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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文學(xué)|胡增官:沒有眼淚的葬禮

 魏維 2022-10-20 發(fā)布于中國澳門

     且用一生笑對苦難

     文/魏維     

     如果用一個詞來總結(jié)胡增官先生的一生,,我覺得應(yīng)是笑對苦難,。我從未在胡先生嘴里聽到過任何的抱怨之詞,只是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了他苦難歲月的點滴,。他講話時愛笑,,連聲音里都帶著笑意。其貌不揚,,但每一篇文章都細膩得打動你的心,。他說我原來走了很多彎路,現(xiàn)在寫作小說,,自己覺得并沒有創(chuàng)作散文時耗費的心力大,,但取得的成績卻不小。你現(xiàn)在這個年紀,,就開始寫小說,,還有了一個好的開始(2015年我的一篇短篇小說獲獎,,胡先生是評委),要堅持下去,,用作品說話,。可惜我沉不下心來,,那篇小說之后又逐漸把力氣分散,,用到散文、詩歌甚至評論中去,,皆淺嘗輒止,,實在愧對先生的期待。

       經(jīng)常聽到他人評價胡先生,,說那是一個徹底的文人,。文人一詞不但在為文上,更在為人上,。朱以撒先生《像潮水一樣漫過》文中寫到他的老師俞先生,,有這么一段話:老式的文人喜愛清潔整齊,即使病篤住院,,也是行跡明朗,。人的尊嚴有時就是如此,不以病態(tài)出現(xiàn),,不以病人的身份展示,。自胡先生去年夏天患眼疾以來,我去探望過幾次,。每次他總是遺憾自己沒法看書了,,更別說手機。說作家沒法閱讀,,真是去了半條命,,卻從不談眼疾治療給自己身體上帶來的任何病痛,并不以為意,。

      三月中旬,,我還習(xí)慣性地在微信上與他聊天,希望他能到武夷學(xué)院來給學(xué)生們上一堂小說創(chuàng)作課,。胡先生很認真地回復(fù)了我:可能早了些,,目前視力尚模糊,少閱讀,,沒書寫,,人還有點呆。到時六月有個機會,,將邀請《人民文學(xué)》組織的10名左右文學(xué)名家武夷行,。合適的話組織他們與學(xué)生見面會,。至于我,肯定得有與學(xué)生講講文學(xué)的公益心,,比如與文學(xué)小組座談聊聊文學(xué),比如上一堂課,,推動他人的熱心,。

       胡先生認真地在微信中回復(fù)了這么一段話,我卻不知先生的眼疾已經(jīng)是越發(fā)厲害了,。到了四月,,因在微信中聯(lián)系胡先生久久未能回復(fù),突然在出差時接到了胡夫人的電話,。她說胡先生因眼疾治療的副作用身體受到很大影響,,現(xiàn)已轉(zhuǎn)到省立醫(yī)院重癥室,看到了我的信息就給我打個電話,。我擔(dān)心胡先生的身體,,卻又怕打擾他休息,就讓胡夫人轉(zhuǎn)達我的慰問,。

       就在四月,,不過是十余天而已,便在群里接到了胡先生離世的消息,。真是晴天霹靂,,讓人無法相信,我始終無法相信,,那么多的人都無法相信,。胡先生一生笑對苦難,可是苦難卻讓人無法再展露笑顏,,這是多么殘酷的現(xiàn)實,,讓人真要怨恨起老天的不公來。

        胡先生今年初在《草原》上發(fā)表了一篇短篇小說《沒有眼淚的葬禮》,,我當(dāng)時便像先生約稿,,希望能將它放在武夷微文學(xué)上推送,他說可以,,就是有點悲,。編輯覺得淡寫深度,人物有亮點,。稿件發(fā)來后,,我認真地讀了又讀,卻始終沒能找到好的切入點展開評論,,遲遲未能推送,。如今,,且以此篇作為一種紀念吧。

