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尚雅,,雅事名目亦不少,,若論不可或缺者,那必然得有茶事的一席之地,。就如同餓了不能不食,,渴了不能不飲,要是文人雅集上沒有茶,,那實在是無法想象,。 北宋 趙佶(傳)《文會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自茶在神州大地上出現(xiàn)并風行以來,一直是雅俗共賞的一段佳話,。平民百姓哪怕目不識丁,,對風雅全無了解,勞累困頓時也能易得粗茶解渴,,更有茶社茶館遍布坊間,。這其中有價格低廉極親民的“二厘館”,也有水平質(zhì)量不錯的——“泉實玉帶,,茶實蘭雪,。湯以旋煮,無老湯,;器以時滌,,無穢器”,不過這樣的地方再好,,對文人來說,,到底不是自行消遣或雅集盛會之地。凡事開頭總要選好處所場地,,茶事更不例外,,于是文震亨的《長物志》有“茶寮”一則云:“均一斗室,相傍山齋,,內(nèi)設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不可少廢者?!?/span> 明 文徵明《品茶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明代的文人士大夫們將茶事的各方面講究到了極致,,首先考慮的自然是飲茶之處。于是明人首創(chuàng)茶寮,,專為自家品茶清談之地,,也成屋宇園林營建時必不可少的考量。在文徵明所作《品茶圖》就可見,,主客正于一間小室內(nèi)對飲,,右側(cè)即是茶童正在煽火煮水,顯然正為續(xù)茶做準備,。明代陸樹聲專為自己的茶寮寫了一篇《茶寮記》,,其茶寮的功用也與文氏所載所畫幾乎吻合,并且更為詳盡:“園居敞小寮于嘯軒埤垣之西,,中設茶灶,,凡瓢汲罌注濯拂之具咸庀。擇一人稍通茗事者主之,,一人佐炊汲,。客至則茶煙隱隱起竹外,。其禪客過從予者,,每與余相對,結(jié)跏趺坐,,啜茗汁,,舉無生話?!?/span> 明 文徵明《品茶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并且因為茶寮空間不大,,也直接限制了品茗對談的人數(shù),,明人張源亦著《茶錄》解釋:“飲茶以客少為貴,,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啜曰幽,,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span>茶寮是與書齋類似的私人空間,,因此人多喧嘩就是大忌,,而若無主人親自指引,客人也無法踏足,,所以自然得是被主人足夠看重的貴客知己,,才能受此待客之道。在明人許次紓的論茶專著《茶疏》里,,便認為普通賓朋蜂擁而至的場合,,只需擺出酒席,共同飲酒取樂即可,,“惟素心同調(diào),,彼此暢適,清言雄辯,。脫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酌水點湯”,。但知交好友來多了,,一二茶童煮水備茶就難保妥當,此時就不妨將茶事暫停,,從內(nèi)席上取些果品來招待,。 明 文徵明《茶事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今時以主人為客人親手泡茶為禮,但古時文人風雅則不然,。雖然愛茶如文徵明會“至味心難忘,,閑情手自煎”,但那是一人獨處自斟自飲時的興趣,,在知己臨門或雅集聚會的場合,,一壺茶是不夠的,主賓雙方也一般都不會親力親為地煮茶,,而是由訓練有素的茶童代勞,。