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刀郎發(fā)行新專輯《山歌寥哉》,其中新歌《羅剎海市》引發(fā)網(wǎng)友關(guān)注和熱議,。 歌詞借鑒的是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文言短篇小說《羅剎海市》,。作品講述了主人公與馬驥航海羅剎的神奇經(jīng)歷。羅剎國的人以丑為美,,完全是一個顛倒過來的世界,;而馬驥的到來,被當?shù)厝艘暈樯衩氐难帧榱嗽谶@個國家生存,,馬驥不得不改變自己的外貌,,以適應(yīng)當?shù)厝说膶徝烙^念。此篇乃憤世嫉俗之文章,,指桑罵槐,,旁敲側(cè)擊。 說到“羅剎”,我們?nèi)菀紫氲皆谛≌f《西游記》中鐵扇公主的“別稱”——羅剎女,。羅剎,,梵名raksasa,最早見于古印度詩集《梨俱吠陀》,,是惡人的代名詞,,后來又演變?yōu)閻汗?/strong>。被佛教“收編”后,,羅剎仍是以吃人為生的惡鬼,。不過根據(jù)性別的不同,羅剎的顏值差別卻很大,。男羅剎長得很丑,,羅剎女卻是相貌美艷、善于誘人,。同時在佛經(jīng)中,,也偶有見到羅剎女成為佛祖的護法。所以說,,在“羅剎女”這一稱呼中,,既寓意了兇殘的本性,又兼有修煉佛身的慧根,。鐵扇公主既得了這樣一個別號,,自然就繼承了善與惡交織的雙重本性。 中國神話中有兩大隨著佛教傳入的“鬼怪”,,一個是羅剎,,一個是夜叉,因為起源、風(fēng)格等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很多人分不清,。 ▲ 河北蔚縣故城寺清代壁畫里的夜叉。攝影/朱子浩 如果說夜叉,、羅剎是外來的鬼怪,,讓人經(jīng)常混淆,,那么再看看中國本土的妖魔鬼怪,,那估計更要傻傻分不清了。和《羅剎海市》一樣,,《山海經(jīng)》的作者仿佛旅行者,,用簡練的文筆記述下所見所聞,描繪了一個如夢如幻的世界,。羅剎海市是一個怪異的世界,,不過,論“怪”的鼻祖,,還得是《山海經(jīng)》,。 到底有多怪? 觀察現(xiàn)實:你說的白是什么白,? 《南山經(jīng)》:“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span> 翻開《山海經(jīng)》,,映入眼簾的第一個怪獸名為“狌狌”。長得像禺(一種猿猴),,卻有著一雙白耳朵,,會爬行,也會像人一樣直立行走,。 狌狌是一種怪獸嗎,?《荀子》也記錄了這種動物,“今夫狌狌形笑,,亦二足,,而無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闭f的是狌狌與人形似,兩只腳,,沒有毛,。但君子卻可以喝它的肉湯,吃它的肉塊,。與《山海經(jīng)》的怪異不同,,《荀子》主要闡述戰(zhàn)國儒家思想,可見食用狌狌的習(xí)俗在當時確實存在,。那么這種“狌狌”一定是現(xiàn)實中存在的動物,。 ▲ 狌狌,狀如猿猴而白耳,。繪畫/翔魚 其實,,狌狌在后世也寫作“猩猩”,也就是我們熟悉的大猩猩,。狌狌之怪,,在于它的“白耳”。目前耳朵白色的猿猴類動物只有一種,,是生活在巴西熱帶雨林的白耳狨,。但是,《山海經(jīng)》的作者大概率見不到白耳狨,,那么他描述的可能是一頭耳朵變異的猩猩。 生物確實存在身體白色變異的可能,,今天我們都知道,,這被稱作白化病或者白變病。像我們熟悉的白虎,,其實就是孟加拉虎的白色變種,,卻被古人認為是祥瑞。 或許,,《山海經(jīng)》作者注意到了白耳猩猩與普通猿猴的不同,,所以特別寫出“白耳”的特征。當然不排除另一種可能,,這只猩猩的耳朵偶然蹭到了白色的物體,,比如生漆;或者因為光照影響,,被作者誤識耳朵為白色,。 已知,也是一種不知,。 扭曲現(xiàn)實:誰才是真的肥遺,? 《西山經(jīng)》:“有蛇焉,名曰肥(蟲遺),六足四翼,,見則天下大旱,。” 《中山經(jīng)》:“有蛇一首兩身,,名曰肥遺,,見則其國大旱?!?/span> 我們知道,,確實有一類長得像蛇,、又有腳的生物,那就是蜥蜴,。蜥蜴有四只腳,,所以也被稱作“四腳蛇”。蜥蜴中又有一種“飛蜥”亞科,,具有數(shù)對延長的肋骨支持的翼膜,,主要分布在南亞與東南亞的亞熱帶雨林,也可見于云南,、廣西的森林中,。或許正是一條蜥蜴在疾馳而過時,,在《山海經(jīng)》作者的視野中留下一道飛速而縹緲模糊的身影,,而后被記錄成各種千奇百怪的模樣。 