        胡老師一生笑對苦難,,即使在彌留之際,,也只輕輕擁抱了一下妻子,面帶微笑輕輕離去,??墒窃谒脑岫Y上我還是不爭氣地躲在角落抽泣。陳果老師勸慰我說,,起初我非常難過,,后來我想胡增官的一生還是非常成功的,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文章著述,。我想除了幾篇未完成的小說之外,老胡應(yīng)該沒有什么遺憾了,。

       胡先生,,且讓您帶著生花的妙筆到另一個國度去續(xù)寫傳奇吧。

                                                                                                        2017年4月28日

沒有眼淚的葬禮

文/胡增官

陌生的表哥

“小時候我?guī)н^你,?!弊苑Q表哥的人說。

表哥找到我,。我正在水龍頭前搶位置洗缽頭,。一溜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寒涼的水,擾攘人聲有爭執(zhí)也有打趣,。我是沉默的那一個,,只到期中期末考試成績張榜公布那幾天,我的話會多起來,。

“你很得意年段第十二名,。”說話的是我同宿舍同年段不同班的同學(xué),,他站我隔壁洗缽頭,,拿仰望星空的眼光看著我。大紅光榮榜貼在學(xué)校宣傳欄,。宣傳欄豎在校門入口的圍墻邊,,黑油油一排,像常年停放一列煤炭車,,格外招攬眼目,。昨天傍晚紅榜貼上去的時候,我第一時間看到,,行草毛筆字,,紅紙邊數(shù)點漿糊還沒干透,。如我所想,年段前二十名上榜,,我在第十二名,。年段兩百五十七個學(xué)生,我總分排在第十二名,。班主任說加把勁后年能考上一中,,我知道保持這個成績也能考上一中。

“你是胡草本,,我表弟?!彼驹谖疑砼钥亢蟮牡胤?,靠前是爭搶著洗飯盒,洗缽頭的學(xué)生,。二百來個寄宿生,,只有二十二個水龍頭,大家亂哄哄地搶,。誰想排隊就等著最后一個洗,。

“他是胡草本?!蔽疑砼运抻褤屜日f,。

缽頭是古老的制件,陶土燒制,,上一層黑棕色陶釉,,笨重易碎。

洗了缽頭淘米,。米拿塑料袋兜上,。我一餐限吃三兩,一個熱水瓶鋁蓋幫我把關(guān),。三兩米蒸熟,,膨脹到缽頭中腰,空出的上半截深幽廣闊,,我的肚子也像空出半截,,堪可走馬。宿友的應(yīng)答打住我傾倒白米動作,。這當(dāng)口我被人擠了出來,,米一半留在缽頭,一半留在塑料袋里,,被我隨手帶出來,。我看到自稱表哥的人,,修長黧黑的臉,頭發(fā)毛楂楂豎立,,牛大眼睛混沌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你是我表哥?”我說,。

他穿黑色舊襯衫,,外面披一件褪色的黑褂子。我很困惑在哪兒見過他,,又好像從未見過他,。

“我是你表哥,你大姨的兒子,?!?/span>

我確定我有大姨,聽我爹說還有二姨三姨,。我娘死后,,我們不太來往,有事也是我爹出面,,與我何干,?可表哥忽然一早找來,奇跡般認出我,。我很納悶,。我兩歲沒娘,跟他們不相往來,。不是他們不來,,是我爹帶我出來,遠離那個生我的地方,,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讀書的時候央求化肥廠子弟小學(xué)收留我,爾后,,我順理成章考進這所中學(xué),。班主任預(yù)言,我有希望考上省重點——一中,。就這些,。驀地冒出一個黑臉表哥,我很煩惱,。表哥還要我跟他走,,我更煩惱。

我說我要上課。

表哥說:“你讀書那么好,,耽誤幾天不礙事,。”

我說我不去,。

表哥說:“你得去,,這事情太大了,不去不行,?!?/p>

我說什么事這么大。我印象里除了死娘無大事,,娘死的時候我屁事不懂,。

“天大的事,”表哥說,,“你不去會后悔一輩子,。”表哥表情凝重,,好像真有什么大事和我有關(guān),。我被表哥嚇著,,還是害怕真有大事,,跟宿友說你幫我寫假條,請兩天假,。我從未請過假,,包括小學(xué),包括感冒發(fā)燒,,請兩天假班主任不會責(zé)怪,。

