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實際上包括了中國古代社會上整個道德宗教的組織,，而具體見之于宗教性崇拜,、祭祀婚喪等慶典的儀式，以及一般的社會交往的禮俗,，由歷史上的記載即可見出,，并且以孔子的哲理為基礎(chǔ)。

以下包含三篇論說,，為《禮記》中之第二十六《經(jīng)解》,，第二十七《哀公問》，第九《禮運》,。此數(shù)篇文字精練,，但文章中有數(shù)處很難判定是孔子本人的話，還是寫定此數(shù)章的作者所說的話,。實際上,，此三篇皆論禮在哲學(xué)上之重要。關(guān)于禮字,，在本書前之導(dǎo)言中已稍作解釋,，在此三篇內(nèi)又再三將禮字看做是為政的要件，為政的基本,，絕不可只看做遵守儀禮之意,，而是代表社會秩序與社會法規(guī)的哲理,。禮實際上包括了中國古代社會上整個道德宗教的組織，而具體見之于宗教性崇拜,、祭祀婚喪等慶典的儀式,，以及一般的社會交往的禮俗，由歷史上的記載即可見出,，并且以孔子的哲理為基礎(chǔ),。禮教目的在于恢復(fù)古代的封建制度，使尊卑階級制度顯而易見,，不過這種組織的原理又推展到家庭,、社會、政治的基本關(guān)系上去,。因此,，禮之目的，是將社會地位與明確的義務(wù),，予以清楚而簡明的解釋之后,，使之構(gòu)成一套完整的道德秩序，以為國家的政治秩序之道德基礎(chǔ),。這種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的哲理,，對中國仍然有其益處——因為它仍然是中國社會風(fēng)氣的基石；當(dāng)然,，孔子志在恢復(fù)的古代的封建制度,，則是不合時宜了。

不過,，必須說明的是，就孔子所說的封建制度,，分明是具有宗教性質(zhì),，非常講究其哲學(xué)的意義，祭祀上的規(guī)矩及其他禮節(jié)儀式,?！抖Y記》上若干章全部討論禮服式樣，描寫祭器,，有七八章單討論喪禮（此數(shù)章在《大戴禮記》中缺）,。但是耐人尋味的是，禮的觀念在論宗教崇拜儀式之余,，卻不知不覺延伸至農(nóng)村中的舞蹈,、打獵、宴飲,、射箭,，及一般的社交應(yīng)酬,。由此顯而易見禮之含義包括了社會秩序、社會規(guī)范,、典禮儀式的社會傳統(tǒng),。孔子曾提醒弟子子張,，他說禮并不在使用那些祭器,，正如音樂并不在打鐘打鼓而已；禮樂來自一種心境,，而且創(chuàng)造一種心境,，是在舉行此儀禮時內(nèi)心的虔敬，是在演奏音樂時內(nèi)心的幸福和諧,。

其實,，這只是儒家對宗教崇拜儀式的虔誠所致，如祭天,，祭地,，皇家的祭祖、祭日,、祭月,、祭山、祭河,，祭灶神,，祭房子的西南角，以及所有的民間節(jié)日,，這都是由于宗教心境的虔誠的緣故,，所以我常常想把中國禮字在英文里只譯成religion（宗教），不過只是想如此譯而已,，并未真如此譯,。將禮字譯成宗教在以下句中非常適宜，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這是孔子言求仁之法）,。禮字內(nèi)的宗教特點是毋庸置疑的。甚至今天中國人還把儒家的道理稱之為“禮教”,。我們在此還是要避免“宗教”（religion）這一名詞,，因為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基督教，而基督教是把宗教的與世俗的之間劃有鴻溝的,。此一分別在中國古代并沒有,。當(dāng)然，在墨子的理論中也沒有此一區(qū)別，墨子把所有的社會行為與宗教行為,，都看做是宗教性的?，F(xiàn)代人已不生活在那種神權(quán)社會或半神權(quán)社會，也就難以了解“典禮的選擇”“殺牲”“視察動物”“飯前的凈手”等與宗教有何關(guān)系?，F(xiàn)在把飯前洗手只視為是講求衛(wèi)生了,。但是在墨子看來，衛(wèi)生也是宗教,，因為宗教是無所不包的,。把禮字譯為宗教當(dāng)然是有點兒費解，但是在儒家思想里確實如此,。從心理上說,，人的宗教性的心境，在希伯來文說是“敬畏上帝”,，在基督教里說為“虔誠”,，其實也是儒家這個宗教在人生活中的目的，不過這種心境在儒家稱之為“敬”,，在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在對社會秩序與道德紀律上,。我常把儒家的“敬”譯成英文的piety（虔敬），因為我覺得譯為respect是完全不妥的,。