橫屏觀看 ▲ 清彩繪本《山海經(jīng)圖》中的部分蛇怪,。繪畫/揚眉 有趣的是,,肥遺與肥(蟲遺),,從名字看,明顯是同一種怪蛇,,卻被訛傳為兩種不同形態(tài),。學(xué)者張鄉(xiāng)里在《唐前博物類小說研究》中說:“對那些不常見的動物的描述,也就不可避免地帶有一些想象的色彩,,人們根據(jù)自己驚鴻一瞥而留下的印象,,加以豐富的聯(lián)想,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新奇的印象,?!贝_實,動物不像植物是靜態(tài)的,,不能讓人長期,、穩(wěn)定、細致地觀察,。它的每一個動作,,落在不同觀察者眼中,便是不一樣的投影,。 未知,,意味著無盡的可能性。 縫合現(xiàn)實:拼湊出來的怪物 《南山經(jīng)》:“其狀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復(fù)生,。食之無腫疾?!?/span> 《山海經(jīng)》中有一些怪獸,,是各種動物的組合體。比如“鯥”:是魚,,長得像牛,,住在山上,又有蛇尾與翅膀,,兼具了水,、陸、空三棲特性,。根據(jù)劉宗迪先生考證,,“鯥”實際上就是穿山甲,。穿山甲整體形態(tài)類似于魚,又能游泳,;身大頭小,、背部隆起的體貌特征,與牛有幾分相似,。尾巴長如蛇尾,,鱗片重疊似翼?!傲襞,!笔恰蚌I”的諧音。冬季死亡而復(fù)生,,正是穿山甲冬眠的特征,。 ▲ 名為鯥魚的怪物,由牛,、蛇,、鳥等拼湊而成。 問題在于,,穿山甲畢竟稀有罕見,,當人們第一次看到這種陌生動物時,如何去描述呢,?最直接的方法,,是用自己熟悉的動物進行比喻形容,《山海經(jīng)》的作者也不例外,。 但這樣一來就存在新的問題,,比如說一個動物像豬,可能是說大小,,也可能是說肥瘦,,還可能說是皮毛,甚至可能說某個器官,。本來是習(xí)以為常的動物,,但當我們對著《山海經(jīng)》文字去還原圖像時,就會存在嚴重偏差,。張鄉(xiāng)里就指出,,《山海經(jīng)》“這種借助于比喻的描述方式,帶來了敘述的模糊性,,往往會導(dǎo)致描述與理解之間出現(xiàn)較大的誤差”,。 明代蔣應(yīng)鎬本《山海經(jīng)》 “狀如牛”,,描繪牛頭,,牛角清晰可見 清代汪紱本《山海經(jīng)》 “蛇尾”,,故尾部蜿蜒如蛇行 無知,帶來現(xiàn)實與幻想的差距,。 《東山經(jīng)》:“有獸焉,,其狀如豚而有牙,其名曰當康,,其鳴自叫,,見則天下大穰?!?/span> 我們前面說到各種怪物時,,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經(jīng)常提幾筆怪物靈異的特性,,狌狌“食之善走”,,鯥“食之無腫疾”。這是為什么呢,?如果我們認可狌狌就是猩猩、鯥就是穿山甲的話,,就會聯(lián)想到它們的一個特點:猩猩善奔跑,、穿山甲善打洞。頗有一點“吃什么補什么”的思維,。 英國人類學(xué)家弗雷澤將巫術(shù)總結(jié)為兩種類型,,一種是順勢巫術(shù),,另一種是接觸巫術(shù)?!?/span>山海經(jīng)》作為一本巫書,,充斥了大量原始、感性的巫術(shù)思維,?!俺允裁囱a什么”的觀念,實際上就是順勢巫術(shù)思維下的錯誤認識,。 類似的還有《東山經(jīng)》的怪獸“當康”,,其狀如豚,見則天下大穰(ráng,,豐收),。這大概是一種野豬,發(fā)出“當康”的叫聲,。清代郝懿行在《山海經(jīng)箋疏》中指出“當康大穰,,聲轉(zhuǎn)義近,蓋歲將豐稔,,茲獸先出以鳴瑞”,。“當康”僅僅因為讀音類似“大穰”,,就被認為會引發(fā)大豐收,。 ▲ 當康是一種形如豚的瑞獸。繪畫/槿央 還有一種因果關(guān)系倒置的認識錯誤,。為什么肥遺的出現(xiàn)會伴隨“其國大旱”呢,?劉宗迪先生認為:“蜥蜴是冷血動物,喜陽而惡陰,,喜旱而惡濕,,故沙漠雖不適于動物生存,卻為蜥蜴所喜居,,干旱時節(jié)蜥蜴多見,,'見則大旱’,正是源于對此現(xiàn)象的真實觀察,?!笨梢姡@只是在自然變化到來之前,,動物提前現(xiàn)身預(yù)兆罷了,。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動物比人類更貼近自然,,對環(huán)境變化反應(yīng)也更迅速,。 