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禎畫像 文︱徐繼康 張潮在《虞初新志》里收錄了許多明末清初的奇人異士,,偏偏沒有收錄陳維崧那篇《邵山人潛夫傳》。 對“江左鳳凰”陳維崧,,張潮再熟悉不過,,《虞初新志》卷十九刊登了鈕琇的一篇《吳觚》,就是專門講述陳維崧與徐紫云的韻事,,他還特地在文中加了按語,,透露了陳維崧客水繪園時,每年向冒辟疆索俸三百余金,,用于伴郎一夕一金的小秘密,。張潮有別業(yè)在如皋,與冒辟疆相鄰,,兩人經(jīng)常一起說說閑話的,。而邵山人與冒家為世交,,晚年又寄寓如皋,與冒辟疆時相過從,,如果說張潮不知道邵山人這個人,,肯定有點說不過去。 也許這個枯瘦老頭子根本就沒有引起張潮的注意,,倒是他的超級偶像王士禎卻對這位老者充滿了興趣,。康熙二年(1663)冬,,王士禎奉命到金陵充江南武科同考官,,因公來如皋,公事一句沒說,,就指名道姓要去拜訪邵山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來到了城西委巷,。這條巷子委實太狹小了,,轎子不得通過,王士禎就下來步行,,在冒辟疆等人的指引下,,來到了三間茅屋前。茅屋簡陋至極,,連個門閂都沒有,,僅用一根草繩搭著,屋里黝黑如漆,,堆滿了刻字的書板,,土灶與床鋪連在一起。破亂的床榻之上,,坐著一位面無表情的瘦小老人,,只見他白發(fā)披肩,筋骨如鐵,,雙眸炯炯如電,。見來了滿屋子的人,也不說話,,乜斜著眼睛看了王士禎好一會兒,用臟兮兮的水瓢舀了一碗冷酒遞給他,,王士禎二話沒說,,咕嘟嘟一口氣干完。老人問:“還能喝嗎,?”王士禎回答:“當然可以,?!睕]一會兒,一斗酒就被喝得精光,。老人指了指桌子上的冷飯剩蔬,,王士禎欣然入座,開口就吃,。大家一直流連到日頭偏西才離去,。對這次拜訪,王士禎用了“盡歡而罷”來形容,,后來他在《漁洋詩話》《池北偶談》《居易錄》《香祖筆記》《漁洋感舊錄》等書中多次述及,,一輩子都引以為豪。 新城畢際有,,王士禎的從姑父,,時任通州知州,他每次到如皋來,,也一定要拜訪這位邵山人,。淄西畢家可不是一般人家,號稱“四世一品”,,為魯中的名門望族,。有一位私塾先生,在他家坐館三十多年,,受了書香墨香的濡染,,后來寫了一部書風靡天下,書名叫做《聊齋志異》,。 就在那次委巷拜訪之后,,如皋知縣下令立即免除這位八十三歲老人的所有徭役。 老人依舊坐在黝黑如漆的茅屋里,,對一切好奇的眼睛視而不見,。遷居如皋二十多年,周圍的街坊對他還是捉摸不透,,覺得這老頭太過古怪,,脾氣很壞,動輒罵人,;雖然很窮,,吃飯卻挑剔,不與人共一器,,一看到有蔥姜蒜,,就憤然離席;而且極小氣,,一草一木,,片紙只字,,從不送人。那茅屋前長滿了虞美人花,,花開的時候,,燦若紅霞,有人想分植幾株,,他絕不同意,,即使幾粒花的種子,,也不肯送人,,還說被螞蟻搬運走了,真讓人哭笑不得,。其實早有人看見,,那虞美人結(jié)下的籽,他裝了滿滿一大甕,。 《漁洋詩集》 有些人實在不明白,,風流倜儻的揚州府王推官為什么對這位糟老頭這么客氣?當讀了那天他寫給老頭的詩,,還說什么“好與榮期共卜鄰”——竟然盼望著與老頭做鄰居,,大家都啞然失笑。 大名鼎鼎的王漁洋怎么了,?而這個老頭到底是誰,? 周圍人看他的表情變得有點復(fù)雜。 直到三年后老頭去世,,大家讀了陳維崧的那篇傳記,,才似乎從一大堆雜亂無章的日子中理出一根線頭來。 山人姓邵名潛,,字潛夫,,生于萬歷九年(1581)十一月初六日,江南通州人氏,。他從小很聰明,,七歲上學(xué),就能日誦數(shù)百言,,祖父邵從道喜歡得不得了,,常把他抱坐在膝上,說:“大吾門者,,其此兒乎,!”邵潛的五世祖邵旻,是永樂二十二年的進士,曾任大理寺評事,,為人極耿介,雖是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做事卻頂真,,常說“官可舍,吾法不可犯也”,,任何事都爰書奏讞,,一點不講情面。沒有意外,,很快就得罪了權(quán)臣,,他一氣之下回到老家,從此隱居不仕,。 邵潛八歲那年,,母親去世。十二歲時,,最憐愛他的祖父也去世了,。父親邵徵秀很落拓,帶幾個學(xué)生混日子,,生計從來不問,,導(dǎo)致家道越來越敗落,最終連兒子的學(xué)費也給不起了,。邵潛沒事可干,,經(jīng)常與市井小兒混在一起,斗雞,、走狗,、蹴鞠、彈箏,、弄丸,、擊筑,這些游戲樣樣精通,。他還有個愛好,,喜歡講故事,所以常有一些年輕人圍著他,,請他說些稗官小史,。這一場景被一個叫王升的外鄉(xiāng)人看到,覺得這個少年不尋常,,就勸他再去讀書,。某天,邵潛出門做客,恰好那家正請乩仙,,無聊的他也上前問了幾句,,不料箕仙留言,竟然也以讀書為勉,。邵潛的祖母李氏整天嘮叨,,顛三倒四地重復(fù)著祖父當年那句話。于是,,邵潛感奮下帷,,理舊業(yè),重新拿起了書本,,而且很用功,。他參加了州里的考試,結(jié)果出乎意料,,他名落孫山,。暗地里一打聽,原來他的名額被一個頗有勢力的人擠掉了,。 《東皋詩存》 邵潛的詩寫得很好,,一準諸古,恥作今人語,,很有漢魏的風味,,特別是五言古體,更是清秀絕倫,。