儒家“禮”字的中心觀念的含義可作以下解釋：作宗教解,，作社會秩序原則解（其中包括宗教），作理性化的封建秩序解,，作社會,、道德、宗教習(xí)俗的整體解（一如孔子以之教人,，一如孔子之予以理性化）,。于是，又作一套歷史學(xué)問解,。又可解作宗教崇拜,，國之儀禮，民間節(jié)慶,，婚禮，喪禮,，男女到達成年時之加冠與梳發(fā)的儀禮（古禮男人成年為二十歲,，女為十五歲），軍中紀律,，學(xué)校制度,，男女的性行為，家庭生活，飲食,，運動（尤指射箭,、駕車、打獵）,，音樂,，舞蹈。禮也可解作意義分明的社會關(guān)系,，彼此以適當(dāng)?shù)膽B(tài)度相對待：為父母者要慈愛,，為子女者要孝順；為弟者要敬兄長,；為兄長者要愛護弟弟,；對友人要忠誠；為臣民者要敬尊長,；為首長者要仁愛,。禮是一種誠敬的心境，是行為的道德紀律,。作為人行為的原則時,，是指處世行事皆得其宜（propriety）。作為廣義的社會原則解時,，其義為“物皆有序”,，為“萬物各得其所”。是禮儀,，是遵守法則制度,。是繼往開來。最后,，是禮貌,，是風(fēng)度。

我深信,，孔子在當(dāng)代聲譽之隆,，都是由于他之傳授古禮以及他那套豐富的史學(xué)知識之所致。易言之,，就是說,，他所知之博，正是他同代的一般學(xué)者所望塵莫及的,，這才使人對他如此之尊敬,。人總是對自己所不知的懷有敬意。一個人越多談?wù)摫娙怂恢?，眾人對他所懷的敬意也越大,。孔子若徒有機智而缺乏實學(xué)，充其量,，他只不過像英國的蕭伯納（Bernard Shaw）,，切斯特頓（G.K.Chesterton），絕不能成為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傊瑲v史方面的學(xué)問之于孔子,，正猶如美國語文那套學(xué)問之于門肯（H.L.Men）一樣,，那套專門學(xué)問都是他們受人仰望不可或缺的條件。

原文

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也,?！?/p>

語譯

孔子說：“到一個國家，就可以了解這個國家的教化,。國民若溫柔敦厚,，便是詩的教化。若開通而富有歷史知識,，便是歷史的教化,。若爽快而平和，那就是音樂的教化,。若寧靜而敏于觀察,，那就是《易經(jīng)》的教化。若恭儉莊敬,，那就是禮的教化,。若巧于言辭，長于判別,，便是《春秋》的教化,。所以，詩的教化的缺點,，是使人弱于理性,。歷史的教化的缺點，是使人失之于妄信傳聞,。音樂教化的缺點是使人奢侈放縱,。哲學(xué)教化的缺點是使人狡猾奸詐。禮之教化的缺點是煩瑣復(fù)雜,?！洞呵铩方袒娜秉c是亂法悖德。人若是溫柔敦厚,，而不缺乏理性,，他是深于詩教了。若胸襟開朗,，熟于歷史,，但不盲信逸聞故事，則是深于書教了,?？犊疁睾投簧莩薹趴v,，則是深于樂教了。若寧靜深思,，敏于觀察,，而不狡猾奸詐，就是深于哲學(xué)的研究了,。若是謙恭斯文,，習(xí)于節(jié)儉，而不煩瑣復(fù)雜,，則是深于禮教了,。若是巧于辭令，善于譬喻,，而不惑于流俗悖亂,，則是深于《春秋》的教化了?！?/p>

原文

天子者,，與天地參，故德配天地,，兼利萬物,，與日月并明，明照四海而不遺微小,。其在朝廷,，則道仁圣禮義之序；燕處,，則聽雅頌之音,；行步，則有環(huán)佩之聲,；升車,，則有鸞和之音。居處有禮,，進退有度,，百官得其宜，萬事得其序,?！对姟吩疲骸笆缛司樱鋬x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贝酥^也,。發(fā)號出令而民說,，謂之和。上下相親,，謂之仁,。民不求其所欲而得之，謂之信,。除去天地之害，謂之義,。義與信,，和與仁，霸王之器也,。有活民之意而無其器,，則不成。

