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螞蟻村溝流傳一個民謠：“黑臉多,，白臉少,，罐犢子研墻，墻不倒,?！?/span>

黑臉指的就是下洞挖煤的人，白臉的自然是指媳婦和家人,，那時候,，很多挖煤的是沒有家業(yè)的年輕人，甚至是十六七歲的孩子,，自然是“白臉”少一些,。

“罐犢子”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了，據(jù)說是當年冶鐵用的一種“坩堝”,，殘破的罐犢子和鐵粑粑（渣鐵）被住戶用來研墻,。

螞蟻村溝，這奇葩的名字竟也和挖煤有關,。

早年間,，螞蟻村溝一帶，深藏著豐富的煤炭,，似乎挖一鍬就能用來點火取暖,，藏在山丘淺表下的煤炭稱為“露頭煤”，清出一個場子,，挖一個簡易的“坑”,，就可以一盞礦燈，一把鎬,，一只柳條筐，下洞采煤了,，一條山溝溝里,，擁擠著無數(shù)個螞蟻窩一樣的小煤窯。

早在漢代,，小城就發(fā)現(xiàn)了豐富的礦藏,，遼金時代,，有了原始采煤業(yè)。據(jù)民國檔案記載,，1651年（順治8年）云南的八旗壯丁83人,，來本溪螞蟻村溝采煤運往盛京，當?shù)厝碎_小煤窯的也就更多了,，人工無序開采常常是煤運走了,，掏出的浮土和礦渣就散落礦坑口，遠遠望去,，猶如螞蟻洞一樣,，人們把這條山溝叫做螞蟻村溝。

據(jù)資料：“自漢代螞蟻村溝用炭燒灶起始,，到商唐遼金,，發(fā)掘煤炭生產(chǎn)從末間斷”，“梁水(大子河）之地,，地衍士天,，有木鐵鹽魚之利”(《略談本溪地區(qū)煤成資源開發(fā)》康裙林 ）。

隨著聚居人口的增長,，道教,、佛教和伊斯蘭教，不斷傳入小城腹地,，開寺院,，建廟宇（后湖慈航寺），修筑清真寺（河西清真寺）,，信奉者眾多,。

小城的官方建制始于1906 年，據(jù)史志文獻記載,，緣于盛京將軍趙爾巽的一份奏折,，其實，如果不是具備了一座城的基本條件,，奏折并不能成為一座城誕生的起點,，如此推定，小城的工業(yè)原點應該是地下肥沃的“黑金”,，聚人為群,，集貨成“市”，而后才有“建制”的可能,。

豎井,，或說是行政區(qū)劃中鮮以“井口”直接命名的，并以此為輻射中心,，衍生了眾多與采煤相關地名：寶藏社區(qū),、黑金社區(qū),、井東站、豎井路,、煤鐵路,，以至于形成了當年的市轄行政區(qū)劃“彩屯區(qū)”。

彩屯這個名字有的說是原來的“蔡家屯”,，也有的說,，取“采煤之屯”的意思，但市內(nèi)其他幾個采煤區(qū)域,，如新洞,，牛心臺都各有其名，遼東這一帶“鄭家屯”“蘇家屯”以姓氏命名的村落居多,，“蔡家屯”或“蔡屯”的說法更具說服力,。

礦藏從來都是人類趨之若鶩，定居生存的源動力,，就連遠在大洋對岸的美洲大陸也不例外,，美國的舊金山就因此遍布了數(shù)以千萬計的華工足跡。

舊金山原名圣弗蘭西斯科,，華僑又稱三藩市,，1848年，一名工匠在推動水車的水流中發(fā)現(xiàn)了黃金,，消息不脛而走,，引發(fā)了全球的淘金狂潮，短短三個月人口便激增,，許多華人作為苦力被販賣至此挖金礦,、修鐵路。

1860年,，70%在美國加州工作的中國人都是礦工,，他們在這里安家落戶，把這座城叫做金山,，后來為了區(qū)別與澳大利亞的金山稱謂,，而叫做“舊金山”。

小城的黑金挖掘,，初始于民間,，后有日本人在東北秘密勘探礦產(chǎn)資源的分布，制成中國礦產(chǎn)資源圖譜,，無意間,，被早年留學日本學習礦業(yè)的周樹人（魯迅先生）在圖書館里發(fā)現(xiàn)，后來,，他與同學一起以此為專題,，撰寫了論文《中國地質(zhì)略論》和《中國礦產(chǎn)志》刊載在校刊上,，引起了業(yè)內(nèi)的關注,，這一方沃土也成了眾多列強覬覦的“金山”。