因此茶事中除了作為主體的文人之外,最不可忽視的“人”的要素,,便是茶童了,。 明 文徵明《林榭煎茶圖》局部 天津博物館藏 唐代盧仝號玉川子,博覽經(jīng)史,,才華出眾卻不愿仕進,,清貧度日又好飲茶作詩,尤其嗜茶成癖,,所著《七碗茶歌》千古流傳,,他亦被尊為茶中亞圣,僅次于茶圣陸羽,。韓愈曾寫《寄盧仝》提及“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盧仝家中極貧,,住著幾間破屋,還需要鄰居送米接濟,,但依然留著一奴一婢,。聯(lián)想煮茶禮節(jié)的繁瑣,這一奴一婢便極有可能是要為盧仝煮茶,。 明代吳中文士熱愛以茶入畫,,他們之中本就不乏精通詩文、能書擅畫的名家宗師,,以此時登峰造極的文人畫來記敘見證茶事風雅,,可謂再合適不過了。這些茶畫中就有不少以盧仝為主題,。盧仝既才華橫溢,,又品行高潔,最后因卷入政治斗爭“甘露之變”,,后腦被宦官釘入釘子而死,,這讓唐寅、文徵明這類同因時局黑暗而治國濟世無望的文人士大夫很難不感同身受,。因盧仝被害前曾得一子,,取名“添丁”,后來遭難,,人們便認為這是喜事中隱藏兇兆的讖語,。唐寅便作一幅《盧仝煎茶圖》,并題詩一首:“千載經(jīng)綸一禿翁,,王公誰不仰高風,?緣何坐所添丁慘,不住山中住洛中,?”其他人畫的盧仝煮茶品茗圖也不少,,如仇英的作品,就畫有老婢煮茶,,老仆汲水,,盧仝本人靜坐屋中的畫面,??梢哉f若是以盧仝為題的茶畫,,這“一奴一婢”往入就是“標配”,,這大概也是明代文人茶事必得有茶童茶仆的一種淵源。 明 仇英《寫經(jīng)換茶圖》局部 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藏 按《長物志》所說,茶童專注煮茶奉茶一事,,由懂茶的主人細心教導直至功夫嫻熟,看似單純也淵源有自,,然而并不簡單,。明代自明太祖朱元璋“興散茶,廢團茶”起,,煮茶飲茶方式就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同于此前以茶末點茶并一同喝入的飲用方法,明代以沸水沖泡散茶后飲用茶湯的“撮泡法”一直沿用至今天,,按文震亨的《長物志》所載,,這般做法雖“與前人異”,但“可謂盡得茶之真味”,。不過,,雖然文震亨說明代飲茶之法比起前代“簡便異常”,,但其實為了得“茶之真味”,,從茶葉茶器、清水炭火的選擇到洗茶煮水諸多環(huán)節(jié),,皆有極其考究的標準,,這就要求茶童必得心無旁騖,全神貫注,,才能一絲不差地滿足主人的要求,。 元 錢選(傳)《盧仝烹茶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全國愛茶的時風之下,吳中之地尤以人杰地靈而有著出類拔萃的優(yōu)勢,。茶有產(chǎn)自蘇州虎丘山的虎丘茶和產(chǎn)自蘇州天池山的天池茶,,皆是茶中難得珍品,與蘇州相去不遠的宜興還有著名貢茶陽羨茶,。水有被茶圣陸羽譽為“天下第二泉”的惠泉水,。文徵明詩中所謂“絹封陽羨月,瓦缶惠山泉”,,便是能以惠泉水沖泡陽羨茶的至高享受,。唐代權(quán)相李德裕就曾命人千里加急為他送惠泉水來泡茶,“丞相長思煮茗時,,郡侯催發(fā)只憂遲,。吳關(guān)去國三千里,莫笑楊妃愛荔枝”,,這比起楊貴妃的荔枝也不遑多讓,。對文徵明這樣的文人來說,李德裕這樣的權(quán)貴自然是俗中之俗了,上好的茶葉和泉水耗費巨大人力物力到他們手里,,也不過是暴殄天物,。