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十九 怪異的嫩芽是在一個大雨嘩啦的早上探出頭來的,。 那段時間我很沉迷減肥,任何食物下口之前都要查一查它的熱量,,久而久之失去了對吃飯的熱情,,掉頭發(fā)和閉經(jīng)手牽著手來探望我。我不得不調整策略,遵照醫(yī)囑,,執(zhí)行老年人作息,,晚上十點入睡,早上六點起慢跑五公里,。晨跑好像讓我的耳朵異常敏銳,,我能聽見鞋底躍過時,地面上落葉不愉快的哎呀聲,,小螞蟻倉促停下后足拼命抓緊地面凹凸的摩擦聲,,狗尾巴草在伸懶腰,構樹的紅果實抱著樹梢嗤嗤地笑……柏油路壯闊了許多,,我似乎在慢慢縮小,。我把聽力的擴張歸結為對視力不佳的彌補。我近視五百度,,為跑步方便沒有戴眼鏡,,豎起耳朵來判斷聲音的遠近能避免撞上電瓶車之類非機動車,大概日復一日聽力被迫激發(fā)出潛能,。 我拖著一百二十斤的身軀,,喘如老狗,一腳一腳砸向地面,。我跑步的姿態(tài)肯定不美,,因此我選擇孤身繞跑尋常車輛很少的路段。剛開始的時候我聽不到太多聲音,,直到有一天手機運動軟件里傳出如下句子:“您已經(jīng)跑步五公里,,用時三十五分零三秒,打破了你最快跑步速度的記錄”,。我不免有點得意,,停下調整呼吸準備回家。嘩嘩的掌聲潮水般響起,,漲落,、再響起,反復再三,。我以為無意點開了手機里某個鼓掌的視頻或音頻,認真檢查一番,,發(fā)現(xiàn)聲源來自于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我朝梧桐樹走去,掌聲失蹤了,,僅有風翻著葉子,,它們齊齊露出帶著白色小絨毛的背部來。 也許是跑太累了出現(xiàn)幻聽。有一陣特別忙,,我沒時間跑步就忘了幻聽的事,。我忙著為孩子制定學習和出游規(guī)劃,處理一大堆文字工作,。新來的老大特別喜歡摳字眼,,“認為”和“覺得”哪個更好,逗號要不要改成句號,,此處改用“指出”還是“強調”,,等等。我時常在文字里打轉,,懷疑我并不認識這些由橫折勾等筆畫組成的字,,它們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戲且特別擅長隱匿蹤跡。我挺想把顯示屏砸到老大的臉上揚長而去,,念及孩子上學,、公婆的奉養(yǎng),只得一味忍耐,。愛人事業(yè)不順,,吃飯時我提醒他下班后順路買發(fā)酵粉,他忽然摔了筷子,,高聲說:我又不是家庭煮夫,。他的憤怒源于這幾年對我在職求學的支持,他滿以為支持能換取較高回報,。三年前市里出臺了人才引進政策,,給引進碩士解決編制,首次購置商品房免房款十五萬元,。我考上研究生,,愛人被迫學習照顧孩子。當我取得學位證,,市里調整了人才引進政策,,年齡卡在三十五歲以下,我恰好三十六歲,。能怎么辦呢,?只得拖著房貸,無視同事們的奚落及上頭表面上的高度重視,,做好文員本職工作,。情緒沒那么容易放過我,我感覺胸口壓著大石頭,,整個人快要在深海里溺亡,。 為自救,,我又早起跑步。從小區(qū)西門出,,穿小學后街,,右前方拐彎,沿著自發(fā)成型的工廠區(qū)跑一公里,,前方紅綠燈路口拐彎逆向,、過橋,左拐小道至菜市場,。兼顧鍛煉和采購,,來自生活的噪音日益增多。那天早上,,我照舊輕手輕腳出門,。