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本來講學,,是很大膽的舉動,。就算一個中國學者來講他的本國學問,他雖然不必通身是膽,,也得有斗大的膽,。理由很明白簡單。日本對中國文化各個方面的卓越研究,,是世界公認的,;通曉日語的中國學者也滿心欽佩和虛心采用你們的成果,深知道要講一些值得向各位請教的新鮮東西,,實在不是輕易的事,,我是日語的文盲,面對著貴國“漢學”或“支那學”研究的豐富寶庫,,就象一個既不懂號碼鎖,、又沒有開撬工具的窮光棍,瞧著大保險箱,,只好眼睜睜地發(fā)愣,。但是,盲目無知往往是勇氣的源泉,。意大利有一句嘲笑人的慣語,,說“他發(fā)明了雨傘” (ha inventato I’ombrello)。據(jù)說有那么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土包子,,一天在路上走,,忽然下起小雨來了,他湊巧拿著一根棒和一方布,,人急智生,,把棒撐了布,遮住頭頂,居然到家沒有淋得象落湯雞,。他自我欣賞之余,也覺得對人類作出了貢獻,,應該公諸于世,。他風聞城里有一個“發(fā)明品注冊專利局”,就興沖沖拿棍連布,,趕進城去,,到那局里報告和表演他的新發(fā)明。局里的職員聽他說明來意,,哈哈大笑,,拿出一把雨傘來,讓他看個仔細,。我今天就仿佛那個上注冊局去的鄉(xiāng)下佬,,孤陋寡聞,沒見識過雨傘,。不過,,在找不到屋檐下去借躲雨點的時候,棒撐著布也還不失為自力應急的一種有效辦法,。
尼采曾把母雞下蛋的啼叫和詩人的歌唱相提并論,,說都是“痛苦使然”(Der Sehmerzmacht Huhner und Dichter gackern)t1]。這個家常而生動的比擬也恰恰符合中國文藝傳統(tǒng)里一個流行的意見:苦痛比快樂更能產(chǎn)生詩歌,,好詩主要是不愉快,、苦惱或“窮愁”的表現(xiàn)和發(fā)泄。這個意見在中國古代不但是詩文理論里的常談,,而且成為寫作實踐里的套板,。因此,我們慣見熟聞,,習而相忘,,沒有把它當作中國文評里的一個重要概念而提示出來。我下面也只舉一些最平常的例來說明,。 《論語·季氏》講:“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怨”只是四個作用里的一個,而且是末了一個,?!对?#183;大序》并舉“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沒有側重或傾向那一種“音”,。《漢書·藝文志》申說“詩言志”,,也不偏不倚:“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司馬遷也許是最早不兩面兼顧的人,?!秷笕紊偾鋾泛汀妒酚?#183;自序》歷數(shù)古來的大著作,指出有的是坐了牢寫的,,有的是貶了官寫的,,有的是落了難寫的,有的是身體殘廢后寫的,;一句話,,都是遭貧困、疾病,、甚至刑罰磨折的倒霉人的產(chǎn)物,。他把《周易》打頭,《詩三百篇》收梢,,總結說:“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還補充一句:“此人皆意有所郁結。”那就是撇開了“樂”,,只強調(diào)《詩》的“怨”或“哀”了,;作《詩》者都是“有所郁結”的傷心不得志之士,詩歌也“大抵”是“發(fā)憤”的悲鳴或怒喊了,。中國成語里似乎反映了這個情況,。樂府古辭《悲歌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從此“長歌當哭”是常用的詞句,;但是相應的“長歌當笑”那類說法卻不經(jīng)見,,盡管有人冒李白的大牌子,,作了《笑歌行》,。“笑吟吟”的“吟”字并不等同于“新詩改罷自長吟”的“吟”字。 司馬遷的意見,,劉勰曾順便提一下,,還用了一個巧妙的譬喻,?!段男牡颀?#183;才略》講到馮衍:“敬通雅好辭說,,而坎#盛世,;《顯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就是說他那兩篇文章是“郁結”,、“發(fā)憤”的結果。劉勰淡淡帶過,,語氣不象司馬遷那樣強烈,,而且專說一個人,并未擴大化,。“病”的苦痛或煩惱的泛指,不限于司馬遷所說“左邱失明”那種肉體上的害病,,也兼及“坎#”之類精神上的受罪,,《楚辭·九辯》所說:“坎#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北朝有個姓劉的人也認為困苦能夠激發(fā)才華,,一口氣用了四個比喻,,其中一個恰好和南朝這個姓劉人所用的相同,。