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鄉(xiāng)到北大荒的時候,,正值暮春四月,。原野還覆蓋著厚實的雪被,山林看不出一點綠意,。馬車和大解放汽車載著幾百名知識青年和他們的行李,,像遠遷的部落一樣,在茫茫的雪原上進發(fā),。一路只見兩種顏色:白,、黑、白,、黑,、白、黑……白的是雪,,黑的是大地偶爾從雪被下袒露出的一塊胸膛,。 北大荒令我們感到這是一個沒有春天的地方。從書本上看到的描寫,,老師在作上山下鄉(xiāng)動員報告時對這個地方的贊美,,我們用浪漫的向往所描繪的具有神秘色彩的圖畫,徹底被我們自己的眼睛否定了,。歌聲,,早就停止了。笑聲,早就停止了,。交談,,早就停止了。從嫩江到黑河,,一段沒有鐵路的上千公里的途程——沉默,、進發(fā)、沉默,、進發(fā),、沉默…… 車隊翻過一座山梁,猛然有人驚叫起來:“哎呀,!花!”從山頂?shù)缴礁鶅?,向陽坡上一片紫紅,!如同覆蓋了一床巨大的紫紅色錦緞被!這漫山遍野奇跡般出現(xiàn)的紫紅色的花,,這茫茫雪原之中乍一入眼的爛漫**,,對我們這幾百名一路疲憊不堪的青年人來說,是多么賞心悅目哇,!那種歡喜,、激動、贊嘆,、興奮,,使每一個人的心頭都不禁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微顫!那真是沒法形容的,!不是身臨其境的人,,單憑想象是難以理解和體驗的! 因為是危險的下坡山路,,汽車,、馬車一輛接一輛,想停也停不住,。我們僅僅只能贊嘆觀賞這些紫紅色的花而已,,沒有一個人跳下車去折一束花,非常遺憾,。 中午,,我和幾十個知識青年,被三輛馬車拉到一個類似“夾皮溝”的小小的靠山屯里,。按的正規(guī)叫法,,那里是一個“連隊”。集體宿舍一排臨時騰空的舊倉庫?!暗搅?。終于到了!”心里面這么想著,,一個個蹦下馬車,,扛起行李,有如思鄉(xiāng)的游子歸家似的,,臉上都浮現(xiàn)出憨笑,,腳步迫不及待地朝“家”門邁。走進去,,只見墻和炕面都新抹了一層泥,,火炕從南墻直抵北墻,長十幾米,。倘若再寬兩米,,三十個人在上面跳“忠字舞”是綽綽有余的。除此而外,,屋里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滿屋里彌漫著被炕面烘烤出來的摻雜了麥秸,、馬糞的泥土的味道,。 “啊哈!大家看,!”眼睛剛剛適應了屋里的光線,,就有人發(fā)現(xiàn)每個窗臺上都擺著一束花!或插在酒瓶里,,或插在罐頭瓶里,,或插在小鐵盒里。這一發(fā)現(xiàn),,有如當年哥倫布那只船上的瞭望手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眾人一齊擁到窗臺前觀賞起來?;?!就是那種大家在路上見到的開滿山坡的花。紫紅紫紅的紐扣那么大的花瓣,,像蠟梅一樣的枝子,,擺在朝陽的窗臺上,給大宿舍增添了一種盎然春意,!大家心里對為我們想到了這一點的人充滿感激,! 這叫什么花呢,?大家互相詢問,誰都搖頭,,都不曾見過,。 “這是達子香花?!?/span> 大家紛紛回過頭去,,見說話的人抱著一抱劈柴,剛從門外走進來,。他的身材挺高,,但不壯。雖然穿著棉衣棉褲,,整個人看上去還是怪單薄的,。他戴一頂長毛的狗皮帽子,帽耳朵像京劇中縣官的帽翅一樣支棱著,。腳上一雙大頭鞋,,鞋面綻開好幾道口子,顯然是劈柴時被大斧子劈的,,僅僅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絕不是個地道的北大荒人,。他的臉,,黑,、瘦、皺紋縱橫,。一張蒼老的臉,。而一雙眼睛,卻那么深邃,,那么敏銳,,又那么善良。 “達子香,?為什么叫達子香呢,?”于是我們異口同聲地向他發(fā)問。 他把劈柴放在炕洞口,,笑了笑,,那是一種能立刻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感的微笑。 “沒有誰考證過,,也沒有誰解釋過,,大概是從女媧補天那個古老的年代就這么一輩輩叫到今天的吧?!彼@樣回答,。 因為自己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顯出有點慚愧、有點抱歉的表情,。 不管什么花,,多半都具有一種芳香,有的馥郁,,有的清幽,。