有一首《移家南溪》,,后來被《東皋詩存》放在他詩選的第一首,應(yīng)該是很年輕時的作品: 卜居遠人境,,頗覺塵事稀,。 人們很奇怪,,一個窮得只能靠撿果子和鍘草來維持生計的年輕人,,怎么能夠?qū)懗鲞@么干凈的文字,?塞進古人集子里,根本分辨不出來,。多年后,,邵潛向陳維崧表露了他與生俱來的寫詩天分:“顧授以經(jīng)生家言,則恚甚,,不肯讀,。或投詩賦古文辭,,則大喜,晝夜疾讀不輟,。間操筆為之,,則大工?!蔽姨焐窳?,實在沒有辦法。 除了寫詩,,邵潛還刻印,。在他看來,篆刻以兩漢為盛,,自唐始衰,,宋元而下,就不能看了,。到了大明,,也只有文彭和何震這兩人還不錯,有點新氣象,,一切都源于他們“運自心靈,,不由蹈襲”的創(chuàng)作理念。至于他們之后的印人,,都是些泥古不化之輩,,根本不值得一提。 邵潛窮得要死,,卻娶了一個好老婆,。妻子成無暇溫柔賢惠,每天操勞不停,。結(jié)婚兩年后的一天夜里,,妻子夢見有大星墜懷,不久就懷孕了,,十月懷胎,,生下一子,,取名長庚。邵潛的詩里,,開始雜花生樹,,開始鶯飛草長,有了花開拔節(jié)的聲響,,有了溪水奔流的輕快,。 來找他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他們是本郡的湯有光,、朱當世,、范鳳翼、包壯行,,也有如皋的冒夢齡,、冒愈昌、張玉成,、佘充美,、冒日乾、冒起宗,、李之椿,、許直、黃應(yīng)征等等,,都是當?shù)赜忻淖x書人,。他們不是來請邵潛刻幾方圖章,就是寫幾張扇面或者冊頁,,常常為某首詩里一兩個字爭得面紅耳赤,。 也有公人來他的家,執(zhí)禮甚恭,,不為別的,,是來抄錄他的詩稿,求一些印拓的,,原來知州大人也知道了邵潛的大名,。 然而,這水流花開的日子,,很快就被不期而至的暴風雨摧落成滿地碎片,。首先是妻子成無暇的死,那時兒子未滿周歲,,尚還嗷嗷,?待哺。誰知《悼亡》詩墨痕未干,,兒子也隨母親而去,。兩個至親的人離世,,讓邵潛覺得胸口壓著一座山,老是喘不過氣來,。他本來脾氣就很急躁,,和人說話,稍有牴忤,,就開口罵人,。與大家一起吃飯,沒有他的菜,,就喝叱著叫人端走,,根本不在乎別人憤怒的眼神。鄉(xiāng)里人早就看不慣他,,在背后攻訐詆毀,,爭匿笑之。如今,,邵潛變得更加乖戾,動不動就大發(fā)雷霆,,在別人眼中,,他簡直就是一個瘋子。 邵潛哪里受得了這樣的白眼,,拂衣大叫:“不復(fù)歸事鄉(xiāng)里小兒矣,!”提一劍囊,囊其詩走四方,,而作五岳之游,。這五岳之游,其實是邵旻一輩子的夢想,,他曾經(jīng)在一首詩里記下“束發(fā)慕五岳,,幽尋竟莫展”的遺憾,時間把那聲輕微的嘆息搓成一根長繩,,一直緊緊地纏繞著邵潛,。今天,邵潛就要替這位五世祖一推愁懷了,。喝了送別的酒,,留下《將游五岳留別里中諸君子》,高唱著“生還茍無因,,死當從此辭”,,邵潛上路了。 關(guān)于五岳之游,,毛應(yīng)翔說他“燕齊吳越無不歷也”,,邵潛自己也有“五岳外臣”之號,。但從現(xiàn)存的詩文看,邵潛除了一首《望泰山》外,,其他四岳皆未見于詩,。對泰山,也是“登臨吾未得,,空負遠游情”,,估計是遠遠地望了幾眼,感受一下泰山“遙連諸郡迥,,高壓萬峰平”那雄偉的氣勢罷了,。邵潛之游,倒是以江南之地為主,,他頻頻現(xiàn)身于吳中,、無錫、南京,、松江,、杭州。一路上,,他是“縉紳布衣無弗交也”,,三教九流,閑雜人等,,經(jīng)常擠在一張桌子上喝酒吃飯,。 在世人的眼中,邵潛就是一根筋,,就是偏執(zhí)狂,,就是一個行走的笑話。如果換一個角度,,或許另當別論,。在邵潛眼中,也許這世界就是一間漆黑的屋子,,濃稠的黑無邊無際,,周圍的人都死一樣地沉睡,而他卻睜著眼睛什么也干不了,,這痛苦的滋味卻不知道找誰去訴說,。他曾經(jīng)刻過一方“我獨清”的朱文印,三字并排,,絕不穿插倚讓,,線條挺拔細勁,一眼看去,,就像一個孤傲的君子遺世而獨立,。在一展藝術(shù)天分的同時,,隱約可見他個性的冷峻與剛毅。確實,,這次“五岳之游”,,邵潛有著他自己的思考。時值晚明之際,,北方早已是金戈鐵馬,,風雨欲來,而南方依舊是鶯鶯燕燕紙醉金迷,,到處彌漫著濃濃的脂粉香氣,,每一個曲徑通幽的角落,都響徹著檀板與昆腔相互交纏的聲音,。就在這燈光明滅觥籌交錯中,,邵潛有如一尾冷靜的魚,穿梭于名公巨卿的園林與書齋之間,。他的敲門磚,,就是他的三板斧——詩、印,、史,。 詩,不用說,,多年的積累,已經(jīng)足夠厚了,。如今他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了“山人”兩個字,,形象一下子冷逸逼人。每當他把用鐵線篆題署封面,、小楷抄錄的《邵山人詩集》遞過去的時候,,整部詩集就像一塊熟透的古玉,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別人都會很恭敬地接過去,,然后認真地拜讀。 這幾年,,邵潛一直在做一件事,,他搜羅二百多年來的朝野掌故,想寫一部《明史》,,以補國朝無史之恨,。可惜家無藏書,,人非太史,,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只能演繹于自己的腦海之中,。