劉晝《劉子·激通》:“梗柟郁蹙以成縟錦之瘤,,蚌蛤結疴而銜明月之珠,鳥激則能翔青云之際,,矢驚則能逾白雪之嶺,,斯皆仍瘁以成明文之珍,因激以致高遠之勢,。”后世象蘇軾《答李端叔書》:“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無非講“仍瘁以成明文”,雖不把“蚌蛤銜珠”來比,,而“木有癭”正是“梗柟成瘤”[2],。西洋人談起文學創(chuàng)作,取譬巧合得很,。格里巴爾澤(Franz Grillparzer)說詩好比害病不作聲的貝殼動物所產(chǎn)生的珠子(die Perle,,das Erzeugnis deskranken stillen Muscheltieres),;福樓拜以為珠子是牡蠣生病所結成(la perle est une maladie de I’hui tre),,作者的文筆(le style)卻是更深沉的痛苦的流露(1’écou-lement d’une douleur plus profonde)[3]。海涅發(fā)問:詩之于人,,是否象珠子之于可憐的牡蠣,,是使它苦痛的病料(wie die Perle,die Krankheitsstoff,,woran das arme Austertier leidet)[4]。豪斯門(A.E.Housman)說詩是一種分泌(a secretion),,不管是自然的(natural)分泌,象松杉的樹脂(like the turpentine in the fir),,還是病態(tài)的(morbid)分泌,,象牡蠣的珠子(likethe pearl in the oyster)[5]??磥磉@個比喻很通行,。大家不約而同地采用它,正因為它非常貼切“詩可以怨”,、“發(fā)憤所為作”??墒牵段男牡颀垺防锬蔷湓捤坪鯕v來沒有博得應得的欣賞,。 司馬遷舉了一系列“發(fā)憤”的著作,有的說理,,有的記事,,最后把《詩三百篇》籠統(tǒng)都歸于“怨”,,作為其中一個例子,。鐘嶸單就詩歌而論,,對這個意思加以具體發(fā)揮?!对娖?#183;序》里有一節(jié)話,我們一向沒有好好留心,。“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日:‘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說也奇怪,,這一節(jié)差不多是鐘嶸同時人江淹那兩篇名文——《別賦》和《恨賦》——的提綱,。鐘嶸不講“興”和“觀”,雖講起“群”,,而所舉壓倒多數(shù)的事例是“怨”,,只有“嘉會”和“入寵”兩者無可爭辯地屬于愉快或歡樂的范圍,。也許“無可爭辯”四個字用得過分了。“揚蛾入寵”很可能有苦惱或“怨”的一面,,譬如《全晉文》卷一三九左九嬪《離思賦》就怨恨自己“入紫廬”以后,“骨肉至親,,永長辭兮!”因而“欷欺涕流”,;《紅樓夢》第一八回里的賈妃不也感嘆“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么?同時,,按照當代名劇《王昭君》的主題思想,,“漢妾辭宮”絕不是“怨”,,少說也算得是“群”,,簡直就是良緣“嘉會”,,歡歡喜喜到胡人那里去“揚蛾入寵”了。但是,,看《詩品》里這幾句平常話時,,似乎用不著那樣深刻的眼光,正象在日常社交生活里,,看人看物都無須熒光檢查式的透視,。《序》結尾又舉了一連串的范作,,除掉失傳的篇章和泛指的題材,,過半數(shù)都可以說是“怨”詩。至于《上品》里對李陵的評語:“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更明白指出了后來所謂“詩必窮而后工”[6],。還有一點不容忽略,。同一件東西,司馬遷當作死人的防腐溶液,,鐘嶸卻認為是活人的止痛藥和安神劑,。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只說“舒憤”而著書作詩,目的是避免“姓名磨滅”,、“文彩不表于后世”,著眼于作品在作者身后起的功用,,能使他死而不朽,。鐘嶸說:“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強調(diào)了作品在作者生時起的功用,,能使他和艱辛孤寂的生涯妥協(xié)相安,,換句話說,一個人失意不遇,,全靠“詩可以怨”,,獲得了排遣、慰藉或補償,。