所以文人在茶事等諸多雅事上窮極講究,目的之一就是可以與俗人區(qū)別開,,同時也讓風雅名物不至于明珠暗投,。 明 唐寅《品茶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觀諸多茶畫,不難發(fā)現(xiàn)畫上茶童幾乎必不可少的行為便是燒火煮水,,以備泡茶,,足見一壺恰到好處的沸水對茶事舉足輕重的影響。從陸羽的《茶經(jīng)》開始,,就已經(jīng)有對沸水的要求,,到了明代《茶譜》《茶疏》《茶錄》《長物志》等論茶著作繁多,燒水被稱作“候湯”或“湯候”,,更是必不可少的一節(jié),。許次疏的《茶疏》有載:“水一人銚,便須急煮。候有松聲,即去蓋,以消息其老嫩,。蟹眼少后,水有微濤,是為當時,。大濤鼎沸,旋至無聲,是為過時,過則湯老而香散,決不堪用?!?/span> 元 趙原《陸羽烹茶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老”和“嫩”是沸水的程度,,以此判斷沸水的質(zhì)量。首先要取優(yōu)質(zhì)堅木炭,,燒至通紅后再來投入爐中燒水,,茶童煽風助燃,必須有足夠的速度,,讓炭火中的火焰不熄,,這被稱作“活火”。如果水沸到一半炭火熄滅,,那么這鍋沸水只能棄了重燒,。確保活火不熄的同時,,還要盯緊沸水的變化——“始如魚目為'一沸’,,緣邊泉涌為'二沸’,奔濤濺沫為'三沸’”,,如果水剛沸騰,,銅爐也才熱起來就取用,那么這時的沸水就太“嫩”,,如果“水逾十沸”,,那就太“老”了,都不能用來泡茶。一個合格的茶童,,首要之務便是能在相當短的時間內(nèi)按標準煮出一爐好水,稍有差錯紕漏,,是逃不過主人和雅客挑剔的舌頭的,。同理,若能將燒水一事熟練,,那么其他諸如洗茶,、滌器等環(huán)節(jié)也就不在話下了。 明 王問《煮茶圖卷》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如此,,茶事需要的人,,似乎也就只有主仆與賓客了,然而文人有借物抒情,、寄情于物的作風,,清風明月亦可為友,而茶事中所需的各色茶器,,必不可少又日日相伴,,自然也是與知己無異的存在,于是文人用心為茶器一一配上雅稱——茶罐又名“建城”,,因“建安民間以茶為尚,,故據(jù)地以城封之”;水缸則是“云屯”,,因“泉汲于云根,,取其潔也”;烏炭為“烏府”,,因其火焰灼灼,,“觸之者腐,犯之者焦,,殆猶憲司行部”,;水盆也叫“水曹”,因用于洗滌茶器,,“如人之濯于盤水,,則垢除體潔”;還有勺子叫“分盈”,,“團風”是用于扇火的湘竹扇,,“撩云”是竹茶匙等等,但諸樣茶器,,也有主有次,,眾茶器皆如侍從,以侍奉輔佐“苦節(jié)君”為業(yè)。 “肖形天地,匪冶匪陶,。心存活火,,聲帶湘濤。一滴甘露,,滌我詩腸,。清風兩腋,洞然八荒,?!?/span>——得此盛譽,只因“苦節(jié)君”并非尋常茶爐,,而是以精細毛竹搭配耐高溫泥土制成的方形煎茶風爐,。因竹子中空有節(jié),其性堅韌,,制成竹爐后雖日日受焰火烤灼,,仍不改韌性,堅實可用,,如人之固守節(jié)操本心,,明人便為之取名“苦節(jié)君”。宋時文人就好以竹茶爐煮茶,,杜耒《寒夜》詩云:“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明代洪武年間的“聽松庵竹爐”更是對茶事風雅起了鼓舞人心的影響力,。 