剛下過雨,地上潮,,沒跑幾步鞋子便發(fā)出呼哧呼哧類似于我喉嚨咯痰的聲音,,左腳鞋底已經(jīng)磨穿。我改慢跑為快走,。天色昏沉,,烏云像一鍋熬煮的黑米粥,瘋狂翻騰著,,才走到工廠區(qū)道路末,,黃豆大的雨點氣呼呼地砸來。我躲到路邊一棵枝繁葉茂的女貞樹下躲雨,。不過半分鐘,,雨幕模糊了周遭風景,世界沉浸在米白色的水霧中,。我數(shù)地上那些翹起的紅棕色地磚打發(fā)時間,,統(tǒng)計的范圍從紅綠燈路口起至我腳下站立位置。五十二塊,,我自言自語說,,看來當時鋪磚的工人技術潦草。 噠噠噠(五十一塊),。 有個低低的聲音鉆進耳朵,,聲音脆脆的,像剛摘下的油桃那般脆,,還帶著油桃的清甜,。我低頭看,左側正站著只螞蟻,,它站在紅色的樹葉下,,舉著觸角,身上布滿了棕黃色小刺,,腰身細小,,棕黑色的腹部晃動著,它用兩只前腿抹著臉上的水汽,,并扭過頭來看我,。我變小了,抑或它變大了,,可我眼前的世界一如此前,,雨水從磚縫里匯聚成細流,朝低洼處奔涌,。 噠(你好),。 它輕碰觸角。 你能聽懂我說話,? 噠噠噠噠噠(嗯,,我是送信人)。 雨忽然小了,,水霧散開,,城市裸露出高樓、道路,、穿梭的車輛,、各色的傘。我趕著去買菜,,把視線收回再看近處,,已經(jīng)不見螞蟻的蹤影,那枚從女貞樹上掉落的干枯葉子尚在腳邊,,它渾身的紅被雨水清洗過,,顯得神采奕奕。 也許是幻覺在作怪,。 我小時候愛發(fā)呆,,缺乏玩伴,能跟花草樹木魚蟲等說不了人話的東西聊老半天,。爸媽忙于生計,,覺著我成績過得去、不惹事,,加之周圍大人的贊賞,,他們便放任我野蠻生長。長期發(fā)呆是有后果的,。上課的時候,,他們都盯著黑板,,跟著老師唱念黑板上的字。我也盯黑板,,黑板下的粉筆灰堆成了小山,。它們不甘于擠向一團,乘著微風四下擴散,,如白色鳥群,,在黑板前方飛掠,呈星空狀,、鯨魚狀,、山巒型……我置身其中,也是一粒塵埃,,于氣流中旋動,。老師提問抽到我,我支吾著答不對題,。答非所問的現(xiàn)象越發(fā)嚴重,,老師們找我爸媽談話。爸媽覺得我是女孩子,,成績倒差不差就行,,長到合適年紀嫁出去,當父母的就算功德圓滿,。那時母親有孕在身,,她跟父親商量后把我送到外婆家。外婆四秀喜歡上山下田,,她帶我認菖蒲,、陳艾、苦蒿,、車前草,。她喜歡跟它們說話,叮囑這個喝水別太急,,夸那個最近長高了不少,。大雨后,我們去采蘑菇,。我們穿齊膝蓋的雨靴,,拿三尺長的竹竿,撥開雜草,。四秀讓我輕些,,她指著前方不遠處,黑黃相見的蛇尾正游曳著穿越茅草叢,。我當即要跳腳,,四秀卻說,,嗨,菜花蛇脾氣不大好,,咱別惹它生氣,。我們很快碰見了第一窩菌子,我伸手要摘,,四秀讓我先感謝白蟻,我隨著她念叨完幾遍謝謝,,摘了好幾個灰頭白桿剛冒出來的小家伙,。我要摘那朵海碗口大的,四秀阻止了我,。下一秒,,我看見菌傘背后的菜花蛇那黑黃色小腦袋。四秀笑,,這家伙跟我們一起來找菌子了,,我們分它一棵,喂,,慢慢吃哈,,我們走啦。 那是個充滿了菌子鮮味,、漫天晚霞,、嘀嘀咕咕蟲鳴的永遠的夏天。四秀在夏天結束的時候永遠離開了我,?;ú輼淠镜牡鸵鳌⑿枪庠茖拥奈枳思绑爸说暮献?,都跳進了她的棺木,。我的幻想癥不治而愈。此后,,我成了“別人家的孩子”,,學習好、家務好,,自己做作業(yè),,自己做飯,自己上學,。我知道唯有讀書升學才能離開清水村,,離開爸媽永遠散發(fā)著辛香味的鹵菜攤子。