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于2005年

     很多個寒假無跡滑過，而2002年的寒假一直擱淺在我的心頭,。

     2002年的寒假,，父親出了車禍。臨近年關,，正是生肉生意最好的時候,，身為賣肉個體戶的父親徒困床榻，將所有的雄心生生摁回胸腔,，一并摁下的,，還有作為孩子的我們對新年斑斕的期許。

     年關,，正是人心喧騰的時候,。新年，單這個“新”字,，就有萬花筒藏不住的膨脹，喧囂,，乃至豐盛,。然而,，張口的鞋子，已經(jīng)無法容忍的舊衣服,，盼望良久的文具……慫恿著我,，一次次，張起風帆,，晃蕩于父親的床邊,，一次次，在父親的病容里,，陡然墜下,，癱成朽爛的破布。

     大約父親從我不同尋常的晃蕩里,，從我欲言又止里明白了什么,。他囑我搬出一疊賬本，翻了又翻,，思量了又思量,，指給我一戶：“去試試這家吧。王樓（村）的,，孩子應該都大了,，能立事了。該有了,?！?/span>

     是年關了，零零碎碎的鞭炮聲,，預演著新年的歡鬧,，在我聽來，卻有些說不出的寥落和荒涼,。

     想起還未被年味裝點的,、清冷的家，沒有一點著落的年貨,，弟,、妹對新年的期許……想起欠債人，欠了許久的債,，我心里憤憤的：“這世道,，什么人！年年賒年年欠,，怎么好意思,！這么久了，夠仁義了,。不給不走,。鬧,，就算鬧也得要回來……”

     走著想著，不覺進了村,。覺出進了村,，內(nèi)心忽然生出怯意，想快點找見那戶人家,，卻又希望那戶人家藏在村里很難找見的褶皺里,。終于還是走到了父親所說的地址。當想象在現(xiàn)實里得到確認,，我的心不覺向下沉去：三間低矮的,、紅磚暗淡的房子算是正房，其旁一間小小的茅屋應是灶屋,。四間小房子,，就像四個火柴盒，不知在誰的兜里被揉過搓過,，又不知被誰丟在了這個沒有圍墻的院落里,。

     雖如此，我還是暗暗告訴自己：金霞,，別退,，萬不可被外表所迷惑，大膽地往前走,。

     就這樣,，我給自己壯著膽，走進了被清掃的干干凈凈的院子,。

     “有人么,？”

     “有，有,，誰啊,。快進來,，快進來,。”說著,，一位背微駝,，頭發(fā)發(fā)白，面容和善的中年婦人手里拿著正納的鞋底從屋里迎出來,。

     聽我說出來處及來意,，嬸子臉上的表情訕訕的，帶著深深的歉意,，招呼我往屋里走：“進來吧妞兒,，坐吧,，將就著坐吧，我先給你倒杯熱茶暖暖,。”她將我引到凳子邊,，說著轉(zhuǎn)身去了灶屋,。我趁機打量堂屋，三面墻上花花綠綠新新舊舊貼滿了獎狀,，一張未經(jīng)漆過的老桌子,，早被歲月包上油亮褐色的漿，幾張小凳子開會一樣圍著桌子,。

     “妞兒先暖暖手吧?！彼阉踅o我,，而后滿是關切的詢問，“恁爸傷哩咋樣,？過兩天我和恁叔得去看看去,。恁爸那個人真是個好人啊。世上少有,。他知道阿家這情況,，知道阿割不起肉，一到年關,，我趕集,，只有他看見我，年年割一大塊肉,，抱起塞給俺,，阿也是要臉的人，咋好意思,，恁爸不等我開口就說,，'拿去吃，別錢不錢哩,?！壮粤隧ナ畞砟炅ㄈ饬耍グ謴膩聿惶徨X的事,。我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讓你跑這一趟啊,。對不住啊妞兒……”她切切地說著。我忽然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倆腿斷了,。主要是年關的生意做不了,。”我還是將實情兜給了她,。