因此許多花都帶有一個“香”字??蛇@達子香花,,卻無半點香味。既無半點香味,,何以也攀附了個“香”字呢,?是什么人封賜了這么個芳名?而且這名字——達子香,,就有些古怪,,全不像水仙、佛手,、美人蕉,、蟹爪蘭、珠頭櫻草,、令箭荷花等又好聽又形象的花名,,玄妙各異,耐人尋味,。達子香,,這名字不但土,而且叫你顛過來倒過去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究竟什么含義呢,?內中有什么說道嗎?我們把他當作一位植物老師,,向他提出種種問題,,竟使他一時不知所措。 正在這時,,猛聽一聲喝喊:“同志們,!……”大家都轉過身去,但見一個短小精悍的人和一個虎背熊腰的半截黑塔似的人站在大宿舍門口,。 虎背熊腰的人又喊了聲:“全體立正,!……” 短小精悍的人平靜地說:“團參謀長看望大家來了!……” 話音未落,,團參謀長出現(xiàn)在門口,。我一眼便認出了她,,她是我們A市女中紅炮司的頭頭、市紅代會的常委,,一個二十二歲的秀美的姑娘,。在慶祝市革委會誕生的大會上,我和她在主席臺上并肩坐過,。她的鼎鼎大名叫潘麗華,。想不到我們同樣是紅代會的常委,她僅僅比我早下鄉(xiāng)半個月,,竟當上了團參謀長,!那年頭,在政治上女性比男性要走紅得多,!尤其對造反派們來說,。我一點也沒感到驚奇。何況我要不是對造反奪權等豐功偉績膩煩透了,,還不會報名來到北大荒呢,!我是到北大荒來逃避使我懷疑和厭煩了的現(xiàn)實。 短小精悍的人又說:“下面歡迎參謀長作指示,!”滿口四川口音,,說罷帶頭鼓掌。有人跟著鼓掌,。更多的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光是愣著。跟著鼓掌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是少數(shù),,鼓了幾下便停止了,。掌聲并不熱烈,,也不齊,。 “請稍息!”參謀長下達了口令,。 誰也沒動,,因為剛才誰也沒立正。 “大家累不累,?”參謀長用她那種還沒脫盡女娃娃腔的語調大聲問,,那架勢、那表情分明是在模仿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二〇三首長率領穿林??缪┰男》株爲?zhàn)士出場亮相,。不過遠遠沒有抖擻出少劍波那種風度。她所希望得到的最滿意的回答,,大概也是像小分隊戰(zhàn)士回答少劍波的那句臺詞一樣,,異口同聲,、干脆利落的兩個字——不累! 遺憾的是,,大家缺乏這樣特殊的訓練,,事先也沒有誰關照過。更何況,,大家并沒把她這位參謀長放在眼里,。就是有人介紹她是兵團司令,大家也不會格外尊敬多少的,。司空見慣了嘛,! “這話問的,累得夠嗆,!” “真窩囊,!別人搭上了大解放,我們坐的卻是馬車,!” “火炕上怎么沒炕席?。俊?/span> “在哪兒打洗臉水,?” “不是說我們要發(fā)領章,、帽徽嗎?……” 有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向這位參謀長發(fā)問,。 女宿舍忽然跑來幾個姑娘,,像報告什么新聞似的,大驚小怪地叫嚷:“花,!我們女宿舍有花,!你們男宿舍有嗎?嗬,!也有哇,!” 于是大家的情緒又都轉移到花上來: “你們知道這叫什么花嗎?達子香,!” “我們早知道了,!剛才那個燒炕的人告訴我們的!他還說這花是北大荒的迎春花呢,!” “他說這花還有別的顏色的沒有,?” …… 我卻仍在悄悄打量著參謀長,見她十分尷尬,,臉色緋紅,。身為長官而沒有受到敬重,當然令人惱火,。 “立正,!”那個短小精悍的人又下達了一次口令,,聲調很嚴厲。大家不由自主地肅靜下來,,并攏了雙腿,,腳尖擺好三十度,雙手貼在褲線上,,像在學校上軍體課一樣,,一個個以標準到可以做示范的立正姿勢站著。說實在的,,我對那個短小精悍的人從一開始就打心底產(chǎn)生一種潛在的敬畏,,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大概是因為他有一張表情嚴峻的臉吧,!顯然其他人跟我的心理是一樣的,。 參謀長開始訓話了:“亂吵吵什么?呃,?從今天起,,你們每一個人,都是的一名戰(zhàn)士了,!戰(zhàn)士就得有個戰(zhàn)士的樣子,!