要不然他們找個差不多的男人,,讓我在二十歲出頭結婚,,我會很快當上母親,。命運的齒輪重復著從父輩身上碾過,碾壓我,,滾向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 如果我沒有覺醒,?如果四秀沒有走呢,?生活沒有太多假設。相比幻覺,,眼下膨脹的熱浪更讓我有踏實感,。我把那螞蟻拋到腦后,去菜市場采購了許多新鮮食材,,直到兩手提不動,,掃了輛共享單車騎回家。工作,、家務,、輔導作業(yè),生活里沒有小說里那么多精彩刺激的情節(jié),,庸俗的日常隨處可見,。我忘記提防,幻覺從在日常里長大了,。 約莫一個月后,,我已經(jīng)忘記了跟螞蟻的對話。夏夜的晚上,,我和孩子坐在書桌前,,各據(jù)一角。他做暑假作業(yè),,我裝模作樣地看書,。我用余光看他,他也用余光監(jiān)督我,,目光交匯時,,齊齊忍不住傻笑。笑著笑著,,孩子把食指豎起,,示意我安靜。循著他的視線,,我看見玻璃窗戶外書桌上方一掌高中央位置,,趴著只米白色飛蛾。飛蛾用一對前足玩弄著兩根幾乎與身軀等同長度的觸角,兩粒圓珠筆頭大小的眼睛顯得格外有神,。孩子問我,,它在說什么。 它說,,小朋友晚上好,。我哄孩子。 飛蛾對我的回答似乎不滿意,,它松開觸角,,仰起上半身,左右晃動著,。 我來給你帶路,。 我聽懂了它的肢體語言。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蠶,,蠶寶寶變成的娥子跟眼前這位軀干近似,但沒有它這樣寬大的鑲著銀邊的翅膀,。據(jù)說蠶寶寶的視力很差,,不知道變飛蛾后會不會好些。我不知它視力如何,。它怎么給我?guī)?,去哪里的路。它看透了我的疑問,,它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它說完,,松開抓緊窗戶的足,,徑直掉落。孩子樂得錘桌子,,呀,,媽媽,它打瞌睡,,沒抓穩(wěn),,哦嚯,掉了喂,,它肯定一邊掉一邊喊,,救命啦救命啦。他說著,,手腳并用形容著,,開心的樣子像潮水一次次浸潤過沙灘。我示意他小聲些,,別吵,,把書桌吵醒了,,它伸個懶腰,完蛋了,,你的書啊本子啊筆啊全掉了,,它們會吵吵鬧鬧,還會不聽你指揮,,不讓你好好完成作業(yè),。孩子嘻嘻笑,媽媽,,你之前從不說這些幼稚的話,。 我佯裝生氣揉亂孩子的頭發(fā),卻琢磨起一些事情來,。我怎么聽懂飛蛾的話,,眼前的是現(xiàn)實還是虛構。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覺得初次去往的地方有莫名的熟悉感,。那地方好像已經(jīng)去過無數(shù)次,初次見面的人似乎已經(jīng)是多年老友,,似曾相識卻在記憶里找不到確鑿佐證,。出席孩子的家長會,那些年輕的媽媽們驚訝地說,,一點也看不出來你有個十歲的孩子,,你大概還不到三十歲。對女性的減齡夸獎是社交手段,,我還不至于昏頭到把夸張兌換成沾沾自喜,。她們說出了我對自己的基本疑惑,我有時候的確不認為自己已經(jīng)成為母親,。我晚上明明才過了二十五歲生日,,第二天醒來居然已經(jīng)變成三十六歲,還結婚并有孩子,。中間的十一年跑哪去了,?