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齊五

蘇秦說齊閔王

蘇秦說齊閔王曰：“臣聞用兵而喜先天下者憂,，約結(jié)而喜主怨者孤,。夫後起者藉也，而遠怨者時也,。是以聖人從事,，必藉於權(quán)而務(wù)興於時。夫權(quán)藉者萬物之率也,，而時勢者百事之長也,。故無權(quán)籍，倍時勢,，而能事成者寡矣,。“今雖幹將莫邪,，非得人力,，則不能割劌矣；堅箭利金,，不得弦機之利,，則不能遠殺矣。矢非不銛,，而劍非不利也,，何則？權(quán)藉不在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趙氏襲衛(wèi),，車舍,，人不休，傅衛(wèi)國,，城割平,，衛(wèi)八門土，而二門墮矣,，此亡國之形也,。衛(wèi)君跣行，告溯於魏,。魏王身被甲底劍,，挑趙索戰(zhàn),。邯鄲之中騖，河山之間亂,。衛(wèi)得是藉也,，亦收餘甲而北面，殘剛平,，墮中牟之郭,。衛(wèi)非強於趙也，譬之衛(wèi)矢而魏弦機也,，藉力魏而有河?xùn)|之地,。趙氏懼，楚人救趙而伐魏,，戰(zhàn)於州西,，出梁門，軍舍林中,，馬飲於大河,。趙得是藉也,，亦襲魏之河北,，燒棘溝，墜黃城,。故剛平之殘也,，中牟之墮也，黃城之墜也,，棘溝之燒也,，此皆非趙、魏之欲也,。然二國勸行之者何也,？衛(wèi)明於時、權(quán)之藉也,。今世之為國者不然矣：兵弱而好敵強,，國罷而好眾怨，事敗而好鞠之,，兵弱而憎下人也,，地狹而好敵大，事敗而好長詐,。行此六者而求伯,，則遠矣。

“臣聞,，善為國者,，順民之意,，而料兵之能，然後從於天下,。故約不為人主怨,，伐不為人挫強。如此,，則兵不費,，權(quán)不輕，地可廣,，欲可成也,。昔者，齊之與韓,、魏伐燕秦,、楚也，戰(zhàn)非甚疾也,，分地又非多韓,、魏也，然而天下獨歸咎於齊者何也,？以其為韓,、魏主怨也。且天下遍用兵矣：齊,、燕戰(zhàn),，而趙氏兼中山，秦,、楚戰(zhàn)韓,、魏不休，而宋,、越專用其兵,。此十國者皆以相敵為意，而獨舉心於齊者何也,？約而好主怨,，伐而好挫強也。

“且夫強大之禍,，常以王人為意也,；夫弱小之殃，常以謀人為利也,。是以大國危,，小國滅也。大國之計,，莫若後起而重伐不義,。夫後起之籍與多而兵勁,，則事以眾強適罷寡也，兵必立也,。事不塞天下之心,，則利必附矣。大國行此,，則名號不攘而至,，伯、王不為而立矣,。小國之情,，莫如僅靜而寡信諸侯。僅靜,，則四鄰不反,；寡信諸侯，則天下不賣,。外不賣,，內(nèi)不反，則擯禍,；朽腐而不用,，幣帛矯蠹(dù 蛀蝕）而不服矣。小國道此,，則不祠而福矣,，不貸而見足矣。故曰：'祖仁者王,，立義者伯，用兵窮者亡,?！我灾淙灰玻课魠峭醴虿钜詮姶鬄樘煜孪?，強襲郢而棲越,，身從諸侯之君，而卒身死國亡,，為天下戮者何也,？此夫差平居而謀王，強大而喜先天下之禍也,。昔者,，萊、莒好謀,，陳,、蔡好詐,，莒恃越而滅，蔡恃晉而亡,。此皆內(nèi)長詐,，外信諸侯之殃也。由此觀之,，則強,、弱、大,、小之禍可見於前事矣,。

“語曰：'麒驥之衰也，駑馬先之,；孟賁之倦也,，女子勝之?！蝰w馬,、女子，筋骨力勁,，非賢於騏驥,、孟賁也。何則,？後起之藉也,。今天下之相與也，不並滅,，有而案兵而後起,，寄怨而誅不直，微用兵而寄於義,，則王天下可足而須也,。明於諸侯之故，察於地形之理者,，不約親,、不相質(zhì)而固，不趨而疾,，眾事而不反,，交割而不相憎，俱強而加以親,。何則,？形同憂而兵趨利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齊,、燕戰(zhàn)於桓之曲，燕不勝,，十萬之眾盡,。胡人襲燕樓煩數(shù)縣，取其牛馬,。夫胡之與齊,，非素親也，而用兵又非約質(zhì)而謀燕也,，然而甚於相趨者何也,？何則形同憂而兵趨利也。由此觀之,，約於同形則利長,，後起則諸侯可趨役也。