我們是從浴血奮戰(zhàn)的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戰(zhàn)場轉移到了另一個戰(zhàn)場,!我們現(xiàn)在是一手拿槍,,一手拿鋤!到邊疆的第一天,,不問這里有多少地,,每年打多少糧食,卻對花呀草呀的這么感興趣,!像革命青年的感情嗎,?呃?……” “裝腔作勢,!”我在心里暗暗嘟噥了一句,。也許是因為她現(xiàn)在比我高升了,,我心里竟有點不大瞧得起這位造反派女戰(zhàn)友,。這算嫉妒嗎? “祁連長,,”她把臉轉向那個短小精悍的人,,異常嚴肅地問,“這花是誰弄來的,?”大家這才知道,,個個暗自敬畏的就是我們的連長,。 祁連長回答:“不太清楚?!?/span> “怎么,?你連安排的什么人打掃大宿舍都不知道嗎?你們連隊的接待工作太成問題了,!”她又把臉轉向那個虎背熊腰的人,,問:“葛排長,你也不知道嗎,?” “我……”葛排長支吾起來,。他顯然是知道的,不想說罷了,。 “這花,,是我折來的!”始終默默站在我們身后的那個燒炕人,,這時自我承認了,。他回答之后,從我身后走到了參謀長面前,。 她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又問:“炕燒熱了嗎,?” 他鎮(zhèn)定地點點頭,。 “洗臉水都燒好了嗎?” 他又點點頭,。 “你折這么多花擺在知識青年的宿舍里干什么,?” …… “知識青年的宿舍,要保持一種嚴肅的集體生活的氣氛,!不許搞些花呀草的,!這算什么情調!庸俗透頂,!” “每一個北大荒人都愛達子香花,。”燒炕人異常冷靜地回答,。 “你,!……”她更加惱火起來,卻無話可答,,臉又一次因尷尬而變得緋紅,。 “把這些花扔出去!”她向他大聲說,完全是一種命令的口氣,。 “……”他一動也未動,。 她的臉一時紫紅得比達子香的顏色還深,用手朝他一指,,面對我們大聲說:“他,,他是個思想反動的編輯!編輯出版過好幾本反動的黑書,!你們要監(jiān)督他進行思想改造,!……” 我對當編輯的人懷有一種深深的敬意。我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就是某出版社的編輯,,他大半輩子都在同別人的稿紙打交道,。用我母親的話說,他是在別人的稿紙上一格一格爬過了一生,。父親一輩子編輯出版過不少書,,卻沒有留下一頁屬于自己的文字在人間,只留下了上百件小小的不值錢的瓷器,。那是許多作家和作者們送給他的,。他一生唯一的樂趣僅僅在于此——收藏這類小瓷器。這上百件小瓷器目前只留存下來一件,,是母親作為父親的遺物珍藏的,,其余的全在文革十年之中遺失了。我常常不無同情和惋惜地想,,如果父親把用在別人作品上的心血和精力分散出一小部分,,一定是可以自己寫出一本什么書來的吧? 僅僅由于我對編輯這種職業(yè)的敬意,,使我比其他知識青年們對楊昉——那個給我們宿舍燒炕的“思想反動”的編輯要“人道”一些,。 我并沒有主動與他接觸。我是一個“接受再教育”的知識青年,,他戴著一頂“反動”的帽子,,我有顧忌。他沒有注意過我,,我卻在暗地里處處留心觀察著他,。我觀察出,他一點也沒有那些命運乖舛的人們那種心灰意冷,、失魂落魄,、甘心受人擺布的表現(xiàn)。相反,,他很樂觀,,一天到晚坦坦蕩蕩、毫無精神負擔的樣子,。即使在連長和排長面前請示什么,,回答什么,也是從容矜持,、不卑不亢,。 我們的祁連長是早在一九五八年轉業(yè)到北大荒的十萬官兵中的一個。他在部隊里曾當過偵察排長,,遇事異常沉著冷靜,。按說他到北大荒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工作上又很有方法和魄力,,往小了說也應該提升為營一級的干部了,。當年他的許多戰(zhàn)士都提升為他的上級了,卻不知他為何官運如此不通,。有一次我很婉轉地兜著圈子向葛排長提出了這個問題,,葛排長嘆了口氣,搖搖頭苦笑著回答:“咱們連長八字不好,?!苯酉聛肀闶乜谌缙浚豢贤嘎妒裁?。以后,,我從一些老職工、老戰(zhàn)士口中才逐漸了解到真相,。他在工作中得罪了頂頭上司,,一度曾被撤職。后來,,一位農墾部的領導到北大荒視察,,聽那些替他打抱不平的群眾反映了情況,親自替他平了反,。臨行,,那位部里的領導還留下一句話:“只要有我在,祁連長永遠當連長,!”