大家都熟知弗洛伊德的有名理論:在實際生活里不能滿足欲望的人,,死了心作退一步想,創(chuàng)造出文藝來,,起一種替代品的功用(Ersatz für den Tri-ebverzicht),,借幻想來過癮(Phantas iebefriedigungen)[7]。假如說,,弗洛伊德這個理論早在鐘嶸的三句話里稍露端倪,,那也許不是牽強拉攏,而只是請大家注意他們似曾相識罷了,。 在某一點上,,鐘嶸和弗洛伊德可以對話,而有時候韓愈跟司馬遷也會說不到一處去,?!端兔蠔|野序》是收入舊日古文選本里給學僮們讀熟讀爛的文章。韓愈一開頭就宣稱:“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歷舉莊周,、屈原、司馬遷,、相如等大作家作為“善鳴”的例子,,然后隆重地請出主角:“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一般人認為“不平則鳴”和“發(fā)憤所為作”涵義相同,;事實上,,韓愈和司馬遷講的是兩碼事。司馬遷的“憤”就是“坎#不平”或通常所謂“牢騷”,;韓愈的“不平”和“牢騷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憤郁,也包括歡樂在內(nèi),。先秦以來的心理學一貫主張:人“性”的原始狀態(tài)是平靜,,“情”是平靜遭到了騷擾,性“不得其平”而為情,?!稑酚洝防飪删湓挘?#8220;人生而靜,感于物而動”,,具有代表性,,道家和佛家經(jīng)典都把水因風而起浪作為比喻[8]。這個比喻后來被儒家借為己有,?!抖Y記·中庸》“天命之謂性”句下,孔穎達《正義》引梁五經(jīng)博士賀瑒說:“性之與情,,猶波之與水,,靜時是水,動則是波,,靜時是性,,動則是情。”韓門弟子李翱《復性書》上篇就說:“情者,,性之動,。水汩于沙,而清者渾,,性動于情,,而善者惡”;甚至深怕和佛老沾邊的宋儒程頤《伊川語》(《河南二程遺書》卷一八)也不避嫌疑:“湛然平靜如鏡者,,水之性也,。及遇沙石或地勢不平,,便有湍激,或風行其上,,便為波濤洶涌,,此豈水之性也哉!……然無水安得波浪,無性安得情也?”我們也許該把韓愈那句話安置在這個“語言天地”里,,才能理解它的意義,。按照古代心理學,不論什么情感都表示“性”暫時失去了本來的平靜,,不但憤郁是“性”的騷動,,歡樂也一樣好比水的“湍激”或“洶涌”。所以,,韓愈《送高閑上人序》里一節(jié)應當這樣句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有動”和“不平”就是同一事態(tài)的正負兩種說法,,重言申明,概括“喜怒”,、“悲愉”等情感,。只要看《送孟東野序》的結尾:“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很清楚,,得志而“鳴國家之盛”和失意而“自鳴不幸”,,兩者都是“不得其平則鳴”,。韓愈在這里是兩面兼顧的,正象《漢書·藝文志》講“歌詠”時,,并舉“哀樂”,,而不象司馬遷那樣的偏主“發(fā)憤”。有些評論家對韓愈的話加以指摘[9],,看來由于他們對“不得其平”理解得太狹窄了,,和“發(fā)憤”混淆起來。黃庭堅有一聯(lián)詩:“與世浮沉唯酒可,,隨時憂樂以詩鳴”(《山谷內(nèi)集》卷一三《再次韻兼簡履中南玉》之一),;下句的來歷正是《送孟東野序》。他很可以寫“失時窮餓以詩鳴”或“違時佑侘以詩鳴”等等,,卻用“憂樂”二字來申說“不平”,,也算是懂事的好讀者,。 韓愈確曾比前人更明確地規(guī)定了“詩可以怨”的觀念,那是在他的《荊潭唱和詩序》里,。這篇文章是恭維兩位寫詩的大官僚的,,恭維——請注意!——恭維他們的詩居然比得上窮書生的詩,,“王公貴人”能“與韋布里閭憔悴之士較其毫厘分寸”,。言外之意就是把“憔悴之士”的詩作為檢驗的標準,因為有一個大前提:“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眇,,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全宋文》卷一九王微《與從弟僧綽書》:“文詞不怨思抑揚,,則流淡無味”,正是說“和平之音淡薄”,。所以,,窮書生的詩才是詩的權衡。推崇“王公貴人”也正是抬高“憔悴之士”,;恭維而沒有一味拍捧,,世故而不是十足勢利,應酬大官僚的文章很難這樣有分寸,。司馬遷,、鐘嶸只說窮愁使人作詩、作好詩,,王微只說文詞不怨就不會好,;韓愈把反面的話添上去了,說快樂雖也使人作詩,,但作出的不會是很好或最好的詩,。