“故明主察相誠欲以伯,、王也為志,，則戰(zhàn)攻非所先。戰(zhàn)者,，國之殘也,，而都縣之費也。殘費已先,，而能從諸侯者寡矣,。彼戰(zhàn)者之為殘也，士聞戰(zhàn)則輸私財而富軍市,，輸飲食而待死士,，令折轅而炊之，殺牛而觴士,，則是路君之道也,。中人禱祝，君翳釀,，通都、小縣,、置設(shè),、有市之邑，莫不止事而奉王,，則此虛中之計也,。夫戰(zhàn)之明日，屍死扶傷,，雖若有功也,，軍出費,，中哭泣，則傷主心矣,。死者破家而葬,，夷傷者空財而共藥，完者內(nèi)酺而華樂,，故其費與死傷者均,。故民之所費也，十年之田而不償也,。軍之所出,，矛戟折，鐶弦絕,，傷弩,，破車，罷馬,，亡矢之大半,。甲兵之具，官之所私出也,，士大夫之所匿,，廝養(yǎng)士之所竊，十年之田而不償也,。天下有此再費者,，而能從諸侯寡矣。攻城之費：百姓理襜蔽（chānbì遮蔽矢石的用具）,，舉沖櫓,，家雜總，身窟穴中罷於刀金,，而士困於土功,，將不釋甲，期數(shù)而能拔城者為亟耳,。上倦於教,，士斷於兵，故三下城而能勝敵者寡矣,。故曰：'彼戰(zhàn)攻者,，非所先也?！我灾淙灰?？昔智伯瑤攻范、中行氏，殺其君,，滅其國,，又西圍晉陽，吞兼二國,，而憂一主,，此用兵之盛也。然而智伯卒身死國亡,，為天下笑者,，何謂也？兵先戰(zhàn)攻而滅二子患也,。日者,，中山悉起而迎燕、趙,，南張於長子,，敗趙氏；北戰(zhàn)於中山,，克燕軍,，殺其將。夫中山千乘之國也,，而敵萬乘之國二,，再戰(zhàn)北勝，此用兵之上節(jié)也,。然而國遂亡,，君臣於齊者，何也,？不嗇於戰(zhàn)攻之患也,。由此觀之，則戰(zhàn)攻之?dāng)?，可見於前事?/p>

“今世之所謂善用兵者,，終戰(zhàn)比勝，而守不可拔,，天下稱為善,，一國得而保之，則非國之利也,。臣聞戰(zhàn)大勝者,，其士多死而兵益弱；守而不可拔者,，其百姓罷而城郭露。夫士死於外，民殘於內(nèi),，而城郭露於境,，則非王之樂也。今夫鵠的非咎罪於人也,，便弓引弩而射之,，中者則善，不中則愧,，少,、長、貴,、賤則同心於貫之者,，何也？惡其示人以難也,。今窮戰(zhàn)比勝,，而守必不拔，則是非徒示人以難也,，又且害人者也,，然則天下仇之必矣。夫罷士露國,，而多與天下為仇,，則明君不居也；素用強兵而弱之,，則察相不事,。彼明君察相者，則五兵不動而諸侯從,，辭讓而重賂至矣,。故明君之攻戰(zhàn)也，甲兵不出於軍而敵國勝,，沖櫓不施而邊城降,，士民不知而王業(yè)至矣。彼明君之從事也,，用財少,，曠日遠而為利長者。故曰：'兵後起則諸侯可趨役也,?！?/p>

“臣之所聞，攻戰(zhàn)之道,，非師者,，雖有百萬之軍，比之堂上；雖有闔閭,、吳起之將,，禽之戶內(nèi)；千丈之城,，拔之尊俎之間,；百尺之沖，折之衽席之上,。故鐘鼓竽瑟之音不絕,，地可廣而欲可成；和樂,、倡優(yōu),、侏儒之笑不之，諸侯可同日而致也,。故名配天地不為尊,，利制海內(nèi)不為厚。故夫善為王業(yè)者,，在勞天下而自佚,，亂天下而自安。諸侯無成謀,，則其國無宿憂也,，何以知其然？佚治在我,，勞亂在天下,，則王之道也。銳兵來則拒之,，患至則趨之,，使諸侯無成謀，則其國無宿憂矣,。何以知其然矣,？昔者，魏王擁土千里,，帶甲三十六萬,，其強而拔邯鄲，西圍定陽,，又從十二諸侯朝天子,，以西謀秦。秦王恐之,，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令於境內(nèi)，盡堞中為戰(zhàn)具,，竟為守備,，為死士，置將,，以待魏氏。衛(wèi)鞅謀於秦王曰：'夫魏氏其功大,，而令行於天下,，有十二諸侯而朝天子，其與必眾,，故以一秦而敵大魏,，恐不如。王何不使臣見魏王,，則臣請必北魏矣,。’秦王許諾,。衛(wèi)鞅見魏王曰：'大王之功大矣,，令行於天下矣。今大王之所從十二諸侯,，非宋,、衛(wèi)也，則鄒,、魯,、陳、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箠使也,，不足以王天下。大王不若北取燕,，東伐齊,，則趙必從矣；西取秦,，南伐楚,，則韓必從矣。大王有伐齊,、楚心,，而從天下之志，則王業(yè)見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然後圖齊,、楚?！和跽f於衛(wèi)鞅之言也,，故身廣公宮，制丹衣,，柱建九斿,，從七星之。此天子之位也,，而魏王處之,。於是齊、楚怒,，諸侯奔齊,，齊人伐魏，殺其太子,，覆其十萬之軍,。魏王大恐，跣行按兵於國,，而東次於齊,，然後天下乃舍之。當(dāng)是時,，秦王垂拱受西河之外,，而不以德魏王。故曰衛(wèi)鞅之始與秦王計也,，謀約不下席,，言於尊俎之間謀成於堂上，而魏將以禽於齊矣,；沖櫓未施,，而西河之外入於秦矣。此臣之所謂比之堂上,，禽將戶內(nèi)：拔城於尊俎之間,，折衝席上者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