幾年前,,團里要提升他當副營長,有人說:“部里的領導當年講過的,,只要有他在,,祁連長永遠當連長。我看得慎重,,最好先打聽一下這位領導還在不在,,然后再決定提升不提升。”團里還真夠慎重的,,派人到北京一打聽,,那位領導還健在,因此就沒敢貿然提拔他,。這真是樁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祁連長本人,對提升不提升的,,根本不在乎,,全沒當回事放在心上。 葛排長是個老好人,,別看虎背熊腰的,,性子卻比賢淑的女人還要溫順。他是個山東莊稼漢,,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帶著家小響應號召移居到北大荒的,。對一切超出他理解能力的事,他總是一言以蔽之:“怪,?!睕]多久,知青們就送了他個外號——“怪姥姥”,。 我又觀察出,,連長也好,排長也好,,都從未存心為難過楊昉,,甚至有時還以特殊的方式照顧他。比如為集體宿舍上山伐木時,,排長就會問連長:“還叫楊昉上山嗎,?他上山去也伐不了幾棵樹,你說呢,?”連長便回答:“得了,!叫他上山干什么!出個一差二錯,,我們也不太好交代,!” 這一發(fā)現(xiàn)對我非常重要,大大消除了我心中的顧忌,。 一次,,我有意套排長的話,,問:“那個楊昉,問題挺嚴重嗎,?” 排長抓抓腮幫子,,沒有正面回答,卻說了這么一句:“那老家伙,,很有學問,?!?/span> 這句話使我心中的顧忌又大大消除了不少,。以后我聽說,在他結婚之后的第二年,,他的妻子生病死了,。他非常愛他的妻子,再也沒結婚,,至今仍是孑然一身,。記不得是哪本書上寫過這樣的話了:“一個人對待愛情如何,可以衡量其品格高下,?!蔽沂峭π欧@句話的。楊昉對他的亡妻愛到如此深的地步,,畢竟這不可能是一個丑惡的靈魂所能具有的感情,。“文化大革命”前,,我所受的全部教育無非是:革命=好人,,反動=壞人?!拔幕蟾锩敝械默F(xiàn)實,,卻使我得出了自己的一套結論:被視為最革命的人也許并非好人,被視為最反動的人也許絕非壞人,。我開始這樣來認識楊昉其人,。 每天夜深人靜,大宿舍里鼾聲如雷的時候,,楊昉便悄悄爬起來,,擰下手電筒的罩頭,當成一盞小小的臺燈,,借著微弱的光亮,,將身子低俯在一個小箱蓋上寫信。旁邊放著信封,、郵票,、糨糊,。有誰起夜從他身旁走過,他便將那幾頁紙塞進信封,,貼上郵票,,封好信封口,在信封上填寫起地址姓名來,。我發(fā)現(xiàn)他寫的信那么多,,寄信的時候卻非常之少。 我愈是對他細加觀察,,愈是發(fā)現(xiàn)他身上確有一些令人不可捉摸之處,。他一有空閑,便獨自呆坐一旁,,眼睛像固定的照相機鏡頭一樣盯視著隨便一件什么東西,,狀若泥胎。間或從衣袋里掏出幾頁紙,,匆匆掃幾眼,,便又放進衣袋去,。他分明是在默背什么,。那幾頁紙上會寫著些什么呢,?是語錄,還是圣經(jīng),?他是一個心理上的被虐待狂,,還是一個基督徒? 一天,,零下四十度,,連長發(fā)話放假,知青們便在大宿舍里分成幾伙打撲克,。 “他媽的,!這屋里成冰窖了!”一個外號叫“刁小三”的知青,,忽然把手中的撲克牌一摔,,蹦下炕,將正坐在火爐前發(fā)呆的楊昉猛地扯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你不能把火燒得再旺點嗎,?”這“刁小三”是某造反團的一位職業(yè)打手,左額有一塊可怕而丑陋的“光榮疤”,。他不以為丑,,反而引為自豪,常常當眾炫耀,。我很討厭這個自以為是而又非常霸道的家伙,。 楊昉看了“刁小三”一眼,,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走出了宿舍,。許久,,他抱了一大抱現(xiàn)劈的松明柴,凍得臉色鐵青地回到宿舍,。不一會兒,,就把大鐵爐子燒得紅了起來。 “他媽的,!你要把這宿舍燒得比煉人爐還熱呀,!老子受不了啦!你給老子把門打開,!”“刁小三”又對楊昉斥罵起來,。 楊昉默默地走過去,,把宿舍門敞開了一道縫,。 “給我打一茶缸開水去!” 楊昉默默地從“刁小三”手中接過茶缸,,又默默地走出宿舍,,打回滿滿一缸開水,默默地遞給“刁小三”,。 “刁小三”呷了一口,,“噗”地吐掉,瞪著楊昉:“他媽的,!這叫開水嗎,?” “是開水,我燒的,?!睏顣P終于回答了一句。 “他媽的,!我說不開就不開,!你給老子重打去!”