的作品,,我所遵循的原則,就是以嚴謹的文風來描述歷史,,描述時代背景下文人的性格,,以及他們的恩怨滄桑。我予以批評的正是某些作品中存在的態(tài)度不嚴肅,、筆調庸俗的問題,,讀過拙文的讀者,完全可以自己做出客觀判斷,。 好在《沈從文與丁玲》在《新民晚報》上一共發(fā)表了50多回,,全文也即將結集出版;好在《文匯報》“筆會”編輯的《感受那片森林---筆會文萃1996》最近已由文匯出版社出版,,其中也將《紀實,,還是編造?》一文全文選入,。那么,,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找來一讀,看看拙文是否如陳沂先生所說的“格調不高”而不應該發(fā)表,? 需要的是平等對話 莫名其妙被“腰斬”的滋味是苦澀的,。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想最好的就是用公開發(fā)表文章的方式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70多年前,,郁達夫看到文學青年沈從文生活艱難,憤而發(fā)表《致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以激烈的情緒為沈從文呼吁,。開始我本來想借鑒一下,以《致陳沂先生的公開狀》為本文的題目,。后來想,,這樣不免火氣太甚,也并非我的初衷,。我唯一的希望是,,陳沂先生若是真正愛護一個青年作家的話,可以以一個老作家的身份出來公開寫文章,,對我的關于沈從文與丁玲的文章以及所有作品發(fā)表說理的批評,。對于陳沂先生一切客觀公正、嚴肅認真的批評,,我將洗耳恭聽并努力改進,。 客觀,、真實、平等,、說理,,這才是當今文壇真正需要的。 1997年6月24日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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