語譯

天子的地位與天地同等,，其有利于萬物之運行演化上之支配作用,，也與天地相同。他與日月同發(fā)光輝,，照耀四季,，雖微細不遺。在朝廷上,，他與群臣討論道德之理想與社會的秩序,。在家則聽雅頌之樂，步行之時,，發(fā)環(huán)佩之聲,；升車時，發(fā)出鸞鳳和鳴聲,。在家庭生活上,，其舉止也是彬彬有禮。因此,，由他一人之舉止言談,，百官也得以自知其職分，社會上亦遵從正當(dāng)之禮法,?！对娊?jīng)》上說：“在儀表與行為上，有德之君是完美無瑕的,，因此是為國民之楷模,。”對他的命令,，國人心悅誠服,，此即吾人所謂之“和睦”,，或是“和諧”。執(zhí)政者與國民互相親愛,，即所謂“仁”,。國民不必表示有所要求即能得到，自然對國家有“信心”,。君王為民眾興利除弊,，他的施政即合乎“義”。義與信,，是霸主為政之法,；和與仁，是王者的為政之法,。為政者若徒具信心,，而不用這等方法，也不能達到目的,。

原文

禮之于正國也,，猶衡之于輕重也，繩墨之于曲直也,，規(guī)矩之于方圓也,。故衡誠縣，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規(guī)矩誠設(shè),，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禮，不可誣以奸詐,。

是故隆禮由禮,，謂之有方之士。不隆禮,，不由禮,，謂之無方之民。敬讓之道也,，故以奉宗廟則敬,；以入朝廷，則貴賤有位,；以處室家,，則父子親、兄弟和；以處鄉(xiāng)里,，則長幼有序,。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禮,。”此之謂也,。

語譯

禮法制度之于國家,，猶如秤之稱輕重，木匠之用繩墨之定直線,，規(guī)矩之定方圓,。秤正確無誤，在輕重上人不受欺騙,；繩墨無誤，則線條彎直不會錯誤,；規(guī)矩?zé)o誤,，則方圓不會錯誤；為帝王者熟于禮法制度,，則不為奸詐所欺,。所以遵守禮法之民稱之為方正之民，不遵守禮法之民稱之為無禮法之民,。

禮是互相敬讓之道,。在宗廟祭祀時，要虔敬,；在朝廷上要百官尊卑有序,；在家庭生活上，則父子親愛,，兄弟和睦,；在鄉(xiāng)里聚會上則長幼有序?？鬃诱f：“統(tǒng)治者要安于上位以治理百姓,，沒有再善于遵守禮法的了?！?/p>

原文

故朝覲之禮,，所以明君臣之義也。聘問之禮,，所以使諸侯相尊敬也,。喪祭之禮，所以明臣子之恩也,。鄉(xiāng)飲酒之禮,，所以明長幼之序也,。婚姻之禮,，所以明男女之別也,。夫禮，禁亂之所由生,，猶坊止水之所自來也,。故以舊坊為無所用而壞之者，必有水?dāng)?。以舊禮為無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亂患。

故婚姻之禮廢,，則夫婦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鄉(xiāng)飲酒之禮廢,，則長幼之序失,，而爭斗之獄繁矣。喪祭之禮廢,，則臣子之恩薄,，而倍死忘生者眾矣。聘覲之禮廢,，則君臣之位失,，諸侯之行惡，而倍畔侵陵之?dāng)∑鹨?。故禮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使人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也,。是以先王隆之也,。《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繆以千里?！贝酥^也,。

語譯

朝見皇帝的禮儀，是用表示君臣的身份,。各國使節(jié)之交互訪問,，是用以表示各國元首之間的相互尊敬。喪禮與祭禮是用以表示為人臣及為人子者的感恩。鄉(xiāng)村中飲酒之禮是表示長輩與晚輩的上下輩分,?；橐鲋Y是表示男女兩性的區(qū)別。禮是防亂于未然,，猶如堤防是防御水災(zāi),。若以為以前的堤防無用而拆除之，必有水患,。若以為以前的禮教無用而廢除之,，必起禍亂。所以婚姻之禮一經(jīng)荒廢,，則夫婦之間的生活必有苦惱,，而淫邪之罪便會發(fā)生不已。鄉(xiāng)村飲酒之禮一經(jīng)荒廢,，則長幼之間的輩分便失其順序,，而爭奪涉訟之事必多。喪祭之禮廢除,，為臣與子者對父母與君之感恩必致微薄,，后輩對死者必致背叛，滋肆放縱,。朝見皇帝之禮荒廢之后,，君臣的身份必致失去,，各國元首必致傲慢不法,，侵奪交戰(zhàn)必然發(fā)生。

因此可見,，禮的教化作用雖然不易見出,，但能防止邪惡于未然，并且使人不知不覺中趨善避惡,，所以前代的帝王無不重視禮的教化,。《易經(jīng)》上說：“為君者當(dāng)慎乎始,。開始時若有些微的差錯,，以后便錯誤不堪了?！闭谴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