“刁小三”將一茶缸水潑在地上,。 楊昉接過茶缸,,盯視了“刁小三”足足有三分鐘,隨手將茶缸“當”的一聲扔進宿舍的尿桶里,。 “你,!……”“刁小三”從炕上蹦了下來。 我也從炕上蹦了下來,,走過去,,不軟不硬地說:“你別欺人太甚嘛,!” “刁小三”雖然霸道,卻是有點怕我的,。俗話說,,二乎的怕野蠻的,野蠻的怕不要命的,。在某些場合,,我是很有點“不要命”的敢死精神的。 “這事兒沒完,!”“刁小三”嘟噥了一句,,又湊到牌桌上去了。 第二天,,“刁小三”和幾個知青在宿舍里批斗楊昉,。 “你說過'文化大革命’是一場文化大災難這句話沒有?” “說過的,?!?/span> “你這是含沙射影的惡毒攻擊!” “你懂什么叫'含沙射影’嗎,?”楊昉反問,。 “刁小三”答不上來。 楊昉便引經(jīng)據(jù)典地解釋起這個成語來,。 “他媽的,!你個臭編輯!跟老子謅什么文辭,!”“刁小三”罵起來,。 我一聲不響地走過去,一把抓住“刁小三”的頭發(fā),,將他的頭朝土墻上撞,,撞得他雙手抱住頭嗷嗷直叫。 我覺得把他教訓夠了,,才松開手,,警告他道:“你小子記住,!以后提到編輯兩個字再出言不遜,,我就對你不客氣!我爸爸是當編輯的,!” 批判會叫我攪黃了,。 當天晚上,葛排長到大宿舍來查夜,,一盆臟水從門上扣到他頭上,。不用說,,這準是想報復楊昉的,,卻讓葛排長領教了,。 第二天一早,連長來到了大宿舍,,指著“刁小三”當眾宣布:“你在開展大批判這方面很有創(chuàng)造性,,但愿你在生產(chǎn)斗爭中也能干得出色。連里決定,,調你到新建點去,!明天就去!” “刁小三”傻眼了,。他跑到連部,,苦苦哀求連長,說自己有病,,不適應新建點的艱苦生活,。連長卻任他可憐地哀求,絲毫也不為所動,。 “他媽的,!你這是報復!”“刁小三”見軟的不行,,來蠻的了。 連長霍地站起來,,豎起手掌,,朝桌角猛力一劈,只聽“啪”的一聲,,將桌角劈下一只來,!真不愧是當過偵察排長的! “你再敢吐出一個臟字來,,我就往你腦袋上來一下,!” “刁小三”嚇呆了…… 楊昉的所作所為,常常叫人無法理解,。收大豆的時候,,我們在豆地邊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對母子狍,兩只狍子一前一后朝樹林里奔逃,,許多人在后面追,,把手中的鐮刀當標槍,紛紛朝狍子身上砍扔,。母狍逃得很快,,小狍由于驚惶,,東跑一陣,西竄一陣,,眼看就要被人們攆上,。母狍忽然站住了,扭過頭,,遲疑了一刻,,竟又冒著被同時逮住的危險,跑回小狍身邊,,陪著小狍一塊兒再朝林子逃,。人們在后面窮追不舍,吶喊,,飛拋鐮刀,。母狍忽然又站住了,再次扭過頭,,愣愣地瞧著追近了的人們,,竟折轉方向,朝公比拉河邊逃去,。人們都舍棄了小狍,,追捕肥大的母狍。母狍逃一段,,停一陣,,然后再逃。小狍早已竄進林子里去了,,母狍卻被四面包圍在河邊,。它剛躍起來要跳進河里去,一把鐮刀砍在它的后腿上,。它栽倒在地,,沒等它再站起來,就被趕上來的人壓在身底下了,。 捕獲了狍子的人們,,個個興奮。 “真是傻狍子,,一點都不假,,不往林子里逃,偏往河邊跑,!”有人說了這么一句,。 “我看它比人聰明。”楊昉走了過來,,接過那句話說,,“它是為了那只小狍子脫險,它的目的達到了,?!彼榈赝侵皇芰藗淮〉哪羔螅路鹩X得它的被逮是很悲壯的,。 葛排長迅速地解下鞋帶,,把狍子的四蹄捆上了。而后拍拍狍背:“這家伙真肥,,準有七十多斤,!” 連長看一眼手表,很有把握地說:“要是現(xiàn)在就派人送回食堂去,,晚飯準能吃到狍子肉,!” “我把它扛回去吧!”楊昉自告奮勇,。 連長點頭同意了,。 開晚飯時間,人們早早就排在了窗口前,,專等吃狍肉,。可空等了一場,,炊事班長說,,根本就沒見到一根狍子毛。 連長氣鼓鼓地去找楊昉,,劈頭便問:“狍子呢,?” “我放了!”楊昉平靜地回答,。 “放了?你怎么就給放了,?,!” “要是換一只狍子,我就不會放了,??蛇@只狍子太有靈性了,我不忍心看它叫人殺掉,?!?/span> “你,你這不是成心拿大伙耍著玩嘛!” “就算我買它一條命還不行嗎,?按豬肉折價,,七十斤,七十元錢,?!彼麖囊麓锾统鲆化B錢,“給,,點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span> 連長嘴里半天才擠出四個字:“豈有此理!”沒接他的錢,,惱得漲紅了臉,,拂袖而去。 