他退而求其次,寓史于印,,把自開國以來的名臣,、碩輔、墨客,、騷人,,凡是崇拜喜歡的全部挑選出來,給每人都刻了一方或者幾方印章,,結(jié)為一集,,叫做《皇明印史》。他的挑選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比如蹇義,、夏言、張居正,、楊士奇,、楊榮、楊溥這些名臣,,雖然功業(yè)燦爛,,但他不喜歡,對不起,,一刀未下,,只字不提。而喜歡的如王世貞,,邵潛為他一個人就刓了五方印,,連“小祗林”“弇山園圖書印”這樣的閑章都刻了,而且刻得精美絕倫,。用邵潛自己的話說:“此其微意所鍾,,不欲盡言也?!睂@一切,,他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天下有必傳,有不必傳,,一切功業(yè)文章,,運自心靈,不由蹈襲者,,此必傳也,;其布已陳之芻狗,掇拾前人者,此必不傳也,?!痹谒难壑校@部《皇明印史》,,以吾刀刻吾心,,必傳千古無疑。 《皇明印史》書影 除了《皇明印史》,,邵潛還在寫一部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志書,。以一人之力撰寫郡志,其難度可想而知,。僅資料的收集,,就讓許多人束手無策,因為年代久遠,,文獻湮沒無多,。他父親就曾著有一卷《災(zāi)祥記》,記載通州萬歷五年(1577)至萬歷四十五年(1617)之間的事最為詳核,,結(jié)果被族人攫去,,連一張紙片也沒留存。所以自二十歲起,,邵潛就留心地方史料,,遠求于史籍簡冊,近征于耆舊諸老,,有所見聞,,就隨手記錄下來,特別是從萬歷五年以來的一切歷史,,收錄得尤其詳盡,。最讓邵潛傷腦筋的,是采取怎樣一個態(tài)度去寫,。寫史的最大難題,,就是能否秉筆直書,。自古以來,,許多歷史多因順應(yīng)權(quán)貴而失真變形,每部史書的背后,,都有說不出的苦衷,。通州不少世家子弟聽說邵潛要寫郡志,紛紛找上門來,,非要把自己的先世列入“名賢錄”不可,,即使有穢行也不依不饒。如果邵潛不答應(yīng),,先是行賄,,接著找人說項,,最后是挾勢威嚇??上?,他們碰到的是一個犟牛筋,邵潛與邵旻一樣——從不肯向世俗低頭,?!按四瞬回郊抑畷且詿o中制,,無旁撓,。予奪稱情,褒貶當意,,無所隱,,亦無所貸,文直事核,,是非一秉于至公,,公則直,直則公,,即犯人之忌,,遑恤哉!”這就是我私人的一本書,,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唯一原則,就是以事實說話,。邵潛把書分為四卷三十八個類別,,什么秩官、人物,、風俗,、災(zāi)祥、建置,、徭役,、藝文,靡不具備,。在取書名的時候,,他反而謙遜起來,叫做《州乘資》——為將來編寫州志提供一些資料而已,。所以,,這本《州乘資》還沒寫完,名氣就極響,大家都被吊足了胃口,。 憑借這幾本不古不今的著作,,邵潛敲開了一扇又一扇朱漆大門。 《州乘資》 吳門王穉登,,繼文徵明之后主盟詞翰近四十年,,名滿吳會。邵潛慕名而至,,談詩一晝夜而去,。 他來松江東佘山,拜訪“山中宰相”陳繼儒,,二話沒說,,先請一代宗師給他寫一篇《生墓志》,把這位閱人無數(shù)的陳眉公嚇了一跳,。接著說,,我想學(xué)漢朝的向子平去作五岳之游,又把陳老先生嚇了一跳,,急忙打?。骸拔逶狼抑媚X后,不有鬖鬖白發(fā)來人在乎,?孝子不登高,,不臨深,此其時也,?!鄙蹪摬恢每煞瘢贸鲈娂瘉?,陳眉公翻了翻,,說了一句“苦吟特甚”。邵潛又拿出《皇明印史》,,陳眉公這次看得特別仔細,,良久才抬起頭來長嘆一聲:“昔韓昌黎以作史多陰禍,宜史而不史,;蘇子瞻以言語文字得罪,,不敢史而不史;潛夫有史才,、史識,,欲史而不能史,,而以印史,。噫!可悲也?!比缓髮ι蹪撜f:“我給你寫一篇序文吧,。”邵潛乘機請老先生為本書校對,,沒想到,,陳眉公竟一口答應(yīng)。從此,,邵潛布衣草履,,經(jīng)常出入于“東佘山居”,醉飲山齋,,放浪自得,。 為《皇明印史》校對的,還有趙宧光,。趙宧光與王穉登隔河而居,,邵潛來到他的寒山別業(yè),松古石峭,、煙散霧含,、泉流入耳,泠泠清遠,,他流連于云中廬,、彈冠室、驚虹渡,、綠云樓,、飛魚峽、馳煙驛,、澄懷堂,、清暉樓之間,覺得整個人都是濕漉漉的,。當來到趙宧光“千尺雪”這些摩崖石刻前,,一直頗為矜持的他也不由大叫起來:“滿崖鐫鳥篆,宛見古人心,?!壁w宧光是宋太宗的后人,妻子陸卿子是陸師道的女兒,,兒媳文俶為文徵明玄孫女,,一門風雅,書畫滿庭,。面對這樣的前輩高士,,邵潛收起了全身的光焰,,姿態(tài)低到塵埃里,畢恭畢敬地刻上幾方印石敬請斧正,。 在鄒迪光的記憶里,,邵潛瘦得有點弱不禁風,但遇事很慷慨,。平時不開口,,一開口就能讓人醍醐灌頂。如果說起他屣跡所到的名山大川,、風土人情,、文壇掌故來,就滔滔不絕,,妙語連珠,。邵潛不善飲,每次喝酒,,就是沾沾嘴唇做做樣子,,但高起興來,一飲而盡,。鄒迪光很喜歡他的詩,,說他的詩就和他的為人一樣,亢朗凌厲,,只可惜悠悠世路,,誰為子期?