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這首《詠柳》的詩意比擬，成了春風垂柳的最佳代言,，此后歷代詩人千變?nèi)f化,，也再難走出剪刀裁絲絳的春風意象。

此時的賀知章已是年逾八十的垂暮之年,，離開家鄉(xiāng)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他年少時已詩文有名，在695年重開科考時一舉中得狀元,，是浙江歷史上第一位有資料記載的狀元,，之后開始了在外做官的生涯，一晃就是五十年,。

時光流走,，人世變換，重新回到久違故鄉(xiāng)的賀知章,，別有感懷,，寫下《回鄉(xiāng)偶書》二首：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歲月滄桑,，喜憂參半，詩中既有久客他鄉(xiāng)回歸傷老的感懷，也有還鄉(xiāng)相聚歡愉喜氣的生趣,，這種情緒在朗朗上口樸實無華的詩句中自然流淌,，成為游子們心聲的千年代言。

人老了,，物舊了,，只有湖水依然。這片鏡湖,，即鑒湖,，賀知章請求告老還鄉(xiāng)修道，家宅改為道莊,，周圍水域設放生池,，唐玄宗詔令準許，賜鑒湖一曲,，建千秋觀,。

回鄉(xiāng)后的賀知章，在故土悠悠然度過了生命的最后時光,，于同年登往極樂,，終年八十六歲。

自號四明狂客的賀知章,，不僅詩文出色,，書法也頗具盛名，善草隸,，與人稱“張癲”的草圣張旭是好友,，當年倆人經(jīng)常結(jié)伴出游，酒酣之際見到有人家處,，白墻影壁,，就忍不住揮毫題字。

一次,，途經(jīng)一處庭院，景致怡人,，忍不住進去游覽欣賞,，留下一首《題袁氏別業(yè)》：

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

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

詩文可見心性,，賀知章的疏狂不拘小節(jié)之中自有一份禮數(shù),，風流瀟灑：貿(mào)然進入不相識的人家庭院，安慰主人不要擔心待客費,，我口袋里自帶酒錢,。

坦蕩如知章,，遇上另一位狂人李白的時候，酒錢真是不夠,，于是有了千載流傳“金龜換酒”的佳話：賀知章看了李白寫的《蜀道難》,，驚呼眼前這位后生“謫仙人”，以解金龜,，換酒暢飲,，從此，大唐有了“詩仙”,，開啟了詩仙李白入朝為官之路,。

一個慧眼識才惜才，一個確實才華過人,，兩個相差四十幾歲的詩人又都是酒中仙,，于是有了“飲中八仙”的文人小隊，杜甫曾作《飲中八仙歌》,，寫李白斗酒詩百篇,，寫賀知章的醉態(tài)惟妙惟肖、戲謔而歡樂：“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只是相遇恨晚，這樣歡樂的友誼只持續(xù)了兩年,，年事已高的賀知章辭官還鄉(xiāng),，不久后安然離世。

李白對這位有著知遇之恩的前輩充滿了懷念,，三年后游會稽時,，仍作詩《對酒憶賀監(jiān)二首》深切悼念，緬懷這段友情：“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賀知章字季真,，長期任秘書監(jiān)（專掌國家藏書與編校工作）,，因此人稱“賀監(jiān)”?？v觀李白詩文,，能被他稱得上風流境界的，唯有賀知章與孟浩然二人,。

回顧賀知章的一生,，可謂大唐最好命的詩人了，生逢盛世，仕途順遂,，以八十六歲高齡仙去,，一世安穩(wěn)，完全不知身后時代變幻,。

少年俠氣,，交結(jié)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lián)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詞中上闋追憶年少時的射獵生活,，豪俠義氣，英勇慷慨,；快樂就像一場黃粱夢,，下闋轉(zhuǎn)入報國無門的悲憤現(xiàn)實，空有一顆愛國心與破滅的理想,，勞碌于庸?，嵥椋荒軞辰畧?，舞纓射箭的雙手只能用來撫琴寄情,，憂憤中默默目送天際歸鴻。

寫詞的這位是賀知章的族中后人賀鑄,，字方回,，人稱“賀鬼頭”——皆因不似先祖相貌堂堂，反而相貌奇丑,，異于常人,，宋史記載“長七尺，面鐵色,，眉目聳拔”,，個性似武俠劍客，豪爽精悍,、胸懷天下,，亦喜讀書,，家藏萬卷、博聞強記,，這首詞的壯美意境也充分顯示了他自況狂士的豪爽俠士之風,，是北宋豪放詞的重要一筆。