團里突然來了調令,,調我到宣傳股當宣傳干事,。我覺得這事有些蹊蹺,拿不定主意去還是不去,,便跟我的好朋友王文君私下里商議,。我和王文君是到北大荒之后才認識的。他的爸爸是個“走資派”,,因此他時時事事處處小心謹慎,,不得罪任何人。他為人很厚道,,在大宿舍里是個弱者,,常常無緣無故受到別人的捉弄和揶揄。當時我無形中養(yǎng)成了同情一切弱者的性格,,以專愛打抱不平的“拼命三郎”自居,。他把我看成“保護人”,我把他視為能夠推心置腹的唯一可信賴的伙伴,。人活在世上,,如果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生活可就太沒意思了,。經(jīng)驗告訴我,,信賴弱者比信賴強者可靠。 我問他:“團里怎么會知道我這樣一個人呢,?” 他想了想,,很肯定地回答:“準是潘參謀長向宣傳股推薦的。” “潘麗華,?” 他點了點頭,。 “你怎么能這樣肯定?” “她跟我說起過你,。她說你很有才華,,能寫一手好文章,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說,,可是你后來有點對政治斗爭厭倦了……” “她怎么會對你說起我呢?看來你們的關系還挺不一般呢,!”我對他的信任不禁動搖起來,,口氣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嘲諷來。 “不,!不,!……”他連聲分辯,臉紅了,,訥訥地說,,“我和潘參謀長只是一般的同志關系。連同志關系也說不上,!市委奪權的那次武斗中,,她被紅二司的幾個人追得沿著馬路逃,逃到我家去了,,是我把她藏在我家里才……要不她那次說不定就沒命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 “對,,就是這么回事,!你可千萬別誤會!不過,,說實在的,,她對我挺關心的。她說,,像我這樣的人,,一定要以實際行動得到黨的信任,今后政治上才會有出路,。” 我很同情地望著這個“走資派”的兒子,,同時打定了主意,,不到團里去當什么宣傳干事。我才不需要那個潘麗華來提拔我呢! 沒想到,,那次交談,,竟是我和王文君的最后一次交談。 幾天之后,,公比拉河由于山洪暴發(fā),,變成了一條洶涌湍急的大河。河水淹了坐落在河邊的馬廄,。人們聽到緊急的鐘聲,,半夜三更爬起來,都奔到河邊去搶救草料,、馬匹,、馭具。一捆麻袋被卷到河心,,沖出老遠,。王文君要跳到河里去撈,好多人都制止,。河水已漲到兩米多深,,流速很急,從山上卷來許多斷樹,、石塊,,實在有些冒險。 他生起氣來,,說:“那就眼睜睜地瞅著國家財產(chǎn)受損失嗎,?我們天天講'寧為“公”字前進一步死,不為“私”字后退半步生’,,現(xiàn)在就是考驗的關頭,,難道就當口頭革命派嗎?” 我緊緊拉住他不放,,提醒:“可你的水性并不好哇,!” “現(xiàn)在要檢驗的不是哪個人的水性!是革命性,!”說罷,,他掙脫我的手,穿著棉襖撲通跳下河去,。他剛游到麻袋旁,,就開始下沉了。岸上的人紛紛跳下河去救他,,他卻轉眼被河水吞沒了,,沖走了,,在北大荒那個冰雪未消的四月的深夜里。記得那天夜里的月光非常清冷,。第四天,,才在公比拉河下游十幾里遠的地方找到他的尸體,緊緊地摟抱著那十來條一捆的麻袋,。我親眼看到,,人們?yōu)榘涯抢β榇退氖w分開,竟不得不掰斷了他的三根手指…… 連長十分難過,,說:“我有罪,!我有罪!馬廄當初不該修在河邊……” 從不發(fā)火的葛排長大發(fā)雷霆:“你們岸上的人都是呆子,、癡子嗎,?為什么不制止他?為了一捆麻袋,,就是一捆麻袋……叫我們怎么向他的父母交代,?……”排長說著說著,放聲大哭,。 連隊開了很隆重很莊嚴的追悼會,。 團黨委授予王文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稱號。 團宣傳股的報道員聞訊前來采訪,。 《兵團戰(zhàn)士報》登載了他的英勇事跡,。 然而他畢竟才十九歲就死了。在我敬佩他的同時,,內心深處卻為他產(chǎn)生一種惋惜,,一種不能明言的悲哀,一種恨,。我恨潘麗華,,認為王文君的死,她應負有不能推卸的責任,。應《兵團戰(zhàn)士報》的要求,,我寫了一篇悼念王文君的文章,其中融進了我的種種感情和思想,。 我覺得,,王文君那天明明知道自己會死卻還是要往河里跳。