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藍(lán)瑛 山水冊頁局部

圖源：菊齋高清書畫庫

步深幽。正云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千古悠悠,。歲華晚,、漂零漸遠(yuǎn)，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陰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負(fù)他、秦鬟妝鏡,，好河山,、何事此時游？為喚狂吟老監(jiān),，共賦消憂,。

——周密《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

南宋滅亡之后，周密又回到了臨安,。

他已不再是宋家天下的臣子,，而只是個國破家亡的難民。

當(dāng)一切鴻鵠之志都隨著改朝換代的烽煙散去，四十四歲的周密對紅塵浮世已毫無興趣,。親戚幫他蓋起了新居,，他在這故國的都城隱居下來，開始撰寫南宋的野史,，閑來也與幾個相識的詞人飲酒吟詩。元朝征召,，他置之不理,，以一個世外高人的冷眼，旁觀著這個與他并無關(guān)系的天下,。

就好像二十年前那個“剛腸嫉惡,，聞見不平，怒發(fā)扺掌”的書生,，已經(jīng)在這世上無聲無息地消逝了,。

桐陰薇影小闌干,。晝永瑣窗閑。當(dāng)日清譚賭墅,，風(fēng)流猶記樂山,。 犀奩象局，驚回槐夢,，飛雹生寒,。自有仙機(jī)活著，未應(yīng)袖手旁觀,。

——周密《朝中措·東山棋墅》

和很多唐宋時期的著名文人不一樣,，周密不是進(jìn)士出身。他不需要和千軍萬馬一起擠在科舉的獨木橋上,，因為他是可以通過門蔭入仕的,。

他家世代為官，祖父官至刑部侍郎,，周密從小就跟著父親仕宦奔波,，見慣了官場冷暖。這樣的家庭自然也注重教育,，周密二十一歲就以門蔭應(yīng)吏部試,，得第十三名。為官之后,，“廉勤自持”,，很得上司賞識，不久入臨安知府幕中,。年輕有為,，家世顯赫，對周密來說,，錦繡前程已經(jīng)唾手可得了,。

可惜當(dāng)時的南宋朝廷，并不能給他大展宏圖的舞臺,。

理宗年間,，國家經(jīng)濟(jì)瀕臨崩潰，宰相賈似道為充實國庫,，提出官買公田,。在實施過程中，各地官吏用空頭度牒和官誥掠奪民田,，爭相虛報數(shù)額以邀功,。景定二年,，周密被朝廷遣往毗陵催督買田,，到任之后即著手調(diào)查當(dāng)?shù)赝恋厍闆r,，大刀闊斧地砍除了贓官滑吏呈報上來的買田浮額十分之三。消息傳到臨安,，賈似道大為震怒,，旋即羅織罪名欲加迫害。周密自知將有不測之禍,，正巧母親病重,，于是借故辭官歸鄉(xiāng)。

雖然暫時避開了當(dāng)權(quán)者的鋒芒,，但只要賈似道還掌握朝政,，周密就難有出頭之日。當(dāng)少年時的銳氣逐漸褪去,，周密開始明白了自己在這龐大王朝中的位置,。

名途塵海浩難親，黃葉門前一尺深,。五畝桑麻荒舊隱,，十年書劍負(fù)初心?？统畈荒呜毝喔?，老色偏隨病見侵。奏賦相如今白首,，倦游空有茂陵吟,。

——周密《病中寄二隱》

他漸漸不再奢望出人頭地，像每個懷才不遇的古代文人一樣,，開始寄情山水,，詩酒陶情。母親去世后,，他又做了幾任小官,，但這時他的心思已不在仕途上了。他有家產(chǎn),，有藏書,，有家人和朋友，不必非得在爾虞我詐的生活中掙扎一生,。