我一去五天(后三天我生了一場病,躺床不起),。傍晚踩著霞光回到學(xué)校,,人脫了形,身上臟兮兮像叫花子,。這是題外話,,按下不表。

我跟自稱表哥的人從食堂走出來,。

食堂在校園最里頭,,從里頭走出,要經(jīng)過一棟青磚老式教學(xué)樓,,一排花崗巖板條圍墻,,圍墻前有幾叢毛竹。離上課時間尚早,沒有誰和我打招呼,。只有風(fēng),,好大的風(fēng),刮跑地上干枯變形毛竹葉四處打卷翻轉(zhuǎn),,制造一個零亂的陰天早晨,。一片毛竹葉從我眼前刮上半空,在橫空電線上稍作停留,,兜轉(zhuǎn)頭滑翔落地,,翻了個跟斗,像忽然失去體重的跳高運動員,,慘敗落幕,。

季節(jié)有著蕭殺的況味,我驟感凄涼與不安,,沒來由地,,想跟陌生表哥說說話。表哥佝僂后背,,一味低頭趕路,,我緊跟的步伐因吃緊而亂套。

表哥走過宣傳欄稍作停留,。寫我大名那張大紅紙掉下一角,,隨風(fēng)上下翻飛。表哥大概沒看懂大紅紙上他表弟名字,,顧自繼續(xù)往前走,。出了校門,表哥留步,,等我趕上他,。表哥對身邊的我說:

“小時候我?guī)н^你?!?/span>

“我不記得了,。”

“真不記得,?”表哥邁步,,“沒良心的家伙?!北砀绺砂鸵恍?。

“是不記得,你想告訴我什么,?”

表哥身體格愣一下,,眼睛望著遠處,幾根插天煙囪像祭天蠟燭噴吐裊裊黑煙。黑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不到天堂方位,。我目眩,收回的視線落在近處,,大片甘蔗林俯仰波動濃淡過渡變幻的綠意,。幾個孩子從甘蔗地鉆出來,手上抱住粗長甘蔗猛啃,,咀嚼出甜蜜聲響,。

良久,表哥說:“在我們外婆家,,我?guī)н^你,,那時候你娘,也是我姨,,生病,,沒奶水,你嚼我手指頭,?!北砀缭凇巴馄拧焙汀拔乙獭奔恿酥匾簦路鹚齻冇卸嘀匾?。

“可是,,我沒有印象?!?/span>

表哥唉地長嘆,,很失望,,好像嘆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我聽說外婆是個瘋婆子,他姨,,也是我娘,,打小抱出去做童養(yǎng)媳。后來,,我娘和我爹合巹,,瘋婆子認了我娘?大致如此,。

表哥輕甩手臂行走,,十根手指黑乎乎,我看了想嘔吐,。肚子里是否殘留表哥手指毒素,,想想后怕,剎住腳不走了。

表哥走出一段路,,發(fā)現(xiàn)我沒跟上,,倒回頭,臉黑如同扣上一口鍋,。

表哥說:“走吧,,這件事慢了就趕不及?!?/span>

“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p>

仿佛被下了迷幻藥,,我發(fā)狠地往前趕,趕上表哥,;我發(fā)狠地往前跑,,甩下表哥。我預(yù)感真有什么大事等著我,。昨晚躺在宿舍通鋪做了一個夢,,不是發(fā)紅榜的美夢,紅榜昨天傍晚發(fā)布了,,沒懸念,。是噩夢,具體夢見什么,,被起床鈴聲敲了幾下,,記不清了。人一輩子要做多少夢,,都記得起來,,一生一世都活在自己夢里,那是啥滋味,。