因為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做的任何一件好事都被說成是偽裝積極,、騙取信任,、別有用心!看來我只有哪一天用一死來表明這一點了,!”想起他說的這句話,,我的心頭不禁滾過一陣戰(zhàn)栗,! 愿這個“走資派”的兒子靈魂安息! 如今,,我更加懷念我誠實厚道的朋友! 我永遠哀悼這可憐的文革十年之中的弱者,! 我給楊昉看了這篇文章,。楊昉要我把這篇文章收藏起來,別寄出去,。 他說:“你無非想講幾句真話,,我理解你。你知道高爾基為什么叫高爾基嗎,?這個筆名是'痛苦’的意思,。人,不能講真話是最大的痛苦,。痛苦就暫且痛苦一個時期吧,!痛苦會促使你思考,思考會促使你成熟,?!?/span> 我沒有聽從他的勸告…… 幾天之后,我被連長叫到連部,。 “你寫了一篇什么文章,?”連長劈頭便問。 “是的,?!蔽页姓J了。 “你他媽的龜兒子,!”連長破口大罵,,“你奶毛干了沒有?拔幾根給我看看,!別人都是毛毛蟲,,就你他媽的有思想是不是?,!明天,,不,今天你立刻就給我回城探家去,!沒有路費到會計那借,!三個月之內不許你回連隊!” 連長如此發(fā)火,,我料到那篇文章準定惹下了什么大禍,。我去找楊昉,,向他吐露了自己的不安。 “你為什么不聽我的勸告,?,!你還想躲回城市去?,!你躲得過去嗎,?!事到臨頭你才找我,!找我有什么用,?!” 他發(fā)的火一點也不比連長小,,只不過沒有像連長那樣張口罵娘,。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沒有躲回城里去,。 想不到我那篇不到三千字的文章,,居然驚動了從兵團到省里的許多大人物。大人物們一一作了批示:思想斗爭的新動向,。 思想斗爭當然屬于階級斗爭的一方面,。 上面很快就派來了“欽差大臣”,親臨階級斗爭火線,。 我們連隊停產(chǎn)了,。 團員、黨員,、干部,、戰(zhàn)士、積極分子,,各種人物分別組成的學習班,,動員、啟發(fā),、引導,,討論了整整兩天,為一次大批判開路,。 批判會那天,,我當真被吆喝到前面去當“活靶子”的時候,心里反倒坦然起來,。 “借題發(fā)揮,,否定知識青年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的必要性”“宣揚資產(chǎn)階級活命哲學”“公然和'斗私批修’的偉大指示唱反調”……一頂頂帽子壓在我頭上。我知道那全是些言不由衷的批判。 “寧為'公’字前進一步死,,不為'私’字后退半步生”,,這句口號貫穿始終,伴隨陣陣呼喊,,加強了批判會的聲威,。 批判會結束后,“欽差大臣”們當場宣布,,要在全兵團七個師,、一百二十多個團、三千多個連隊內,,對我進行巡回批判。此決定剛宣布完,,楊昉站起來了,。 “我聲明,”他鎮(zhèn)定地說,,“那篇文章不是他寫的,,是我寫的。這個年輕人看過我寫的那篇文章,,在發(fā)表欲的驅使下,,剽竊了我的文章。與其把那些罪名加在他頭上,,對他進行巡回批判,,莫如針對我?!?/span> 想不到他會這樣做,! 我愕然了!怔怔地望著他,。 所有的人都愕然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他身上。 “你,、你,、你有原稿嗎?” “欽差大臣”們疑惑地追問,。 “原稿我已銷毀,。”他依然那么鎮(zhèn)定,。接著,,他把我寫的那篇文章從頭到尾幾乎一字不差地背述了一遍,以此證明他是那篇文章的真正執(zhí)筆者,。 我怎么能想到他會具有這種過目不忘的驚人記憶力呢,! 那幾位“欽差大臣”雖然對此半信半疑,,但卻對他比對我更感興趣。 把一篇“反動文章”和一個“反動編輯”聯(lián)系在一塊兒,,豈不是“狠抓階級斗爭”的偉大成果嗎,?何況他不打自招! “欽差大臣”們是多么振奮和鼓舞哇,! 無論我怎樣解釋,、爭辯、吵鬧,,都半點用處也沒有,。 第二天,楊昉被帶走了,,代替我去接受三千多個連隊的巡回批斗,。 排長親自抱了幾卷厚厚的草苫子,鋪在馬車上,。他一眼也不看楊昉,,卻對那幾個押解者說:“怕你們凍壞了呀!” 連長遠遠地站在大宿舍門前,,望著楊昉坐上了馬車,,慢慢脫下自己的大衣,朝我招招手,。