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shù)牧鴹l ◎ 董詠梅 三爺偏瘦,,高個,深眼窩,,挺直的鼻梁,,一撮灰白的山羊胡子,有種仙風(fēng)道骨的神韻,。 三爺眼瞎,,我看到的三爺,兩只眼睛從來沒有睜開過,,即使皺紋溝壑叢生,,也絲毫掩蓋不住他清秀的五官,整天一副樂呵呵的神情,,好像命運從來沒有虐待過他,。 三爺有一手絕活,就是編筐編簍,,能編各種各樣的筐與竹簍,,還能在上面編出山川河流,花鳥魚蟲,,編啥像啥,,都說三爺把整個天空都裝在了心里。大筐,,饃筐,,簸萁,罩簍,,背簍……三爺都會,,在我們莊方圓十里八村,都知道三爺手藝好,,只要有人提到“三爺”倆字,,就知道是我家的三爺,人們不喊他名字,,都喊三爺,。農(nóng)閑的時候,人們拿著各種荊條,、柳條,、竹篾直接找上門來。 找三爺編筐的人,,不僅是因為三爺手藝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人們都想幫三爺一把,。找他編筐的人們,,不是帶著面粉,干糧,,或一些舊衣物,,就是給三爺放下點兒手工錢。都知道三爺命苦,,一個瞎子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生活夠艱辛的! 三爺不是生來就瞎,,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那個時候三爺家很窮,,想著自己身強力壯,,生病了就硬扛,也不治,,應(yīng)該說沒錢治,,那年三爺病了很長一段時間,一次醒來,,說道:“這夜長得咋就沒個頭了呢,,天上也看不到半點兒星?!比搪牭胶?,先是一驚,慌忙走過去,,伸出一只手在三爺眼前晃了幾晃,。三爺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三奶抬頭望望掛在天上的太陽,陽光如針,,刺出了她的淚,,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他爹,,今晚是月月頭加陰天,,黑里很!”三奶抹了一把眼淚說道,。 后來,,三爺知道自己的眼睛瞎了,他對天吼破了嗓子,,吼得筋疲力盡,;吼出了漫天風(fēng)雪,三爺眼中的雪花永久地存封在他過去的世界里,,天空剩下孤寂的簌簌聲和透骨的凄寒,,他感到自己掉進(jìn)了一個漆黑的冰窖里。 都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三爺剛剛從他黑暗的陰霾中撕開一條縫,命運就又給他蒙上一層厚厚的烏云,。三奶為了全家的生活,,在那個大雨如注的下午,經(jīng)過一塊木板搭起的獨木橋時,,掉進(jìn)河里被河水卷走了,,留下他和三歲的兒子。 命運對三爺來說就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夜,,這個夜足夠長,,長到他的余生,他夜里的一灘黑,,像星空里的黑洞,,任何東西卷進(jìn)去都被黑化了。四季,,花草,,心酸,思念……在他心里更替著,,綻開著,,糾纏著,蕩漾著……夜給了他無盡的凄苦,,也給了他無限的溫暖,。 三爺有個毛病,,自從三奶死后話就多了,逮著誰給誰說,,有時候像在給自己說,,又像給別人說,有時還會給他手里的活兒說,,但他多數(shù)時候都在給自己說。 三爺坐在院子里的棗樹下,,膝蓋上蒙著一塊方形的襯布,,正在用柳條編織著筐子,手中的柳條,,象牙一樣的白,,在三爺?shù)氖掷锝z帶一樣地舞動著,展示著自己的柔美與韌性,,旋了一圈又一圈,,彎成一個接一個的圓,盤在三爺固定的位置上,。 三爺用鼻子深深地嗅了嗅棗花綻出的香氣,。 “這棵棗樹年輪不淺了,少說也得有二十年,?!?/span> “你說呢,三小子,,你說你多大了,?”。 三爺不管給誰說,,都稱三小子,,三小子是三爺?shù)男∶]人接他的話茬,,他不煩也不氣,,騰出一只手捋了捋被風(fēng)吹亂的胡子,埋頭繼續(xù)干他的活,。 三爺用的柳條細(xì)長修直,,不帶一點旁枝斜丫,剝?nèi)テさ牧鴹l細(xì)白如玉,。 三爺在編織前,,把浸泡過的柳條先打磨一遍。用一塊方形的細(xì)沙布裹住柳條 ,,用力地磨擦,,從頭磨到尾,,先把表面打磨平,直到磨得光光滑滑,,沒有一丁點的結(jié)節(jié),,再用一塊細(xì)軟的白棉布裹住,繼續(xù)打摩,。三爺說用細(xì)棉布叫細(xì)磨,,就像磨玉的最后一道工序叫刨光,磨到摸起來如嬰兒的肌膚一樣細(xì)膩,,才算成,。 “三小子,人生就像打磨柳條,,除去你的脆弱與尖利,,增加你的韌性,你才不怕摔打,,能屈能彎,,韌著點。你啊,,就是欠磨,,不磨不成器啊,!” 三爺不是經(jīng)常地自言自語,,很多話只有沒人的時候,他才會說,。 三爺編織從來不用尺子,,他就地取材,隨便拿出一根條子,,伸直手指一拃一掐,,條子就成了尺子。其實真正的尺子在他心里,,他每到一個生地方就能丈量出大概的距離,,下次再去絕對不會走過。 三爺編好一件成品后,,總要細(xì)心地再用手摩挲幾遍,。他把每一根條子的接頭處,處理得看不到一點相接的痕跡,,整體看上去像一根條子編下來的一樣,,完美得很難找到瑕疵。三爺說,人啊,,不能忘本,,要懂得感恩!因此,,他想編得更好,,去感激那些幫助他的人們! “你看你現(xiàn)在人模狗樣的,,不像先前一樣直挺挺地僵著躺著,,一副頹廢不成形的樣子,生活??!苦不怕,難不怕,,要學(xué)會在苦難中站起來,把缺失的補回來……”三爺摸著編織好的筐子,,說著說著,,動容地落下了眼淚。 “俗話說編筐編簍,,重在收口,。收一個口的功夫,比編一個筐體都費工費時,。不管編筐或編簍,,收口是最重要的一步??谑盏煤镁秃每?、好使、受用,。三小子,,你可給我記好了……” 三爺編了一輩子的筐。他用歲月熏制的柳條,,編織在自己命運的筐簍上,,曾經(jīng)被厄運霍開的口子,注進(jìn)了陽光與希望,。三爺終于把自己編成了一只筐,,他并無遺憾,帶著微笑離開了,。 他是自己這一生編織的筐里,,最好的一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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