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的結婚,，村子里的人就像在看木偶戲呢,。

      農(nóng)村最熱鬧最開心的事情，莫過于誰家娶媳婦了,。那真的是,，全村人過大事過喜事呢，連續(xù)鬧哄三五天,。這就不叫蹭飯,，來了就是給主兒家撐體面捧場面呢。來的越多,，過事人家越高興,。晚上要耍的，給把熱炕安頓上,，臊子面下上,，把煙盤子擱跟前。一家過事,，全村喜,。這才叫真正的農(nóng)家樂呢。

      三叔三嬸結婚那天,，村子街道跟水渠一樣，叫人給涌滿了,，都溢出來了：好多娃娃爬到墻頭上樹枝上,，騎騎馬喊叫：“新媳婦，蓋蓋頭,，揭了蓋頭嫑害羞,，新郎是我根娃叔。根娃數(shù),，做（讀作“zou揍”）豆腐,，把你養(yǎng)得胖嘟嘟……”

      娃們家的喊叫，喳喳喳的,，比樹上爬的喜鵲還歡實,。院子里頭就像在爆米花一樣，笑呀鬧呀,，蹦呀跳呀,。

      農(nóng)村人過紅白喜事講究多,，雖然沒有大魚大肉的排場，但是都是有套路的,。比如,，接親的時候，要有個老者提著汽燈,，汽燈自打在男方家里點著,，不能滅，一直到女方家,，然后再一直把新娘子接回來,，拜過老人拜過天地，規(guī)矩走完,，才能滅燈,。比如，男方去的時候,，一定要帶一根完整的蓮藕,，——專門從藕塘里整個兒挖出來，系上紅綢子,。還有帶上一小捆洗得干干凈凈的蔥,，——蔥白能有二尺多長。至于瓦罐里封的酒了,，和其他東西了,，那都是老人們精心準備好了的。新人進門的時候,，主持的老者會說一串子很文雅但是又很通俗的順口溜,，把主兒家的家境和人夸一下，然后就是夢夸新人：“炮一鳴,，鞭一響,，咱們的新人要登場。新人是咱鄰村娃,，懂事勤勞善持家,。撕的扯面三尺長，納的鞋底像畫畫,。眼睛大,，辮子長，福運更比渭河長,。像看模樣咋個樣,，先打醋壇讓一讓……”

      這一起子說道，雖然沒打快板,，但是因為老者一直在村里操持這些事情,，語氣和節(jié)奏拿捏得正好,，聽起來跟一段子秦腔戲一樣得勁兒。這個場面,，就是叫耍嘴皮子的,。各村互相還攀比呢，誰家的嘴皮子利,，誰家的話逗人,，相互學習共同提供。

      打醋壇的人有意思的很,，穿個黑禮服,，千層底兒布鞋，黑禮帽,，禮帽沿兒跟一張煎餅一樣,，上面還勒一條紅綢子。打醋壇的人,，左手拿一把鉗子夾住一個燒得通紅的犁鏵,，右手小鋁壺里灌著醋，他提著一邊跑,，一邊把醋往犁鏵上澆,，犁鏵滋滋滋地冒著白汽。他的跑是有講究的,，逆時針三圈兒,，順時針三圈兒，嘴里還和尚念經(jīng)一樣地背著只有他自己能明白的話,。

      新人拜天地也是重頭戲,，熱鬧。三叔話少,，是個悶葫蘆,。拜堂的時候，他動作硬得咋像木偶人人兒,，把人給拘束的不行。他給箍拉得,，手都沒地方放,。只見他的兩只手緊緊地貼著兩側的庫縫，身子硬得像根電線桿子,，腮幫子僵硬得像凍豆腐,。旁邊的人給惹得笑得，彎下腰逗弄他,。有個鄰家嫂子張聲喊道：“根娃子,，咋了,，凍成冰棍了，是激動得瓜住了,，還是人太熟慣不好下手呢,？”

       三叔的臉比新人頭上的蓋頭還紅，眼見著額頭上都冒汗了,。

      另一個嫂子又喊上了,，“哎呀，咋還比你掮麻包提錘子打胡基上山扛木頭費力氣了么,？”