當然,我記得一些婚后的細節(jié),,但它們跟我兒時與四秀相處的細節(jié)比起來,,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擊那么不值得信任。愛人說,,這是初老的癥狀之一,,過去的記憶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纖毫畢現(xiàn),而最近的記憶越來越模糊甚至斷裂。 晚上我做了夢,。大雨驟停,,我回到了采蘑菇的上午。原來那天的太陽很烈,,雨水急匆匆地匯集,,穿過石縫、青苔,、樹根,,在低洼處奔走。經(jīng)雨水沖洗,,植物葉片綠得熠熠發(fā)光,。野地瓜藤蔓下臥著半紅的果子。四秀告訴過我,,六月半地瓜熟,,七月半地瓜爛。我打算回去的時順手摘些地瓜,。從長滿茅草的小路往下走,,在通往幾棵柏樹的拐角,我見到了那叢雞樅菌,。紅棕色的螞蟻坐在一棵菌子的頂端,,飛蛾停在它旁邊,。它們說,,你來啦。它們沒有理會我的驚訝,,隨后把視線移向菌傘之下,。兒時見過的那條菜花蛇,懶洋洋地游來,,吐著粉紅芯子,。我跟她對視,她說好久不見了,,你怎么能忍著一直不來看望我們,。我俯視著菌子,但很快我站到菌傘之下,,與她身形相平,。她的瞳孔里框著我,幼年的我,,頭發(fā)散亂,,緊扯著嘴角。她身上的鱗片清晰可見,半月形,,黑色,、黃色相間。我斗膽摸了摸,,鱗甲質感粗糙,,寒氣直逼心底。 出發(fā)吧,。她說,。 飛蛾抓著螞蟻,爬上她的脊背,。眨眼之間,,我坐在她的肩胛處。她上身昂起,,我差點掉落,,兩手死死貼著鱗片邊沿。 喂,,放松點,。她擺動身體,壓過草叢,。覆盆子流淌著紅,,柏樹枝揮灑著綠,蚊子,、螞蚱,、蛐蛐兒驚叫著,撲騰翅膀沖向天空,,茅草的尖趁機倒向一旁,,枯卷的葉及時接住又一晃,它們歪歪扭扭七嘴八舌地抱怨著,。我看它們,,它們也瞪眼觀察我,然后齊齊拿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是你嘛。覆盆子滾來要砸我的腳,,茅草揮動著尖頭想撓我的腳底心,。它們都沒得逞,她滑動得很快,,螞蟻和飛蛾朝它們嘰哩哇啦亂叫,。螞蟻大概做了鬼臉,,等她騰地而起飛向天空時,螞蟻用前足揉臉,,抱怨說做大幅度表情后臉部肌肉受損,。她大笑,擺動腹尾,,我們升到半空,,與薄云為鄰。 下方是我熟悉的村落,,四秀去后,,我?guī)缀鯖]再去過,但我記得它的每一棵樹,,每一處房子,。村口有大黃果樹,枝干蜿蜒朝公路的對面伸展,,罩住天空,。黃果樹主干三四個大人才能合抱,它的根系盤踞了整整一面石崖,,崖壁下有個小小的土地廟,,里面住著泥塑的土地公和土地婆。四秀時常帶我爬樹,,她冷不丁嚇我,,有蛇哦,有狐貍哦,。我嚇得跳腳,,手掌心滿是汗水。我把汗水抹到她臉上,,像青蛙那樣鼓起腮幫子,,哼,,壞人壞人,。四秀卷起袖口,兩手搓搓,,朝我兩側腮幫輕拍,。噗——我泄氣了。她的皺紋跟著她一起笑,,哎呀,,漏氣啦,不得了啦,。我們挑了一根橫長的枝干坐,,腳在半空里晃悠,,劃破空氣帶來的顫抖從腳心鉆到手心。四秀讓我看遠方,,公路長蛇一樣躺在田地里,,再遠的地方有指甲那么小的房子,再遠再遠的地方有起起落落的山,。 四秀說,,它們長得多乖巧吶。 難看難看,,我不要看,,講故事,說我從來沒聽講的,。 四秀抱著我講蛇的事,。