明 沈貞《竹爐山房圖》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 明代洪武二十八年,,惠山寺住持性海請湖州竹工編制了一個煮茶的竹爐。竹爐外觀仿天圓地方之貌,,外部編竹,,內(nèi)里填上陶土,爐心裝有銅柵,。性海以此竹爐燒煮惠泉水,,泡茶招待文人雅士,成一時風雅佳話,。吳門畫派先驅(qū),、九龍山人王紱特為性海畫《聽松庵竹爐圖》,題畫有“僧館高閑事事幽,竹編茶灶瀹清流,。氣蒸陽羨三春雨,聲帶湘江兩岸秋,。”等贊嘆之句,,其弟大學士王達撰有《竹爐山房記》,,均為稀世墨寶,,經(jīng)眾多名家鑒藏后入乾隆皇帝寶庫。王紱真跡于乾隆四十四年毀于火,,乾隆皇帝特命人補繪《復竹爐煮茶圖》,,足見帝王愛重之意。 明代永樂年間,,性海圓寂,,竹爐也流失毀壞。但據(jù)王紱,、王達之作,,人們不難得知竹爐形貌,,于是成化年間,,對竹爐的熱忱再興,復制仿造者不少,,吳中文人領(lǐng)袖吳寬在京為官時,,就收到了無錫文士送他的聽松庵竹爐仿品。 吳中文人也不只是仿制聽松庵竹爐,,他們對前人風雅的向往追求,,直接轉(zhuǎn)化成了自身實踐茶事的動力與熱情。明正德年間清明期間,,文徵明與好友蔡羽,、王守、王寵,、湯珍等好友七人共赴無錫惠山,,登山品泉,飲茶賦詩,,留下傳世名作《惠山茶會圖》,。他們在惠山竹爐山房集會,汲惠泉水,,用王守,、王寵兄弟的王氏鼎燒水泡茶,“三沸而啜之”,,飲后只覺“識水品之高,仰古人之趣,各陶陶然,不能去矣”,,好水好茶,讓他們在惠山流連忘返,,此前冒雨行路,,也完全值得。 明 文徵明《惠山茶會圖》 上海博物館藏 明 文徵明《惠山茶會圖》 故宮博物院藏 王守,、王寵兄弟的“王氏鼎”在《惠山茶會圖》中被詳盡描繪,,是一名小童正撥弄鼎中炭火,,這是文徵明茶畫圖中經(jīng)典的“一爐一仆”程式,但不同于其他作品中的普通形制,,文徵明所畫“王氏鼎”的形制與同行的蔡羽所作《茶鼎記》一文對此鼎的描述相吻合——由銅制成,,方箱形制,三面閉合,,一面設風口和風門,,箱兩側(cè)有獸紋鼎耳,又有可以提起移動的提梁,?!巴跏隙Α迸c聽松庵竹爐之間,難說全無淵源,。在因竹爐佳話而盛名在外的竹爐山房中以王氏鼎烹茶,,或許就是吳中士人們追慕先輩亦彰顯自身的獨特浪漫。后來文徵明之子文嘉也來到惠山,,仿父親之作畫《惠山圖》,,畫上茶爐依然可見聽松庵竹爐之形貌。 明 文嘉《惠山圖》 上海博物館藏 成化年間的吏治昏暗,,堵死了文徵明,、唐寅等人的仕途,他們的才華名揚四海,,卻終沒有機會躋身朝堂,、濟世治國。理想的落空帶來的郁悶愁苦,,是始終扎在心頭的刺,,他們于是流連山水,寄情風雅,,以此自我療救,。雖有這一層無奈的緣由,但也因文人風骨,,對風雅之好同樣發(fā)自內(nèi)心,,雅趣亦自然而然,并無勉強為之的造作,。一盞清茶入口,,清爽愜意,身心舒暢,,如唐寅題《事茗圖》詩曰:“日長何所事,,茗碗自赍持。料得南窗下,,清風滿鬢絲,?!?/span> 參考文獻: 1. 胡惠琳《正德年間的吳門文人茶事——〈惠山茶會圖〉卷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 2. 徐馳《文徵明蕉石鳴琴圖初探兼論明代文人生活》 3. 劉軍麗《明代吳中文人茶畫創(chuàng)作與藝術(shù)境界探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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