      三叔直接就硬在原地了,，人家喊鞠躬的時候，還是跟前的人把頭的頭摁住,，就像叫牛喝水似的壓下來,。

      也是真的?？赡苁侵劣H則疏的緣故吧,。小時候，兄妹四個鉆在一個大被窩里搶著拽被子角角兒打鬧,。長大了,，懂事了，現(xiàn)在忽然要成兩口子,，一忽急還轉不過向,，人都是個懵的。

      他們的新婚之夜過得手忙腳亂稀里糊涂的,。鬧洞房的小伙子們鬧騰夠了,，興致勃勃地散開各自回家了，他們倆才感動了從來沒有過的困乏,。從大清早起來,，飯都沒顧得吃幾口，就給人家拉扯著拖拽著,，接親呀,，跪拜呀，叫主持婚禮的人這樣那樣的折騰,。要不是五娘偷著給他們倆端了兩碗熱菜,，叫他們抽空墊吧一下，那真的是撐不住,。難怪人家都說,，人這一輩子，不過就是三頓飯的事情,。出生的時候,，那頓飯自己還不會吃,。結婚的時候那頓飯，自己吃不了,，沒時間,，只能干看著人家吃。去世的那頓飯,，自己沒機會吃,，那本來是叫別人吃的。實在是沒有精神,，他們倆簡單拾掇了一下,，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他們倆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兩口子,，已經(jīng)是三天以后了,。回門的時候,，作為干媽的五娘都給惹笑了,。她跟三嬸兒說，“男人,，沃就是個碎娃,，愣頭青。要女人指教呢,?！?/span>

      還是一家人，但是如今的一家人跟原先的一家人不一樣了,。咋說呢,，用隔壁鄰家的話來說，叫“渾全了”,?！龐饍阂仓饾u知道了自己是父親撿來的事情。

      后來,，都過了多少年了,，一個知情人才透露。她說她家跟三嬸兒家隔壁村兒,，她有個姨就跟三嬸兒家隔壁,。三嬸兒出生的時候，是寤生,，——出生的時候腳先出來，頭最后出來,，我們那里叫逆生,，害得她媽差點兒要了命,。家里人都說她是個不祥之物，連她親媽的命都差點兒要了,，你說得多惡毒啊,，她一定會拖累全家的。于是,，在那個很癡迷迷信的婆婆的主意下,，她就那么著被家里人丟棄在集上的公共廁所跟前的。那個時候,，她才是個三五天的肉蛋蛋兒啊,。

      三嬸兒也聽說了這些事情的原委，她那天后晌在院墻外面呆坐了一下午,。有人說看到她流眼淚了,，后來又拿衣袖狠勁兒擦凈，擰身進屋做活兒,。此后,，再沒提說過這件事兒，她原來家里不管啥事兒,，沒有人提說,，她也都當沒發(fā)生，就跟陌生人一樣,。她說,，她被丟棄了，幸好落在了現(xiàn)在這個家里,，才活得跟個人一樣了,。啥都好著呢，沒必要打擾,?！彤斪约旱囊郧笆莻€空白。人是咋樣出生的,，決定不了他咋樣活著,。既然生得艱難，那就活得好好的,。

      “我生得難場,，那我就得活好些！”三嬸兒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睜得圓嘟嘟的,，射出一束光。

      成了家的三嬸兒，咋說呢,，就好像心徹底給扎住了,，整頓了，在過日子上琢磨開道道兒了,。

      那次吃飯的時候,，她看到父母和三叔他們幾個人的手，因為經(jīng)常干體力活兒,，手又老在制作豆腐的水里面浸泡,，手指頭發(fā)白，粗得跟個細黃瓜差不多了,。尤其是娘,，手就沒有一點女人的手的樣子，粗糙得跟做泥瓦工的一樣,。爹呢,，手都不用說了，臉上那就不叫皮膚,，簡直就是揭了一塊子榆樹皮給貼上了,。

      旁人都知道家里祖輩做豆腐，日子過得還行,?？墒牵嬲榔渲械男量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做的是石膏豆腐，最原始的純手工制作,。你可以想象其中的滋味,，尤其是數(shù)九寒天，過事人多,，豆腐用量大,，趕得還緊。人真的是有點撐不住,。他們心里都說呢,，“能有半條好門路，打死不來做豆腐,?！?/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