我那天舀水做飯,你猜怎么著,,水缸前躺著條黑白的小花蛇,,黑的地方炭黑,白的地方蓮藕白,。它見了我,,不藏不躲,還昂著頭瞪我,。我用瓜瓢舀了半瓢水放地上,,它滑進去洗了澡然后慢悠悠走了。 沒了,? 嗯,。 四秀的那聲嗯特別溫柔,像白鵝肚子下的羽毛,,蓬松,、柔軟、御寒,。當然她也有兇橫的時候,。村里決定賣掉黃果樹,他們砍掉它多余的枝椏,,斬斷它發(fā)達的根系,,把它包裹起來放進貨車。他們說它會被拉到景區(qū)重新安置,,而它斷留在石縫里的根可能會長出新樹,。四秀攔著,她起先騎在樹上不下來,,隨后被幾個年壯的舅舅伯伯們捉到地上,。她抓爛了他們的衣服,,在他們的胳膊上留下血痕。她干嚎著,,直到失去聲音,,整個人忽地枯萎了,不愛笑,,也不哭,。石壁被鑿開,樹下的土地廟被石塊砸壞,。四秀病了,,吃任何藥都不見效,撒開了握緊我的手,。 回憶洶涌,。我的心底已經(jīng)成了一片淚水滔滔的海。 螞蟻和飛蛾說去黃果樹那,,我們便在綠騰騰的樹冠降落,。螞蟻和飛蛾在葉片間滑行著,你追我趕的,。她卷著我,,把我輕輕放在樹干上。我抓到滿手青苔差點滑倒,,她用尾巴接住我,,那一瞬間有股暖流襲擊了我,我笨拙地問她,,你是四秀,?她說,你可以這么叫我,。 我發(fā)不出那兩個簡單的字音,,一時失手,從樹上掉落,,沉沉的黑色接住我,。我醒了,發(fā)現(xiàn)枕頭濕漉漉的,,它大概是夢里冰涼質感的現(xiàn)實投射,。 我還想見四秀,,于是加倍鍛煉,,從五公里跑漸增到十公里。周圍的人都說我變年輕了,、漂亮了,,愛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卻沒能如愿,連續(xù)二十來天一夜無夢,。我怪自己,,是我活得呆板無趣,它們不肯來看我,。 我一度怕蛇,。高一時,家里翻修了樓房,,我們剛搬進去住那一兩個月,,老鼠、野兔,、刺猬,、蛇等小動物在家四處出沒。它們見著人時慌不擇路躲藏,,而我見了它們同樣驚慌失措,。唯一鎮(zhèn)定的是那條手腕粗的菜花蛇。菜花蛇什么時候來的,,我們都不清楚,。東方露出魚肚白,母親早起做飯,。她在家里走慣了,,不愛開燈,而二樓大門因才刷油漆,,徹夜開著,,她推門時聽得門框悶哼一聲,感覺壓到了什么事物,,趕緊拉開電燈線,。門外露出了大半截蛇尾巴,它正不慌不忙地朝門外堆積的木板里爬,。木板是用來做桌椅的,,才從木材廠取回來,為了晾干水分,,每塊板子間用磚墊著,。菜花蛇鉆進了木板間的縫隙。母親嚇得暫失語言能力,,跑到我房間手腳并用地比劃一通,。我掀開木板,菜花蛇貼著水泥墻皮,,微微昂著頭看我,。母親連連驚叫,,天吔,手腕粗,。它并不理會母親的驚嘆,,往前游動半尺。四秀講過的故事忽然有了格外生動的畫面,,我勸它,,走嘛,你又不是不曉得你長得嚇人,。它不為所動,,還得寸進尺地前進了手掌那么長。母親下樓去大聲呼救,,終引得鄰居叔叔舉著鋤頭奔來,。他要打死它,我說算了嘛,,外婆講過不要打家蛇,,它給我們看家護院的,可能是前段時間修房子它搬走了,,現(xiàn)在又搬回來,。母親非要叔叔把它弄走,叔叔也不敢捉,,用鋤頭抵著不讓它前進,,它不肯退,但挨不過叔叔勁大,,不多時把它推出半米,。它被門夾過,皮膚略有擦傷,,經(jīng)鋤頭拖行,,在地上留下了細小的血痕。我的勸說無用,,叔叔很快把它推到磚砌的鏤空護欄處,,找個空子,把它拋下,。