     “咦——我哩乖乖兒哎,，”聽我說如此說，她的神情急切地擔憂心疼起來,，而后果斷地安慰我,，“妞兒，你先坐會,，我這就去找恁叔去,。”說著,，她丟下我急急地走了,。

     我看著她急切的背影，歉疚起來,。同時,，一剎那又忽然醒悟過來，“這該不會是躲出去了吧,？”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可能。安慰自己,，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房里只剩我一個人，我大著膽子起身,，朝另兩個房間各瞅了一眼：四處剝脫的墻面,，床，床頭的大木箱,，幾張笑意盈盈的明星畫是唯一的色彩,，除此只剩下蕭索和暗淡。原來這房子外面看起來是紅磚,，里面卻是土墻,，這是所謂的“金包銀”。

     這一看,，我內(nèi)心不禁生出無意揭開對方遮羞布后的冒犯,、慌亂及心酸。

     聽見一陣腳步聲,，我急忙坐回原處,，假裝在喝水。

     嬸子走了進來?！拔易尠⒓翼ナ迦ソ枇?，好歹多少借到點才中?！彼L嘆了一口氣,，“主要是這十來年三個孩兒上學，大的大學了,，快畢業(yè)了,，老二高中了，小的也讀中學了,。開銷大。種地裹不住,，賣糧食,，糧食也不值錢?！?/span>

     “我說,，大的考不上就不上了，大的考上了咱鄭州的啥大學,，大孩兒也知道家里負擔重說不上了,，考上是好事，咱能說不讓他么,？,！農(nóng)閑時候恁叔出去爭倆，我擱家里糊點火柴盒,，也有倆……”提起孩子,，她的語氣漸漸高昂自豪起來，“日子苦是苦點——有盼頭啊,，孩子都中用了,。這放假了，幾個人想點子,，要賣春聯(lián),，這兩天天天寫，多少掙倆……”

     她說著,，我應著,。窗外的風，拍打著糊著塑料布的窗戶,，急切地想往里面探聽,；隔膜的寒意在呼出熱氣的話語里漸漸消融。雖然家中的境況如寒風中萎黃的枯草，但人生活的勁頭卻有金鋼之硬朗,。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嬸站起來，迎出去,，“他爹咋樣,？”

     是一位被歲月的塵沙掩埋、雕刻過的莊稼人,，我也站起來,，招呼道，“叔——”“妞兒,，你坐,，坐?！笔蹇匆娛俏?，沉郁的臉色緩和下來，擠出一些笑意,，擺擺手讓我坐下,。我重又坐下，他自己蹲在門檻上,，長嘆一口氣,，狠狠吸了一口煙。

     嬸站在他身側(cè),，怔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轉(zhuǎn)身進了里屋,。

     我也忽然明白了什么,。起身，想要離開,。

     剛起身,，嬸拿著一個布包出來了，拉著我,，“妞兒,，你可別嫌少，這有百把塊錢,，先拿著買點緊要的,，過幾天我和恁叔想想辦法去看看恁爸……”

     這怎能要？,！我用力推卻,，叔也站起身,，兩個人合力將布包往我兜里塞。

     我終于敗下陣來,，將布包緊緊攥在右手里,。他們倆也終于放松下來，臉上帶著些如釋重負的笑意,。

     我說著告辭,，嬸子攙著我的右臂，叔相跟著,，一起熱熱呵呵地將我送至院門口,，在我跨出院落的那一剎那，我一個轉(zhuǎn)身,，奮力將布包一扔,，聽著布包撞在墻上的聲響，聽著夫妻二人突然的驚呼,，我飛速跑遠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冷風不知從何處生出,，直往人身上鉆?！班亍尽?，不知哪里的一朵煙花，尖叫著,，沖向天空,，彩光一閃，綻開在灰蒙蒙的天空,，帶著明亮亮的暖意,。

     要過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