有一次,,邵潛寫了十九首詩,,用了十種詩體,有人跑過來對鄒迪光說,,邵潛這是在炫技,,為了表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使盡了全部才華,。鄒迪光笑了笑,,沒說話,轉(zhuǎn)身寫了一篇《邵潛夫十體詩序》,。在序文結(jié)尾處,,他寫了一句有點繞口的話:“邵潛夫自盡,而人亦安能盡潛夫之盡,?”——邵潛夫還能夠把自己的才華使出來,,而你呢?邵潛有一本詩集,,取名《眉如草》,,說自己的詩就像眉毛一樣沒有用,。鄒迪光知道了,又寫了一篇《眉如草序》,。“眉非真無用者,,孫壽之愁眉,、文君之遠山,能使人醉心惑志,,如昭華鼉采,,夢寐而不可必得,孰謂其無用耶,?”最后,,他不無興奮地說:“潛夫之詩,亦一遠山愁眉,,何所不傾艷,。第恐《眉如草》出,而人且妒君,,如妒娥眉耳,。”邵潛夫,,你就等著別人來嫉妒你吧,! 自萬歷十七年(1589)從湖廣提學(xué)副使辭官歸來后,鄒迪光在惠山之下筑愚公谷,,日與文士觴詠其間,。邵潛有事沒事就往這里跑,和朱簡,、陳晉卿等人一起詩酒聯(lián)吟,。萬歷四十二年(1614)過年前夕,邵潛再一次光臨,,恰好朱,、陳二位也在。他們先是在鎮(zhèn)溪庵聽序上人說《法華經(jīng)》,,又到一指堂觀演《王逸少傳奇》,。除夕那天一起去椒盤泛舟,晚上又一起在調(diào)象庵守歲,。過了年,,正月初五,鄒迪光帶著他們?nèi)ヅ郎?,只有邵潛與信兒兩個人一口氣直上最高峰,。初七人日,,他們到沈淵淵宅去春飲,其后訪妓不值,。這些天,,他們非常開心,寫了許多詩,。朱簡與邵潛是老相識,,他們曾在陳繼儒家見過面,由此定交,。朱簡比他大十一歲,,以篆刻名揚天下,印風澀滯蒼莽,。他看了邵潛的印后說,,此乃何震風格——從此,江湖就把邵潛歸為“雪漁派”,。正月還沒有過完,,邵潛起身告辭,他要到南京訪友,,六十六歲的鄒迪光為他寫了一首《送邵潛夫游白下》,。邵潛看起來很忙。 在邵潛交往的前輩中,,鄒迪光可說是對他最好的一個人,。他不僅自己拼了命地提攜,還到處寫信舉薦他,。年近八十的南京禮部尚書李維楨就曾接到這樣一封信,,說邵潛為詩直吐胸臆,不作浮夸語,,為人亦直吐胸臆,,不作浮夸態(tài),人和詩皆一流,,就是混得很不好,,有人勸改行,邵潛不愿意,,我也不同意,,就請李老先生您幫他抉擇一下吧。李維楨縱橫政壇近六十年,,又是繼王世貞,、李攀龍之后的文壇領(lǐng)袖,一切真?zhèn)位孟蠖继硬贿^他的眼睛,。他看看書案上那首《乞序詩》與《邵山人詩集》,,再望望面前兀然而坐的邵潛本人,,他仿佛看見了門前那塊被風雨沖刷得又堅又硬的青條石。他明白老友的目的,,無非想給年輕人一個機會,。但是他比誰都清楚,帝國不缺少風雨,,也不缺少青條石,,更不缺少踩在青條石上的那些腳。到底有多少青條石被陷在泥濘中,,被埋進土地里,,被碎為齏粉,,只有天知道,。李維楨對邵潛很客氣,他應(yīng)為他寫兩篇文章,,一篇是《邵潛夫詩序》,,一篇是《題邵潛夫窀穸志》。 邵潛自妻兒死后,,又患上了消渴病,,自認為會與王勃、李賀一樣短命,。棄家遠游后,,常說身體比早晨的露水消失還快。他曾經(jīng)往杭州云棲山拜謁蓮池大師,,他合掌如來前,,愿見凈名身,修頭陀行,。蓮池大師只是豎起拂塵看著他,,不著一言。這是一個怎樣的隱喻,?誰也不知道,。按照李維楨與毛應(yīng)翔的記載,邵潛也是相對無言,,恍然似有所悟,,人好像一下子豁達起來。他很認真地寫了一篇自敘生平的《窀穸志》,,一旦遭遇不測,,就和自己所著的《金蘭劵》《眉如草》以及金石印章一并瘞埋,大有“名山空洞藏吾骸”的瀟灑,,如果有個知己能寫一行“明詩人邵潛墓”,,那就太滿足了,。此后,他經(jīng)常拿著這篇《窀穸志》,,遍請名家題詞,。邵潛急切地想看到別人對他的評價,他請鄒迪光外甥毛應(yīng)翔為他寫傳記,。為一個大活人寫傳,?毛應(yīng)翔沒法下筆,邵潛才不管,,隔三差五催促個不停,,毛應(yīng)翔只好寫了篇《廣陵邵山人傳》交差,這是邵潛生平第一篇傳記,,那年他才四十歲,。其實在他過世之后,陳維崧與范方又分別給他寫了傳,,不過那兩篇他本人沒有看過,,尤其是范方那一篇,采用就是邵氏據(jù)事直書的風格,,沒有一點隱諱,,逼真得不忍直視,如果邵潛讀了,,不知作何感想,。 在那篇《邵山人傳》里,范方就記載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他說山人“耽情聲妓,,每客金陵,迷戀北里,,所得四方贈金,,悉費其間,蓋如是者,,數(shù)數(shù)也”,。平日一錢如命的邵潛,在風月場上居然揮金如土,,而且一次又一次,,這頗具無厘頭風格的畫面,實在讓人覺得荒誕無比,。 縱情聲色,,看淡生死,難道這就是邵潛的有所悟嗎?李維楨在《題邵潛夫窀穸志》的結(jié)尾處,,毫不客氣地說:“生死猶晝夜,,長夜而必欲志之,昭昭乎若揭,。白日而行天,,將謂死,可生耶,?是聞也,,非達也。請更參之蓮池,?!蹦挲g這么輕,就在談?wù)撍劳?,這不是所謂的達觀,,你對蓮池大師的那個隱喻,應(yīng)該再好好去琢磨琢磨,。 邵潛沒有生氣,,但對其他一些名士,,他可沒有這么客氣了,。 萬歷四十三年(1615)秋天,他持鄒迪光的信去虞山拜訪錢謙益,,錢府的門房通報慢了些,,邵潛當場發(fā)飆,把門房大罵一通,,然后揚長而去,,搞得錢謙益很尷尬,連忙“以書招,,且引罪”,,邵潛根本沒有理會。