我走過去,,連長把大衣塞到我懷里,似乎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朝馬車翹了翹下巴,一轉身走進大宿舍去了…… 我捧著大衣走到馬車跟前,,望著楊昉,,說不出話來。我把大衣一塞給他,,眼淚便唰地涌了出來,。 “別難過嘛!”他微笑著說,,“你還記得那只傻狍子嗎,?那只很有靈性的傻狍子……” 他就這樣離開了我們那個小小的“夾皮溝”。臨行前,,將一把鑰匙交給了我,,囑咐我替他保管好他唯一的財產(chǎn)——一只舊木箱。 一萬次的悔恨加上十萬倍的痛苦也不能抵消我在這件事上的罪過。 悔恨和痛苦至今仍像老鼠一樣啃咬著我的心,! 那時我才理解,,他為什么對我講到高爾基——“痛苦”的筆名。 我打開他那只木箱的時候,,驚呆了,。在幾件破衣服下面,放著滿滿一箱子信,,至少有幾百封,。我從最上面一封沒有封口的信中抽出信紙,看過之后才明白,,根本不是信,,是一部長篇小說手稿中的幾頁……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白天把一部長篇小說的初稿中的幾頁背下來,,夜晚再裝成寫信的樣子憑記憶并經(jīng)過文字潤色后工工整整地抄下來,!誰能想到?,! 春播之后,二十二歲的參謀長潘麗華到我們連隊“蹲點”來了,。她比以前消瘦多了,,臉色也蒼白了,好像剛剛害過一場大病的樣子,。一見到她,,我就想到了王文君的死。想到這一點,,我就產(chǎn)生了一種想對她實行報復的念頭,。我甚至把楊昉這筆賬都很不公正地算到她頭上了。一天,,我借口找她有話單獨談,,把她騙到了連隊后面的山上。 “你要跟我說什么話,?為什么一定要在這里跟我說,?”她疑惑地問。 我從草窠間找出一把事先放在那里的鐵锨,,朝她手中一遞:“挖,!” 她遲疑地接過鐵锨,又問:“挖什么,?” 我冷冷地回答:“挖墳,!” “挖墳?給誰挖墳?……” “給你自己,!” 她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你……” “我今天要你死在這里,!”我胸中積壓已久的怒火噴發(fā)而出,“我要你給王文君抵命,!是你害死了他,!他聽信了你的話!受了你的騙,!沒有王文君的死也就沒有楊昉的事,!為了他們,我要你死,!……” 她呆住了,。鐵锨倒在地上。她慢慢地雙膝跪倒,,忽然捂住臉,,哭了。 “是我的罪過嗎,?我真心實意為他好的呀,!他和我是鄰居,是同學,,從小學到中學都是一個課桌,。他對我比哥哥對妹妹還好。我,,我是愛他的呀,!……”她嗚咽地說出這番話。 她這番話使我呆住了,。 她忽然不哭了,,站起來,說:“你走吧,!既然你把我看成這么壞的人,,別人也一定不會把我當好人看。那就讓我死吧,!不過你千萬別對任何人說今天發(fā)生的事,!要不我死后也會連累你!你走吧,!我死就是,!……”她拿起鐵锨,真的替自己挖起墳來,。 我忽然可憐起這個二十二歲的小姑娘來,。我原本只想嚇一嚇她,。我譴責自己的報復太過分了。 我默默從她手中奪下鐵锨,,拋出了很遠,。 我們無言地對視著,禁不住同時放聲大哭起來…… 楊昉回到連隊了,,是他的尸體,。 我、連長和排長,,親自將他埋葬了,。 不知他是如何熬過那一次次的批判的。 連長親自找了個老石匠,,為他刻了一塊碑,。碑上刻著“北大荒人之墓”。除了這幾個字,,還能怎樣刻他的碑文呢,?…… 毫無香味的達子香,那只很有靈性的傻狍子,,一位老編輯…… 植物,、動物、人…… 常常使我產(chǎn)生奇怪的聯(lián)想和某種思索,。 如今,,那部以信的方式修改并保存下來的書已出版了,扉頁上燙金印的是別人的名字,。只是在最后一頁,書尾,,印著六個小字:責任編輯楊昉,。楊昉的名字,印在黑框之中,。 雖然,,我已經(jīng)離開北大荒多年了,但無論何時何地,,一眼看到了一種什么花,,哪怕是最普通最常見的,比如路旁的一朵小小的無名的野花,,哪家小院里栽種的掃帚梅,、月季,或者窗臺上擺的一盆玻璃翠,、瓜葉菊什么的,,心中都會驀然有所牽動,,想到生長在北大荒的達子香花。 我至今仍不曉得毫無香味的達子香花何以也沾帶了個“香”字,。倒是常常不無憂郁地想到楊昉當年放生的那只傻狍子,。也許它又被什么人捕捉到了吧?還會有人放掉它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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