1905年日本大倉財團決意在本溪開設煤鐵公司,，專門聘請了中方技師,，他就是當年與魯迅合著論文的學友顧瑯。

據(jù)勘察,，小城的煤炭自地表到1000米深處,，共有18層各種成分煤炭，可供開采的有7層,，藏量豐富,，而且具有低磷、低硫,、粘結性,，專業(yè)人士稱其為“主焦煤”，可以煉出特種鋼,，被廣泛地使用在軍工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上,。

黑金豐腴的土地，吸引了無數(shù)開采者,，有日俄,，也有英吉利，有本地的土著,，也有逃荒尋活路“闖關東”的關里人,。

直到此時,，大清朝庭很多有識之士上書，才如夢方醒,，派人與日方交涉礦產(chǎn)開采主權,，授權東北王張作霖與大倉家族以合營模式開采。

1906年1月,，日本國財闊大倉喜八郎開始用礦業(yè)運輸,、蒸汽動力、機械排風排水等現(xiàn)代工藝開采本溪湖地區(qū)煤炭,，1937年,，本溪湖地區(qū)已經(jīng)開鑿有7口采煤斜井。

根據(jù)《滿洲產(chǎn)業(yè)開發(fā)計劃》,，本溪煤礦幾大斜井年總產(chǎn)量是75萬噸,，開鑿豎井后，預計煤炭產(chǎn)量能提升至年產(chǎn)200萬噸,。

1938年9月18日彩屯豎井始建,，至1945年8月，大量的井巷工程及地面建筑還沒有來得及建設,，日本就戰(zhàn)敗投降了,，蘇軍以占領者身份進入小城，拆卸運走彩屯豎井大量從德國進口的設備,，總量達309噸,。

1948年，小城迎來了光復日,，1951年8月17日,，重新啟動豎井工程，1954年12月15日建成投產(chǎn),。

有人描寫過當年下井的感受：“電梯迅速地下降,，走出電梯后，只見整齊的小房到處分布著,，電燈閃亮得如同地面上的白晝,，布局密如織網(wǎng)。”

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后，共和國的委員長朱德兩次親臨礦區(qū)豎井視察,，小城也被推至行政區(qū)劃的最高峰,，隸屬中央，成為十大中央直轄市之一,。

進入上個世紀末,，隨著黑金源源不斷的輸出，豐腴的土地再也難以掩飾蒼老,，開始進入枯竭期,，1999年7月4日，本溪煤炭實業(yè)有限公司彩屯煤礦宣告破產(chǎn),。2016年封閉礦井,。2003年國務院核定豎井等礦區(qū)為工業(yè)遺產(chǎn)。

幾百年,，十幾代人,，在黑暗中比肩行走，同一個目的,，同一種期盼,，百折不撓，雖未可及,，卻始終令人向往,，前赴后繼，有迷茫，卻執(zhí)著,，或說也是一種朝圣,，一座城亦然。

人們寄希望于黑色的礦石,，近乎于貪婪地索取,，祈禱財富和溫飽，祈禱晚輩能平安不再屈辱,，或有一種超強的協(xié)同,，或有一種自我遠征的孤勇，或不惜一代,、幾代人的罹難,，仰視神明，去證明犧牲的慷慨,，也或是一種活生的無奈,。

人就是這樣，對于一塊賴以生存的土地,，會不經(jīng)意地融進它的血脈,，它的呼吸，成為這塊土地的一部分,。

第一次走黑金路,，還是剛到地方法院工作以后，沒想到一起工作的同事同為礦工子弟的竟有十多個,，有的祖父母,、父母三代都在一個系統(tǒng)，有的父兄同時患上了矽肺病,，有的響應中央的“三線建設”舉家西遷寧夏石嘴山市,，當年石炭井礦務局一礦老職工主要來自本溪。

一直到80年代,，很多礦工家依舊住在黑金街低矮的棚戶里,，每逢雨季，出門如廁如臨沼澤,，不得不用爐灰和磚石層層鋪墊,。

半個世紀過去了，一些礦工的子女走出了礦山,，有的遠去普利茅斯,，舊金山，悉尼留學,，有的讀大學后成為了醫(yī)生,，成了城市的管理者,，還有的已然是國家的資深高級法官，檢察官和律師了,。