直到四十五年之后,,邵潛附書渡江,,以詩集見貽,錢謙益這才松了一口氣:“白頭新知,,撫今道故,,舉杯相勞”,釋懷之情,,溢于言表,。 可譚元春沒有這樣的運氣,因為他活得不足夠長。他二十歲就出了名,,其詩重性靈,,反對摹古,深得幽深孤峭之趣,,在與同鄉(xiāng)鐘惺合編《唐詩歸》《古詩歸》幾本集子后,,聲名大噪,世以“竟陵派”目之,,人稱“鐘譚”,,以至于“士以不談竟陵為俗,王李之幟幾為盡撥”,。他本人又是“天啟間鄉(xiāng)試第一”,,意氣風華,一時無兩,。誰也沒想到,,他那“法不前定”“詞不準古”的藝術(shù)主張深深激怒了邵潛。有一次,,邵潛來到鐘惺的舟上,,劈頭蓋臉對譚元春就是一通指責,然后歷數(shù)其詩學(xué)之謬,,這讓素來孤傲的譚元春很下不來臺,,只能苦笑“絕勝山中樹,游人或未知”,,不久就灰沉夢斷,,與世長辭了。 湖州沈?,,天啟元年(1621)被拜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人稱“沈相國”。他的父親沈節(jié)甫曾任右副都御史,,弟弟沈演任南京刑部尚書,,可謂滿門簪纓。他以詞臣教習內(nèi)書堂時,,有個學(xué)生叫李進忠,,也就是那位“九千歲”魏忠賢,兩人動不動就眉來眼去的,,結(jié)果弄得沈相國在朝廷里很吃香,。邵潛曾投《子夜歌》去拜見他,被沈?叱以為怪,,后來打聽沈相國好養(yǎng)生之術(shù),,常會見一些仙客和擅寫“青詞”的人,他便以學(xué)習修煉訣竅為理由混進府來。進來后才發(fā)現(xiàn),,客人西向坐,,主人東向坐,賓主雙方對話極是別扭,,而且座位離得很遠,。于是邵潛大聲說,初次拜見,,很想與您暢談,,但這樣極不方便,您能否把座位移動一下,?沈?那天心情很不錯,,說了句“從山人命”。就在移座的時候,,邵潛與他耳語了幾句修煉導(dǎo)引之術(shù),,沈?如服了春藥一樣立馬興奮起來。那天邵潛起身告辭,,沈?一直送到門外,,還意猶未盡。從那之后,,邵潛不再去沈府,。別人很奇怪,他反問,,難道還會有“相國親送門外”的待遇嗎,?范方在講述這一故事時,,說“誘至門外而別”,,一個“誘”字,凸顯了這是一場在權(quán)力籠罩下膽識與智慧的較量,。有時,,邵潛也是一只充滿野性的大白鵝。 在后人的印象中,,邵潛對達官貴人是敬而遠之的,。事實并非如此,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邵潛與許多朝廷官員關(guān)系親密,,比如與狼山總兵王揚德、王鳴鶴,,通州知州周長應(yīng),、陳祖訓(xùn),山東按察使副使冒起宗,浙江右布政使王象晉,,四川巡撫吳用先等等,。周長應(yīng)曾經(jīng)捐俸幫他刻印《循吏志》《友誼錄》,王象晉撰寫《州乘志》序文,,冒起宗為之刻《邵山人詩集》,,吳用先在任浙江布政使時,兩人的詩文曾像雪片一樣飛去飛來,。 《州乘志》王象晉序 邵潛還拜訪了董其昌,、黃汝亨、曹學(xué)佺,、朱之蕃,、林古度等一些名流。從青年到中年,,邵潛一直在進行著他的“五岳之游”計劃,,他心中的五岳,其實就是這些文化史上的泰山北斗,。時間以同樣的方式流經(jīng)每個人,,而每個人卻以不同的方式度過時間。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水送山迎之間,,一介布衣邵潛夫,竟然成為一部晚明文化史的親歷者與見證者,、一部活著的十六世紀后期江浙藝文志,、一個非主流詩人以及一個印派的開創(chuàng)祖師。 整個江南就完整地活在他的文字里,。 在外邊飄蕩太久了,,除了詩囊一鼓而外,其他還是一無所有,。想起自己年近五十,,還沒有子嗣,實在沒有臉面去見列祖列宗,。他又娶了一位妻子,,也姓成,叫成嫻,,他想重新開始一段充滿詩意花香的日子,。可是,,生活并沒有按照他的預(yù)設(shè)那樣絢麗開放,,而是結(jié)了一個又干又癟的苦果,,這位新婚妻子一天也不想與他過下去。據(jù)陳維崧記述:“婦,,里中小家子也,,庸奴其夫,日求去,?!敝劣陔x開的原因,是“憎其貧且老”,。邵潛是又窮又老,,但內(nèi)心卻柔軟得有如少年的長發(fā),朋友送給他一本手抄的湯顯祖《紫釵記》,,他讀了無數(shù)遍,,他向往故事里男人與女人在愛的狂喜中忘記時間的日子,他幻想著愛情帶來的那種煙雨迷離與云端縹緲,,他相信愛能讓時間逆轉(zhuǎn)讓他重返少年,。可是成氏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覺得無比失敗,。他失去的不只是一個女人,還有一段本可重來的青春,。他寫《失儷志》來排遣心中的悲憤,。他不由想起了前妻成無暇,經(jīng)常做夢見到她,,夢中的她是大雪山的弟子,,依然是那么溫柔善良。他也經(jīng)常與朋友說起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他為她寫了許多詩,他把這些由文字組成的記憶,,做成一本《淑媛流芳冊》,,他要讓妻子的美德永遠流傳下去。 