一樓后面是挖開的排水溝,,泥土松軟,它摔下去后一直不動彈,。叔叔拿來燒火用的鉗子,,把它夾進編織袋,送到公路邊放生。叔叔說,,傍晚時候它又回來了,,從一樓廚房那的矮墻根爬上屋脊,,他兇了它,,作孽的還不快滾。它躲進瓦片再也不見,。 我擔驚受怕了好一陣子,,它萬一在床頭出現(xiàn)或者躲進衣柜,又或者藏在棉鞋里呢,?學業(yè)壓力大,,雜事多,我漸漸忘了它,。如若再見,,它會是什么樣子? 撿起這段記憶的當晚,,我又做了夢,。我在黃果樹下,她蜿蜒而來,,脊背上坐著螞蟻和飛蛾,。她說,你總算記起我,。 你不必看顧我,,也不必頂替我外婆的名字。 螞蟻和飛蛾翁聲翁氣地堵我:那你也沒必要來跟我們玩,。 她笑,,騰起身軀直沖云端?;腥婚g,,我似乎進入了她的意識,通過她的眼睛俯瞰山川大地,。一座座山將田地圍成不規(guī)則的盆狀,,房屋或聚或散,盤在盆底,。云霧漸多,,房舍像魚群沉入海底,高大挺拔的樹冠靜默著,,如堅毅的守衛(wèi),。她越飛越高,眼前白茫茫一片,冷風刺骨,,我?guī)缀蹩焓ブX,。目的地瞬間即到,她喚醒我,,而螞蟻和飛蛾已經(jīng)從我的肩頭沖下,,去擁抱漫天的白。我們在積雪皚皚的山頂,,滑雪道筆直,,幾乎與地面呈九十度,雪道一側灰突突的,,不知是懸崖還是斷壁,。我的腳心突突地跳,雙手死死撐住地面,。她的尾巴猛然把我推出去,,我大叫,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起初,,堅硬的冰冷刀子般刺著我,慢慢地好像有毛茸茸的手掌剮蹭著我的皮膚,。我睜開眼,,視野盡頭,滾滾烏云下方太陽正在升起,,金色的陽光涂滿雪場,。我飛度下滑,積雪被沖擊著逃向兩側,。平生從未有過的酣暢緊緊抱住我,,我飛馳著奔向山底,撞中了她鱗甲,。她把我托舉向上,,拋向天空,我再落入時,,掉到了家門口的柳樹下,。柳樹的枝條擺動著,示意我朝頭頂看,。不知什么時候,,白天已經(jīng)變成黑夜,四下黑沉沉的,。她從我頭頂飛過,,身姿矯健,尾巴劃破了黑色的天幕,她飛過的地方成了銀河,,紫色的星云堆積,,星辰接連閃現(xiàn)。 那個有四秀的夏夜,,我也這樣抬頭看天,。我們躺在竹椅上,四秀搖動蒲扇,,教我看北斗七星,,什么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說著說著,她睡著了,。竹椅擺在水塘邊,,銀河掉進水底,跟漫天星輝遙遙相望,。周圍很安靜,,我聽得見蛐蛐的低吟和自己咚咚的心跳。那些白天極為熟悉的植物,,變成了巨大的怪獸,,風一過,它們便發(fā)出古老的悠長的吼叫,。不知過了多久,,我忘記害怕,專注地數(shù)天上的星星,。我們多么渺小啊,,天地間仿佛只有我和四秀。四秀萎謝后,,我再不敢探看星空,。成年后住在城市,夜空被燈光驅走了大片灰黑,,即便費力尋找,,也只能見幾顆星星寂寥地掛著。 螞蟻和飛蛾再次落到肩頭,,她在我身邊盤坐,。星空離我很近,仿佛伸手可及,。我看了很久,,直到東方的天空露出微白。 醒來后我又哭了。心里有很多東西噴涌著,,撞擊著,,又找不到歸處。我渾渾噩噩地過度過白天,,晚上又見到了他們,。這次我們哪里都沒去,就在我居住的小區(qū),。小區(qū)涼亭邊的一棵欒樹忽然開出淡黃色的花,,軀干壯大上升,直至云霄,。樹尖與藍天相接處,,泛起層層水波。