半官半隱原是不得志文人的通常選擇,，對不幸生在衰世的文人而言，幾乎可以說是最佳的選擇,。他們守著一個足以溫飽的職務(wù),，兢兢業(yè)業(yè)地完成分內(nèi)的工作，但也不再對自己的前途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他們通常官位不高,，能夠避開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工作通常也不是太忙，有足夠的時間可以飲酒作詩,。他們在皇權(quán)的威壓之下小心翼翼地維護(hù)著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在這片天地中，個人的自由比世俗所謂的成功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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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是被迫半是主動,，周密在半官半隱的生活中平靜地進(jìn)入了中年，然后元兵的鐵騎踏碎了他的天地,。

德佑元年,，賈似道大軍敗于魯港，各地守將望風(fēng)而降,。賈似道因此失勢,，一直受到打壓不受重用的周密，被朝廷起用為義烏縣令,。

他仕途上的攔路石終于被搬走了,，然而前方是一片火海。

周密在義烏上任數(shù)月,，宋恭帝投降元朝,，南宋滅亡。

這個王朝沒給過他什么好處,，現(xiàn)在連這個小小的官職也失效了,。元兵正在南下，路過的地方官如果愿意投降,，就可以繼續(xù)擔(dān)任原官,，領(lǐng)取俸祿。

周密在元兵來到之前悄悄離開了義烏,。

婺州七邑的縣令中,，只有他和長山令陳天瑞沒有投降。

松雪飄寒,，嶺云吹凍,，紅破數(shù)椒春淺。襯舞臺荒,，浣妝池冷,，凄涼市朝輕換。嘆花與人凋謝,，依依歲華晚,。共凄黯,。 共東風(fēng)、幾番吹夢,，應(yīng)慣識當(dāng)年,，翠屏金輦。一片古今愁,，但廢綠,、平煙空遠(yuǎn),。無語消魂,，對斜陽、衰草淚滿,。又西泠殘笛,，低送數(shù)聲春怨。

——周密《獻(xiàn)仙音·吊雪香亭梅》

戰(zhàn)亂平定之后,，周密又回到了臨安,。

他曾經(jīng)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公子，不畏權(quán)貴的清官能吏,，而在歷史的洪流奔騰過后,，他只剩下了一個身份：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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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撰寫南宋野史,，盡力為那個業(yè)已滅亡的王朝在歷史上多留下一點記錄,。他身后留下筆記十余種，遍及南宋社會各個方面,，成為南宋時期社會史的重要文獻(xiàn),。他工于填詞，在當(dāng)時即有盛名,，后人評價他的詞作“鏤冰刻櫧,，精妙絕倫”。他所編的南宋詞選《絕妙好詞》,，至今仍是宋詞重要的選本之一,。

然而這一切，對他都已失去了意義,。

大德二年,，周密卒于故鄉(xiāng)弁陽，年六十七,。

臨終前,，他為自己修建了墳?zāi)梗趬災(zāi)古杂衷炝艘蛔鶑]舍,，起名“復(fù)庵”,，以為終老之地,。在這里，他寫下了《弁陽老人自銘》,，歷述自己的家世,、遭際、學(xué)問,、為人,，總結(jié)了自己的一生。在文章最后,，他寫道：

自惟平生大節(jié)不悖先訓(xùn),，不叛官常，俯仰初終,，似無慊怍,，庶乎可以見吾親于地下矣。

襟懷坦蕩,，無愧于心,，這是周密失去一切之后，留給自己最后的東西,。

楚江湄,，湘娥乍見，無言灑清淚,。淡然春意,。空獨倚東風(fēng),，芳思誰寄,。凌波路冷秋無際。香云隨步起,。謾記得,，漢宮仙掌，亭亭明月底,。      

冰弦寫怨更多情,，騷人恨，枉賦芳蘭幽芷,。春思遠(yuǎn),，誰嘆賞、國香風(fēng)味,。相將共,、歲寒伴侶。小窗凈,、沈煙熏翠袂,。幽夢覺,，涓涓清露，一枝燈影里,。

——周密《繡鸞鳳花犯·賦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