在外浪游的時候,,里中有人造謠說他已經(jīng)死了,他寫了一首詩,,“生未有婦父無孫,,天欲死余無死理”,一笑了之,。他寫《州乘資》,,詆毀的聲音一直不絕于耳,,他也沒有放在心上。一天,,他看到這樣一首詩:“高士胡為傳循吏,,期悅當年守公意。百計謀將入憲綱,,一心惟欲修州志,。五游名岳未識一,三出令妻已到二,。篆刻周秦曷恥為,,詩宗漢魏能如未。引年何必祈年至,,與君共作蜉蝣寄,。”詩寫得極為拙劣,,但每個字卻有如帶有倒刺的利箭,,讓他萬箭穿心。令他更不能接受的,,寫這詩的人姓湯,,是他同社詩友,平日里兩人關(guān)系還甚好,,誰想到會在私底下寫這樣一首詩來諷刺他,!在他離家的那段時間里,先人留下的房子也被族人占了,,后來在好友范鳳翼的幫助下才重新拿了回來,。鄉(xiāng)里人不喜歡他,常為一些小事發(fā)生爭吵,,甚至歃血為盟群起而攻之,,不管他說什么,都會遭到鄉(xiāng)鄰無情的嘲諷與哄笑,。家鄉(xiāng)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此身何處得安居”——天地雖大,可哪里還容得下我一個邵潛夫呢,? 就在這時,,有一個叫王?生的山東人找上門來,問他愿不愿意寓居如皋,,如果同意,,極愿意幫忙。這王?生就是《聊齋志異·放蝶》里的那位王進士,,時任如皋知縣,,他非??粗厣蹪摰牟湃A,很同情他的遭遇,,不忍心他被社會的泥石流所吞沒,。邵潛在如皋有一大堆朋友,特別是黃應(yīng)征,,還許諾割送一塊地給他作墓地,,他一直記在心上,雖然黃應(yīng)征已經(jīng)去世十五年,,但他的長子黃輔拍著胸脯讓他放心,。對如皋,邵潛一直有種莫名的親近感,,如今如皋向他敞開了懷抱,,他有什么理由拒絕呢!于是,,王?生“式其廬,、署其門,為寓公廬”——迎邵山人寓居于東皋,。是為崇禎十四年(1641),,歲次辛巳,那一年邵潛六十一歲,。 告別家鄉(xiāng),,邵潛是極為痛苦的,他在寫給范鳳翼的詩中說“人誰無遠別,?此別最酸辛”,,但這種錐子挖心的感覺除了自己之外誰也看不見,更沒人在乎,。夕陽西下,,一葉小舟,駛向如皋,?!鞍倌觇莆┢肷屹A只新詩”,,朋友這句詩,,倒不是故作風雅,確是他搬家時的真實寫照,?!氨庵鬯d,圖書,、花石而外無長物”,,邵潛就這樣孑然一身地踏上了東皋的土地。令他沒想到的是,,一大群如皋的朋友早就等在那里,,還不到四十歲的黃輔特別熱情,當場就吟了一首《喜邵潛夫先生來居》,,“若叫先子在,,三徑日相迎”,假如我父親還在,,不知道要高興成什么樣子,。年未弱冠的范方也跟在長輩后面,偷偷地打量著這位傳說中的怪人,。寓公廬(又名寄公廬)位于城東,,這里與離垢園很近,邵潛能夠逃離這滿是污垢的世界嗎,? 邵山人開始了新的生活,,他找來一個姓劉的老太幫他燒飯,讓劉老太的兒子作了一名應(yīng)門童子,,還收養(yǎng)了一個名叫燈兒的小女孩為婢女,。王縣令隔三差五就來看他,時不時送些銀兩,。朋友們經(jīng)常過訪,,談?wù)勑略姡群刃虏?。范鳳翼也從通州來,,每次都會留下一些錢,還勸他回居故里,。每逢元旦,,黃輔都會把邵潛邀請到自己的恕齋去盤桓三兩日,看看梅花,,整點小酒,,讓老人感受一下節(jié)日的氣氛,或者把他叫到劉士曠的茶庵里一起去吟詩,。黃輔的弟弟黃經(jīng),,還有同里的許容、童昌齡頻頻來向山人請教篆刻,,邵潛拿出《皇明印史》《字學(xué)考誤》給他們講解,,還親自操刀為之示范。徐徐清風,,吹開了邵潛久鎖的愁眉,。他在房屋周圍栽上一叢叢碧綠的竹子,,壘起了太湖石,還種上了虞美人花,,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 小日子澄靜如練,而時局卻急轉(zhuǎn)直下,,火焰般升騰而起的巨大陰影已經(jīng)掠過每個人頭頂,。小道消息滿天飛,一會兒是思宗皇帝在煤山賓天,,一會兒是皇太子與定王,、永王失蹤,一會兒是許直自盡殉節(jié),,一會兒是福王在南京即皇帝位,,一會兒是吳將軍大破賊軍,。邵山人一會哭,,一會兒笑,。他掛念著大明江山,,對那些痛恨的人,,只能在文字里血肉相見,。漁陽鼙鼓,,塵煙散漫,,他越來越覺得生命的不可控,,他害怕多年歸攏起來的文字有一天會變成滿地逃竄的難民,。《皇明印史》《邵山人詩集》《失儷志》都已經(jīng)刻印,,只有《州乘資》還在篋笥之中,,邵潛覺得不能再等了,必須盡快雕版印行,。 1645年二月,,也就大清順治二年,一切準備完畢,,他要寫一篇序文來結(jié)束這部已經(jīng)寫了四十年的書,。該說的話都說了,在序文的結(jié)尾,,他很認真地寫下“弘光乙酉二月芳春節(jié)五岳外臣邵潛書于如皋寓公廬之蜉蝣寄”,,他用了“弘光”這個非常敏感的詞,來致敬那個漸行漸遠的年代,。他寫下的不只是對一個王朝的眷戀,,他想用生命的詠嘆來對抗人生的虛無。其實他不知道,他這個感性的沖動是多么的可怕,,如果他得知十幾年后湖州莊廷鑨因在《明史》中使用南明年號,,從而引發(fā)清初最大的文字獄案,殺得江南文士人頭滾滾哀嚎遍地時,,他應(yīng)該慶幸自己是多么的幸運,,感謝這世上還沒有一雙陰險的眼睛盯上自己,。 《州乘資》邵潛自序 確實沒有眼睛顧得上這一切了,,接下來的日子,都是在惶惶不安中度過的,。