有了這個補筆,就題無剩義了,。韓愈的大前提有它的一些事實基礎,。我們不妨說,雖然“窮苦之言”的詩在質量上未必就比“歡愉之詞”的詩來得好,,但是“窮苦之言”的好詩在數(shù)量上的確比“歡愉之詞”的好詩來得多,。因為“窮苦之言”的好詩比較多,從而斷言只有“窮苦之言”才構成好詩,,這在推理上有問題,,韓愈犯了一點兒邏輯錯誤。不過,,他的錯誤不很嚴重,,他也找得著有名的同犯,,例如十九世紀西洋的幾位浪漫詩人。我們在學生時代念的通常選本里,,就讀到下面這類名句:“最甜美的詩歌就是那些訴說最憂傷的思想的”(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thoughts),;“真正的詩歌只出于深切苦惱所熾燃著的人心”(und es kommt das echte Lied/Einzig aus dem Menschenherzen,/Das ein tiefes Leid durchgluht),;“最美麗的詩歌就是最絕望的,,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Les plus déséspérés sont les chants les plus beaux,/Et j’en sais d’immortels qui sont de purs sanglots)[10],。上文提到尼采和弗洛伊德,。稱賞尼采而不贊成弗洛伊德的克羅采也承認詩是“不如意事”的產(chǎn)物(La poesia,come e stato ben detto,,nasce dal“desiderio insoddisfatto”)[11],;佩服弗洛伊德的文筆的瑞士博學者墨希格(WalterMuschg)甚至寫了一大本《悲劇觀的文學史》,證明詩常是隱蔽著的苦惱(fast immer,,wenn auch oftverhüllt,,eine Formdes Leidens)[12],可惜他沒有聽到中國古人的意見,。 沒有人愿意飽嘗愁苦的滋味——假如他能夠避免,;沒有人不愿意作出美好的詩篇——即使他缺乏才情;沒有人不愿意取巧省事——何況他不至于損害旁人,。既然“窮苦之言易好”,,那末,要寫好詩就要說“窮苦之言”,。不幸的是,,“憔悴之士”才能說“窮苦之言”。白居易《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后》:“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暮年逋客恨,,浮世謫仙悲,。……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作出好詩,,得經(jīng)歷卑屈、亂離等愁事恨事,,這代價可不算低,,不是每個作詩的人所樂意付出的。于是長期存在一個情況:詩人企圖不出代價或希望減價而能寫出好詩。小伙子作詩“嘆老”,,大闊佬作詩“嗟窮”,,好端端過著閑適日子的人作詩“傷春”、“悲秋”,。例如釋文瑩《湘山野錄》卷上評論寇準的詩:“然富貴之時,,所作皆凄楚愁怨。……余嘗謂深于詩者,,盡欲慕騷人清悲怨感,,以主其格。”這原不足為奇,;語言文字有這種社會功能,,我們常常把說話來代替行動,捏造事實,,喬裝改扮思想和情感。值得注意的是:在詩詞里,,這種無中生有(fabulation)的功能往往偏向一方面,。它經(jīng)常報憂而不報喜,多數(shù)表現(xiàn)為“愁思之聲”而非“和平之音”,,仿佛鱷魚的眼淚,,而不是《愛麗斯夢游奇境記》里那條鱷魚的“溫和地微笑嘻開的上下顎”(gently smiling jaws)。我想起劉禹錫《三閣詞》描寫美人的句子:“不應有恨事,,嬌甚卻成愁”,;傳統(tǒng)里的詩人并無“恨事”而“愁”,表示自己才高,,正象傳統(tǒng)里的美人并無“恨事”而“愁”,,表示自己“嬌多”[13]。李贄讀了司馬遷“發(fā)憤所為作”那句話,,感慨說:“由此觀之,,古之賢圣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也。雖作何觀乎!”(《焚書》卷三《〈忠義水滸傳〉序》)“古代”是召喚不回來的,,成“賢”成“圣”也不是一般詩人能夠和愿意的,,“不病而呻”已成為文學生活里不能忽視的現(xiàn)象。也就是劉勰早指出來的:“心非郁陶,,……此為文而造情也”(《文心雕龍·情采》),,或范成大所嘲諷的:“詩人多事惹閑情,閉門自造愁如許”(《石湖詩集》卷一七《陸務觀作〈春愁曲〉,,悲甚,,作此反之》)[14],。