人常說,，唯熱愛，能抵歲月漫長,，唯情懷,，可度人間薄涼。一位93歲高齡（1930年生人）離職多年的老礦工,，經(jīng)常給他當檢察官的外孫女打電話,，有時竟乘公交車來看她，原來,，外孫女工作的地方,，就是早年的礦物局機關大樓。

簡短的噓寒問暖之后,，主題永遠只有一個，讓外孫女百忙之中替他收集每次黨代會或是人民代表大會的報紙,，剪輯裝訂起來,，用放大鏡研讀每一屆中央領導的履歷、公報,，關注著國家的每一個新的五年規(guī)劃,。

每每假日，總要讓孩子帶他去走走寂寥的黑金街區(qū),，看看早已人去樓空的職工食堂,，野草叢生的礦工俱樂部，車行昔日熟悉的街區(qū),，老人難以掩飾眼角閃動的淚花,，一草一木，一呼一吸,，每一次都漸行漸遠,，每一次都是心向往之。

當年的豎井是亞洲最大的礦井,，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片沃土累計出產(chǎn)煤炭5768萬噸，產(chǎn)值32.6億,，黑金如海,，伴著小城的優(yōu)質(zhì)鐵礦輸送全國各地，上天入地,，澆筑著共和國堅強的基石,。

倘若有一種射線，能穿透山石泥土和厚厚的巖層，透視山城地下,，那必定是一座令人震撼的3D甚至4D,、5D交叉密如織網(wǎng)一般的“黑金蟻城”。

縱橫地下的采掘坑道有-300米或更深,，城中的望溪公園不過區(qū)區(qū)240米,，如果用遼寧艦5.75萬噸位作比，年產(chǎn)原煤約200萬噸,，每年或有4艘遼寧艦規(guī)模的黑金,，從地下之城被輸出，半個多世紀,，猶如二百多艘遼寧艦噸位的航母,，駛離山城黑金之海。

這座城付出的代價也是高昂的,，僅僅一個彩屯礦造成的采煤沉降區(qū)就達35平方公里,，也有另一種數(shù)據(jù)說：全市不足70平方公里的城區(qū)面積之下，采煤沉陷區(qū)域多達50平方公里,。

坍塌的廠房,，荒蕪的山崗，到處都是野草和烏鴉肆意妄為的廢墟,，沉陷的礦井,，溝壑縱橫的坑道，裸露的巖石,，直面這樣的荒野,，真的叫人無法禪定。

山城的看守所恰就坐落在沉陷區(qū)之上,，這里關押著兇險暴虐之徒,，據(jù)勘察，看守所主建筑下的安全煤柱這幾年也被偷采了,，地下就是浩如蟻穴的采掘坑道網(wǎng),，倘若有人諳熟此道,，后果不堪設想，真怕會上演一部堪比好萊塢的《越獄》,。

周國平曾說,，“我們在黑暗中并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無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個圣地,，無法向別人甚至向自己說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樣的,。然而，同樣的朝圣熱情,，使我們相信，也許存在著同一個圣地,。作為有靈魂的存在物,，人的偉大和悲壯盡在于此了?！?/span>

這座小城也是這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朝圣方式，都會為家人孤勇獨行,，支撐他們精神家園的,，除卻黑金，就是引以為傲的子孫,。

2014年,，本溪籍軍旅作家張正隆用兩年多的時間，踏遍家鄉(xiāng)山山水水,，采訪百余人,，留下了《人望幸?！愤@本小城志,，而今，數(shù)以千計的礦工子弟從螞蟻村溝走出來,，去闖自己的世界，尋找生根的沃土,，其實,，“人望幸福”的執(zhí)著,，才是沃土之下最珍貴的黑金,。

最近，有聽一首很治愈的新歌《向云端》：“向云端,，山那邊,，海里面，真實的我,，應該走向哪邊”,。百聽百味，百感交集,，權當送給背井離鄉(xiāng),，遠在寧夏礦區(qū)二姨家表哥表妹的一份想念。

本文致敬：梁志龍《尋找本溪冶鐵的源頭》,，張達文《本溪采煤的徽標》,，張正隆《人望幸福》,，馬昆明《詠煤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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