就在四月十八日那天,,邵潛得知“四鎮(zhèn)”之一的“翻山鷂”高杰已經(jīng)被許定國誘殺,史閣部下令將他的家眷安置到如皋來,,他內(nèi)心的恐慌再也掩飾不住,。此時全城都是驚弓之鳥,仿佛萬千鐵騎的轟鳴聲已經(jīng)由遠而近,,整個如皋城都顫抖起來,,人人如熱鍋上的螞蟻焦灼萬分?;艁y中,,邵潛帶著劉嫗、劉嫗的兒子,,還有燈兒,,向東狂竄。剛到吉家棱,,經(jīng)不住辛勞與驚嚇,,未諳世事的劉嫗兒子就首先倒下了,再也沒有站起來,。來不及悲傷,,他們一路向東,向何彭莊,,向洋莊,,向黃家莊?!氨捡Y無日定,,何地可藏身”,“力倦頻思憩,,心驚不禁跳”,。一路上,他們驚魂不定,備嘗艱辛,。直到大半年后,,他接到皋城朋友的一封信,說寓公廬的大門日夜敞開,,“簞瓢皆羽化,,卷帙半塵侵”,“饑鼠穿垣走,,垂蛛網(wǎng)戶低”,,桌椅全是厚厚的灰塵,火爐爬滿了苔蘚,,那一部《皇明印史》早已不翼而飛,,邵潛才決定不再躲藏,必須馬上回去,,他不想失掉這個坎壈一生孤?半世以來唯一可寄身心的安所,。 總算結(jié)束了1645年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邵潛帶著劉嫗與燈兒回到了寓公廬,,希望日子從此安頓下來,。誰知就在回城的第四天,劉嫗忽然患急癥去世,,這讓邵潛重新體會到親人去世時的撕裂與絕望,。亂世之中,這個不識字的鄉(xiāng)下老嫗讓他有了深深的依賴感,,成為這世上最為親近的人,。邵潛盡最大能量找來棺木,把她安葬在黃應(yīng)征送他的那塊墓地上,。晚上,,他坐在茅屋里,往事時事身后事有如潮水漫過,。 讓邵潛再一次遭受打擊的是燈兒的離開,。自從劉嫗去世后,王縣令也離任而去,,他的生活越發(fā)貧苦,。他存有幾十兩銀子,平時靠放貸取息度日,,一天晚上,,被一個小偷一鍋端了去。他只好把相隨三十余年的那幾十卷藏書拿出來典賣,,“縹緲雖云富,,可閱不可餐”,,再豐厚的精神食糧也敵不過現(xiàn)實中的一碗薄稀飯,邵潛只能苦笑,。但日子有如一只餓虎,,總是緊緊相逼。為了讓燈兒和自己活下去,,實在沒有辦法的邵山人,,把聊以寄身的寓公廬給賣了,搬到城西委巷偏僻的三間茅屋里去住,。然而,,生活總有許多意外等著他,最意外的,,莫過于養(yǎng)育七年的燈兒要舍他而去,。七年的相依為命,他早把燈兒看成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根本無法割舍。關(guān)于燈兒離開的原因,,大家都說是“為豪勢擄去”,,范方在《邵山人傳》道出這一事件最真實的原因:“年近八十,猶因溺一女奴,,賣其舊居,,僦舍于城西偏,而女奴又溺一年少者,,山人嘗夜起聽之,,恚甚,為作《決絕詞》《遷居詩》以自悔,?!闭l曾想到,山人《燈兒為某所奪》中的那個“某”,,根本不是什么豪強,,而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年?!先嗽僖淮伪粴q月打敗了,,并且毫無還手之力。他有點手足無措,,多次寫信給那少年,,請他歸還他的燈兒,但誰還會在乎他一個又窮又丑的老頭呢,? 他大病了一場,。病愈之后,山人越來越古怪。他每天只在早晨做一頓飯,,中午就到朋友家打秋風,,稍微晚一點,就是閉門羹,。在朋友家里,,只要看到有他不喜歡的蔥和蒜,就開始罵罵咧咧,,導(dǎo)致朋友家的僮婢都很厭煩他,。他自己做飯,米都是要數(shù)數(shù)的,,柴火買回來后,,要分成小捆,每燒一飯,,米三小盒,,柴七小捆,多一點也不行,,別人都笑這是“米珠薪桂”,。他有一個記賬的簿子,家里什么東西都登記,,有人看了一下,,無非是些竹頭木屑而已,一張破紙,,一支壞筆,,也認認真真記錄著,見者無不捧腹,。他還有個習慣,,凡物皆有定處,不能相雜,,拿任何東西都先到記賬簿上查一查,。范方曾親眼看到這一幕:邵山人用了一把錐子,沒有放回原來的地方,,出門時想起這件事,,必須打開門重新放好才肯罷休。他經(jīng)??匆娎先藶榱艘患|西,,一會兒啟,一會兒閉,,一會兒封,。 他開始逢人就說前朝的事,,說六十年前那些文壇掌故,說傳說中那些老前輩對他的款款情誼,,說天下名園里的剪剪輕風,,說著說著就開始流眼淚,然后一個人沉默,。有人說,,他懷念的不是那個漸漸遠去的朝代,而是那個情竇初開的自己,。 他總是往水繪園里跑,。水繪園來了一個年輕人,喜歡聽他說這些老話,。天不亮,,老人就來了,年輕人還在睡覺,,他就坐在那里等,,有時一直到太陽西斜也沒有一句怨言。有人提醒年輕人,,要他保持距離,。令人奇怪的是,這位年輕人在如皋的這七八年里,,老人從來沒有罵過他,總是輕聲細語,,一說就是一整天,,而且無話不談。這個年輕人,,就是宜興的陳維崧,。順治十五年(1658)十一月,他來如皋拜訪父執(zhí)冒辟疆,,就一直留在水繪園的深翠山房里讀書,。 陳維崧畫像 天下皆知陳維崧喜歡伴讀的徐紫云,其實山人與他同有“斷袖之癖”,。昔日在鄒迪光的惠錫園,,邵潛也喜歡上了那里的一個歌童,很想把他帶出來,,最終羞澀的錢袋讓他斷絕了這個念想,。透露這秘密的還是范方,這位年輕人與晚年的邵山人也是不離不棄,。 老人八十歲時,,陳維崧為他寫了一篇《邵潛夫先生八十壽序》,。