賀鑄外貌特別,，個性也獨特,，年少時就喜好評議朝政之事，且直言不諱,。說起來賀鑄也算皇親國戚,，他的五代姑祖母賀夫人是宋太祖的孝惠皇后，雖有這一層身份,，也從不給權(quán)貴留情面,，或許是這個原因，始終不得重用,，即使能文能武,，亦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報國之志。

壯志未酬,，心有煩憂,，在《行路難·縛虎手》詞中借問：“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然而處在當時重文輕武的大環(huán)境下，他難以施展抱負,，終究還是棄武從文,，在宰相李清臣及蘇軾等人的推薦下，改任了文職,。

這位面如青鐵的豪俠漢子,，流傳后世最廣為人知的代表作，卻是一首滿懷柔情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臺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也是因為這首柔美動人的絕妙詞作,，賀鑄被稱作“賀梅子”，既認可他的詞好,，也內(nèi)涵他的奇特長相,，據(jù)傳他頭發(fā)稀少，簪子都插不住,，頂在頭上只如一顆梅子,。形像不受人待見，可這首詞是真的美呀,，柔情愁緒千轉(zhuǎn)百回,，幽遠中令人沉浸在輕煙薄霧、柳絮蔓草織就的氛圍,，深陷其中,，久久回味。

詞中橫塘,，位于姑蘇城外,，是賀鑄隱居之所，如今蘇州,，一到“梅子黃時雨”,，這首詞便跨越了千年，再一次重現(xiàn)月臺花榭,，瑣窗朱戶,，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賀梅子與蘇州的緣分,，還有一首深情之作《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沾才P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賀鑄自己給這首詞題名《半死桐·鷓鴣天》,，用來深切悼念去世的妻子,。他與妻子婚后三十年來相依為命,、恩愛情篤，可就在蘇州客居期間,，妻子不幸過世,。

妻子趙氏是宗室之女，為濟國公趙克彰的女兒,，美麗賢惠,；賀鑄雖有宋太祖賀皇后的族孫身份，但其貌不揚,，官運不順,，一直沉于下僚，夫人趙氏始終同甘共苦,、溫柔以待,，夫妻相守情深義重。

當賀鑄再次來到曾經(jīng)同住的蘇州,，閶門內(nèi)外物是人非,，不禁錐心思念，叩問一聲：為何同來此地不能同歸,？哀嘆“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弊约核颇抢渌锇胨赖奈嗤?，又如失伴的鴛鴦，孤獨倦飛,。

人生就像這草尖上的露珠,，很快被曬干了，悵惘中在舊居與新墳之間依依流連,，久久思憶,。獨臥空床，聽著窗外凄風苦雨,，妻子夜里挑燈補衣的溫馨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可是，再也無法還原這樣的場面了,。

這首詞情深意切,，讀罷難忘，堪比蘇軾的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后世評價其詞作，豪雄狂放處開啟了辛棄疾豪氣詞的先聲,，溫婉雍容處,，不輸花間鼻祖溫庭筠,。

外貌丑陋、內(nèi)心溫柔,，詞間高手,、文章一流，成為賀鑄被代代流傳的明顯特征,。南宋詩人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也曾這樣描述：“賀方回狀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氣，俗謂之賀鬼頭,。喜校書，朱黃未嘗去手,。詩文皆高,，不獨攻長短句也?！?/span>

賀鑄晚年定居蘇州后遠離政治紛爭,，一心校對書籍，編成《慶湖遺老后集》,，慶湖即賀知章所居之鏡湖,，賀鑄因仰慕先祖而自號“慶湖遺老”，詩作《慶湖遺老前后集》共20卷,。

1125年,，即宋徽宗在位的最后一年，賀鑄病故在常州僧舍,，享年七十四歲,。兩年后靖康之變，大宋之夢碎成兩半,，賀鑄沒有親見這一幕或許亦是一種幸運,。

賀知章則生逢其時，可以說他是唐朝最好命的詩人,，其性格也延續(xù)了他的好運,，授官后只專注文化事業(yè)，不接近政治之事,；作為盛唐狂士卻善于發(fā)現(xiàn)人才,，且大力提攜后輩，活得通透,。

在位時詩作多是祭神樂章,、應制詩以及和詩，告老還鄉(xiāng)后,，放松隨性抒發(fā)個人情致的幾首小詩,，清新瀟灑，流傳千古,。

一個人投生于怎樣的時代是無法選擇的,，歷史的車輪也并非一直滾滾向前，有時還會開倒車,，甚至一時半會兒剎不住,，而車輪碾過一寸，可能就是整整一代人的命運,。

不能選擇生存的時代就只能修煉自己,，適應時空變幻，在不確定中確定地活下去,，無論是否做時代的弄潮兒,，待到年老時，如果能有賀季真“杯中不覺老,，林下更逢春”的心境與情懷,，便是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