南北朝二劉不是說什么“蚌病成珠”、“蚌蛤結疴而銜珠”么?詩人“不病而呻”,,和孩子生“逃學病”,,要人生“政治病”,同樣是裝病,、假病,。不病而呻包含一個希望:有那樣便宜或僥幸的事,假病會產(chǎn)生真珠,。假病能不能裝得象真,,假珠子能不能造得亂真,這也許要看本領或藝術,。詩曾經(jīng)和形而上學,、政治并列為“三種哄人的玩意兒”(die drei Tauschungen)[15],不是完全沒有原因的,。當然,,作詩者也在哄自己。 我只想舉三個例,。第一例是一位名詩人批評另一位名詩人,。張耒取笑秦觀說:“世之文章多出于窮人,故后之為文者喜為窮人之辭,。秦子無憂而為憂者之辭,,殆出于此耶?”(《張右史文集》卷五一《送秦觀從蘇杭州為學序》)。第二例是一位名詩人的自白,。辛棄疾《丑奴兒》詞承認:“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上半闋說“不病而呻”,、“不憤而作”,,下半闋說出了人生和寫作里另一個事實,緘默——不論是說不出來,,還是不說出來——往往意味和暗示著極端(“盡”)厲害的“病”痛,、極端深切的悲“憤”。第三例是有關一個姓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家的故事。有個名叫李廷彥的人,,寫了一首百韻排律,,呈給他的上司請教,上司讀到里面一聯(lián):“舍弟江南沒,,家兄塞北亡!”非常感動,,深表同情說:“不意君家兇禍重并如此!”李廷彥忙站起來恭恭敬敬回答:“實無此事,但圖屬對親切耳,。”這事傳開了,,成為笑談,有人還續(xù)了兩句:“只求詩對好,,不怕兩重喪”(陶宗儀《說郛》卷三二范正敏《遁齋閑覽》,、孔齊《至正直記》卷四)。顯然,,姓李的人根據(jù)“窮苦之言易好”的原理寫詩,,而且很懂詩要寫得具體,心情該在實際事態(tài)里體現(xiàn)出來,。假如那位上司沒有當場詢問,,我們這些后世的研究者受了實證主義(positivism)的影響,未必想到姓李的在那里“無憂而為憂者之辭”,。倒是一些普通人看膩了這種風氣或習氣的作品。南宋一個“蜀妓”寫給她情人一首《鵲橋仙》詞:“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jīng)》,,是那個先生教底?”(周密《齊東野語》卷一一),;“脫空”就是虛誑、撒謊[16],。海涅的一首情詩里有兩句話,,恰恰可以參考:“世上人不相信什么愛情的火焰,只認為是詩里的詞藻,。”(Diese welt glaubt nicht an Flammen,,/und sie nimmt’s für Poesie)[17]“春愁”、“情焰”之類也許是作者“姑妄言之”,,讀者往往只消“姑妄聽之”,。我們在文學研究中,似乎恢復了小孩子時代的天真老實,,把白紙上的黑字認真坐實,,有時碰見“脫空經(jīng)”,也看作紀實錄。當然,,“脫空經(jīng)”的花樣不一,,不僅是許多抒情詩詞,譬如有些懺悔錄,、回憶錄,、游記甚至于歷史,也可以歸入這個范疇,。 我開頭說,,“詩可以怨”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文學主張。在信口開河的過程里,,我牽上了西洋近代,。這是很自然的事。我們講西洋,,講近代,,也會不知不覺地遠及中國,上溯古代,。人文科學的各個對象彼此系連,,交互滲透,不但跨越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串著不同的學科。由于人類智力和生命的嚴峻局限,,我們?yōu)榉奖闫鹨?,只能把研究領域圈得愈來愈窄,把專門學科分得愈來愈細,。此外沒有辦法,。所以,成為某一門學問的專家,,在客觀上是不得已的事,,盡管在主觀上是得意的事。“詩可以怨”也牽涉到更大的問題,。古代評論詩歌,,重視“窮苦之言”,而古代欣賞音樂,,也“以悲哀為主”[18],;這兩個類似的傳統(tǒng)有沒有共同的心理基礎?悲劇已遭現(xiàn)代新批評家鄙棄為要不得的東西了[19],然而歷史上占優(yōu)勢的理論認為這個劇種比喜劇偉大[20],;那種傳統(tǒng)看法和壓低“歡愉之詞”是否也有共同的心理基礎?一個謹嚴安分的文學研究者盡可以不理會這些問題,,但不妨認識到它們的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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