陳維崧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老人于周秦兩漢六朝的文章,,無所不習,,尤其精通《文選》;五言古詩,,古雅絕倫,;篆書和八分書更是沒話說;最厲害的當數(shù)文字學(xué),,千筆萬畫,,沒有半點差錯;生平著書不下數(shù)十萬言,,多被人拿走,,真是太可惜了。陳維崧感慨萬分:“古今文人才士窮愁者為多,,然未有窮愁如邵先生者,。” 收去刀光劍影的如皋城,,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高低徐疾的吟哦聲與軟糯綿長的念白聲此起彼伏。這里的士子們又多了一份雅好,,他們磨石起稿,,掃屑拓款,沉醉于刀鋒游走在石頭上的艱澀與痛快,。篆風之盛,,幾乎家家秦漢,戶戶斯籀,。就在刀起刀落纖塵飛舞之間,,一個篆刻流派悄然誕生。黃經(jīng),、許容,、童昌齡就如正午的陽光,溫暖而明亮,,他們被后世尊為“東皋印派”的開宗三祖,。而那位邵山人,整個世界差不多都遺忘了他,,還會有誰想起他呢,? 或許有一人,就是那位揚州府推官王士禎,,自從那一次城西委巷拜訪之后,,每次寫信給冒辟疆,,他都要順帶問候一下邵老前輩。兩年后的康熙四年(1665)二月底,,風華絕代的王士禎又一次來到如皋,,冒辟疆出郊迎之,并于三月初三在水繪庵舉行修禊雅集,。那一天,,晴絲飄蕩,繁英偶落,,空氣中漂浮著春天才有的那種淡淡淺淺的味道,,陳維崧、毛師柱,、許嗣隆,、冒禾書、冒丹書都在,,大家先是在寒碧堂中品茗,,茗罷折入枕煙亭,觀賞文徵明的《蘭亭修禊圖》,,然后泛舟洗缽池,。就在剛剛要解纜登舟的時候,王士禎突然說:“茲集也,,可無潛夫乎,?”于是有人飛快地奔向城西。八十五歲的邵潛已經(jīng)抱疾好幾個月,,當聽說王士禎有請,,他強支病軀乘著一輛小轎子來了。山人的到來,,讓王士禎十分開心,當場提議“詩不限韻,,人不一體”,。那天他興致極高,只見他坐在湘中閣中,,隱囊側(cè)帽,,望之若神仙中人,一揮手就是《上巳辟疆招同邵潛夫陳其年修禊水繪園》十首,。其詩如大?;仫L,神龍不測,,眾人皆驚為天人,。邵山人也受到感染,,已經(jīng)很久沒有賦詩的他,也顫巍巍地吟出一首: 山園曲曲恣尋幽,,不減蘭亭昔日游,。 詩名《上巳水繪庵同王阮亭》,就是專門寫給王士禎的,。雖然沒了早年的遠山含翠,,但畢竟是從萬歷年間就養(yǎng)起的那一份煙霞氣,字里行間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大雅不雕,。王士禎由衷贊嘆:“好詩還是邵潛夫,!”多年后,他在《池北偶談》中說起這件事,,還感慨“尚能與予輩賦詩”,。他對山人的尊敬,完全發(fā)自肺腑,。 《水繪庵雅集圖》,,(清)戴洵 繪 接下來是觀看冒氏家班的演劇,那天演的就是老人最喜歡的《紫釵記》與《牡丹亭》,,但老人不得不先回去了,,他早已體力不支。 王士禎向老人借了一本《州乘資》帶回揚州,。二十七年前的崇禎十年(1637)三月,,他祖父王象晉為《州乘資》寫序時,對這部書贊不絕口:“美而不溢,,諷而不阿,,誠信而足征,質(zhì)而可傳也,,殆志中之南董哉,!”王士禎很想抄錄一部,但令他沒想到,,他再也沒有機會歸還給老人了,,就在回揚州的次年,那位滄桑閱盡的“萬歷年中古逸民”就與世長辭了,。這本書,,他一直帶著身邊,,親筆校對,后來他做到刑部尚書,,還在書上鈐了一方“總憲尚書”的印,,珍重收藏在他的池北書庫。每當他看到這部書,,記憶的湖泊里就波光粼粼,。 水繪園修禊是山人留給世人最后的亮相。這之后,,很少有人看到他了,。據(jù)陳維崧記載,山人患滯下已經(jīng)一年多了,,雖然冒辟疆不停地給他送醫(yī)問藥,,但他還是明顯感覺到老人的身體越來越差。一次閑話中,,一輩子沒有說過泄氣話的老人突然不加掩飾地長嘆一聲:“顧千秋萬歲后,,誰知有邵山人者?” 銹跡斑斑的鏡子里,,山人看到一棵蒼老的樹,,青春與才華樹葉一樣紛紛飄落,剩下發(fā)朽的樹干和枯萎的樹枝,,只能孤獨地站著卻又無可奈何,。望著滿地的故事,多么希望這些故事能夠被風吹走,。然而他痛苦地發(fā)現(xiàn),,故事卻像落葉一樣越堆越高,直至淹沒他的頭頂,。 誰也不知道老人離開時的場景,。在他去世后,通州來了一叫邵茂遠的人,,自稱是山人的侄輩,,黃輔把他打發(fā)走了。他把山人安葬在縣東十里湯家灣黃氏祖塋的西南方,,距離他父親黃應(yīng)征的墓只有二十步,劉嫗的墓緊緊依靠著他,。山人在人世間太孤獨了,,他不想讓他在另一個世界里再孤單。黃輔的心底隱隱作痛,,他不知道是那個凌亂的時代辜負了山人,,還是不諧俗的山人辜負了那個時代,。 一百三十多年后,如皋有一個叫徐觀政的名士,,從兩浙鹽運副使離任后,,尋到湯家灣,他出錢重新修葺了邵山人的墓,。范鳳翼的六世孫范崇簡聽說后,,頗有感慨,寫了一首詩:“天譴徐司馬,,搜奇至古墳,。再添三尺碣,常護百年云,。佳侶分人鬼,,高情絕見聞。夜臺應(yīng)自慰,,終不喪斯文,。” 假如陳維崧還在,,肯定會說,,那個叫邵潛的山人只是走遠了,其實他并沒有死,。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