水波被一群海豚擠開,,海豚們追逐著,,沿著樹干往下,在我們身邊繞圈,。她加入了它們,,也成了一頭銀白色的海豚,跟隨它們向頭頂?shù)纳詈S稳?。螞蟻跳上飛蛾的翅膀,,晃動觸角跟我道別。忽然游來一群沙丁魚,,欒樹落在地方的花被水波卷起,,成為黃色小魚,沿著樹干游向天空,。不多時,,欒樹恢復了平時的身姿,天空也回歸蔚藍,。 第二天晚上我依然做了夢,。這一次沒見到大蛇和螞蟻。我整理了書包出門,,經(jīng)過窯洞,。村口有竹林,竹林邊上砌著一口窯,,專門燒瓦,,偶爾也燒些磚。窯口在下方,,要走一段由煤炭渣鋪成的漆黑小路,,平時不燒窯時,,窯口很大,走進口子里朝上看,,里頭是個特大號的泥圓桶,,四壁黑漆漆的,襯得頂上圓圓的天空格外白凈,。我看見我在窯口邊看書,,看書的我未成年,而偷窺她的我已經(jīng)鬢有微霜,。年輕的我朝現(xiàn)在的我微笑,,我們一起看那本沒有封面的厚重大書。書很精彩,,情節(jié)曲折地講述著冒險的故事,,而等我醒來,完全記不起書里的內容,。 后面接連三個晚上,,我都做著這個夢,,去窯口跟年少的自己一起看書,。每晚都接續(xù)前一晚的閱讀內容,提醒夢里成年的自己拼命記住每一個字,,而醒來后卻腦中空白,,關于書的內容全無印象。最后一晚,,書看完了,。年少的我說,你該走了,。我即刻醒來,,房頂和碩大的結婚照漩渦般在眼前流動,我一時分不清現(xiàn)實還是夢境,。 此后我很少做夢,,前段時間去醫(yī)院復查,醫(yī)生說我情緒平穩(wěn),,心態(tài)積極,,體態(tài)控制較好,已經(jīng)擺脫了基本抑郁癥狀,。我沒告訴他,,他窗臺上的綠蘿嫌棄他總把喝剩的開水倒給它,罵罵咧咧地伸展著頂尖的藤,,想鉆進打印機里,,給他一點綠色看看,。 從醫(yī)院出來的路上,我差點撞到一只珠頸斑鳩,。我把電瓶車停到路邊,,它騰飛到旁邊的方格地磚上,扭過頭來訓我,,沒見我忙著過馬路呢,? 你可以飛啊。 我喜歡走,,我偏要走,。 珠頸斑鳩顛著胖胖的屁股,執(zhí)拗地順著地磚往右前方走去,。后邊騎車的人忙不迭剎車按喇叭,,它對那人倒好,撲騰著飛遠了,。道邊的樹笑著說,,那斑鳩是個欺軟怕硬且行為潦草的家伙,我不必介懷,。它身上掛著指頭大小的海棠果實,,笑起來的時候滿身叮當作響。它還補充說,,閑雜人等太多,,不必事事記掛,發(fā)芽的時候發(fā)芽,,開花的時候開花,,至于結果不結果,看心情啰,。 我謝過它,,繼續(xù)往家的方向騎行。世界變得擁擠熱鬧起來,,我雖無意偷聽,,依然有無數(shù)聲音在耳邊響起。銀杏樹抱怨說結的果實太多,,壓得她直不起腰,。月季嫌棄圍墻不過寬闊,讓它無法徹底舒展,。小柏樹叢里獨立站立的桑樹,,正為發(fā)冠凌亂發(fā)愁。一朵干枯的小雛菊,,在跟輕風商量想要去往更遠的地方,。我朝它們鳴笛示意,,它們丟掉眼下的憂愁,以巨大的熱情擁抱我,,慶祝我重新成為它們中的一員,。從這天起,無論深夜還是白天,,我都能見著四秀,,見著黃果樹和銀河。只要我想,,一個閃念,,我們便離開我蝸居的這方狹小之地,奔向遠方,。 責任編輯 包倬 猜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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