當然,,某些“靈異功能”,確實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比如怪獸“羬羊”,,狀如羊而馬尾,“其脂可以已臘(治療干裂)”,。晉代郭璞注《山海經(jīng)》時認為,,羬羊即是大月氏的一種羊,似乎就是今天的哈薩克大尾羊,。至于它的脂肪,,可以治療人類手足皸裂的癥狀,實際上就是羊油外敷的功能之一,,至今仍在使用,。 因此,與其說《山海經(jīng)》的作者給怪物附加靈異功能,,毋寧說這些功能本身正是古人所需要和經(jīng)歷的,。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時代,古人反而需要借助這些動物的異常行為,,來預(yù)測災(zāi)變,,指導(dǎo)日常生產(chǎn)生活活動。 不難看出,,《山海經(jīng)》這些玄之又玄的靈異之事,,不過是“燕子低飛蛇過道,大雨不久就來到”這類對自然粗淺的觀察罷了,。只是,,當我們給《山海經(jīng)》祛魅之后,會不會有一種索然無味之感呢,? 《西山經(jīng)》:“鼓亦化為鵕鳥,,其狀如鴟,赤足而直喙,,黃文而白首,,其音如鵠,見即其邑大旱,?!?/span> 《山海經(jīng)》中的怪物,通常描述得十分簡略,,作者僅僅記下了它們的外表和功能,。但還有少量怪物,卻存在一段獨特的神話經(jīng)歷,如《北山經(jīng)》中著名的精衛(wèi)填海故事,。這究竟是怪物還是神人?其間的界限,,似乎并不明顯,。 《西山經(jīng)》記錄了“大鶚”和“鵕鳥”兩種怪鳥。 ▲ 鵸? (qí tú),。 鐘山山神的兒子叫鼓,,長得人面龍身,它和欽?(péi)在昆侖山南殺死葆江,。于是,,被天帝處死于鐘山之東。而后,,欽?化為了一種長得像雕,,黑紋、白頭,、紅嘴,、虎爪,聲音像晨鵠的“大鶚”,;鼓則化為一種長得像鴟,,赤腳、直嘴,、黃紋,、白頭,聲音像鵠的“鵕鳥”,。 鶚其實就是通俗說的魚鷹,,鵕應(yīng)該也是某種鳥類。從它們的長相來看,,其實也并無怪異之處,。但作者把當時流傳的神話傳說加在它們身上,使之擁有了奇異的經(jīng)歷,。 這種神話傳說,,背后反映的是“萬物有靈論”和“互滲律”的原始思維?!叭f物有靈論”出自英國人類學(xué)家愛德華·泰勒的《原始文化》一書,,認為世界萬物都有靈魂,而靈魂也可以離開一個肉體,,并且進入到另一個肉體中,;法國人類學(xué)家列維·布留爾進一步提出“互滲律”,認為世界萬物都存在相互滲透、相互貫通的聯(lián)系,。所以在原始思維中,,人、神,、獸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神人死亡后化為動物,,動物修煉后化身為人神,,即受到上述觀念的影響。 大鶚與鵕鳥能夠被賦予這種神話,,當然與它們兇狠的外表有關(guān),因此也就具備“見則有大兵”“見即其邑大旱”的功能,。據(jù)此推斷,,日本學(xué)者伊藤清司在《中國的神獸與惡鬼——〈山海經(jīng)〉的世界》中指出:“一現(xiàn)身必定發(fā)生兵亂的朱厭、狙如,、梁渠,、(犭也)狼、鳧徯等兵火之怪,,或是喜歡吃人的妖異之怪,,導(dǎo)致水災(zāi)、旱災(zāi)的災(zāi)害之怪,,或者是導(dǎo)致火災(zāi),、大風(fēng)之怪等,很可能也存在講述其由來的傳說,?!?/span> 遺憾的是,《山海經(jīng)》怪獸的“奇異經(jīng)歷”過于匱乏,,這也顯得記錄下來的神話傳說彌足珍貴,。相信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也是參考了很多,否則也寫不出《羅剎海市》這么精彩的作品,。 “地反物者為妖”,,妖是怪異、反常事物的總稱,。在遠古時代,,生存空間被未知的大自然所包圍,,人們便嘗試著用各種想象來解讀未知的事物,借妖怪使之合理化,。于是,,妖怪也是心怪,是人與自然之間的橋梁,。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描畫了數(shù)百位“妖妖鬼鬼”,,蒲松齡名為寫“妖鬼”,實則賦予了它們?nèi)说膬?nèi)涵,。 或許,這也是我們喜歡看妖鬼的原因,? 參考來源:《中華遺產(chǎn)》2022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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