表哥氣喘吁吁趕上我,。他沒有責(zé)難,我?guī)退麚寱r間,。表哥超過我,,噼噼啪啪往前跑。他穿塑料人字拖,,跑起來節(jié)奏感特強,。我穿爛布鞋,上課不準光腳,,不準穿拖鞋,。班主任變態(tài)狂,,沒收拖鞋,擲鐵餅樣把學(xué)生拖鞋從樓上投擲出去,。

表哥跑出一段路,,看到我遠遠落在后頭,慢騰騰移步換景,。表哥噼里啪啦跑回頭,,臉一沉,黑如舞臺上包公,,惡狠狠地說:“快點哦,,祖宗,人都死了好幾回了,?!?/p>

“誰死好幾回?”我發(fā)問,。

表哥輕拍一下嘴巴,。

我懷疑他嘴巴上停了一只蒼蠅。

表哥笑了,,說:“沒,,沒人死。這么好的天氣怎么會死人,!”表哥抬起拍嘴巴的手,,指著遠處。

他沒叫我看,,我還是看了,,順著他黑如涂炭的手指,我看到煙囪走沒了,,迎面走來遠山,。遠山蒼灰,連綿起伏,,排山倒海,,似要撲過來,。我趕忙收回眼睛,,看到腳下的一條機耕路。路旁高高甘蔗地,,低低菜地,,呈棋盤狀差互排列。天和地暗中舉辦一場博弈,,我和表哥誤入棋局,。

我很疑惑,,一早鬼使神差跟表哥出來,沒有明確動因,,卻走上了一條老路——一條通往我父親工地的路,。我承認閱歷不如表哥,估摸表哥快上四十歲,,是唯一跑到學(xué)校認我做親戚的親戚,。我有沒有感動的成分不好說,看到親人,,我才跟出來,。表哥好像在糊弄我,帶我去往父親工地的老路,。天下路有千萬條,,這是一條我一個月走一次的傷心路。父親是個悶葫蘆,,他用嘆氣跟我對話,。

父親活得不容易,他呆的工程隊,,俗稱土建隊,,小工頭招攬一眾懂技術(shù)的游兵散勇,承攬化肥廠修修補補雜碎工程,。我父親在土建隊搞水電,。他哪兒偷學(xué)的技術(shù),我無從知道,。他用技術(shù)養(yǎng)活我,,這就夠了。夠了嗎,?我不喜歡父親,。想過現(xiàn)在要能養(yǎng)活自己,我會遠離父親,,一年半載看望他一趟,。

“我不走了?!蔽伊⒍ㄒ粔K刻著公里數(shù)的小石頭前,。

表哥變了臉色,黑里透著淤青,。他推一把我,,說:“不去不行,你會后悔兩輩子,?!?/p>

我說:“后悔就后悔,,有什么要緊?!?/span>

“很要緊,,去了你就知道有多要緊?!?/span>

他又推了我一把,。這一把使了點勁,我踉蹌出一段路才站穩(wěn),。一路上我?guī)缀醣槐砀缤浦?,貌似我走不動,表哥助力,。這顯然很滑稽,。裝滿一車捆扎甘蔗的拖拉機從我們身邊突突而過,司機怪異地看了我們一眼,。

眼前一屏橫山,。通過橫山間的埡口,跳出一片群山拱圍的大盆地,,山的這邊大片低矮民房,,山的那邊大片烏黑廠房,兩根大煙囪拔地而起,?;颐擅商炜胀淌蔁焽杳巴坏臑鯚煟[約傳來刺啦刺啦鍋爐排放水蒸氣聲響,。

機耕路接上橫貫的馬路,,車過處,路面煤塵四起,。表哥的腳走到黑,,他在分岔的馬路口停住,手搭涼棚左右觀望,。沒有灼目日頭閃眼,,表哥的動作可笑。他似在判斷走哪條路,,一時拿不定主意,,臉上疑慮重重。表哥給我的印象不好,,心事重,,憂疑多慮,不像日子過舒坦的主兒,。冷不丁多出這樣一位親戚,,我有著不祥的預(yù)兆。假如此時還在學(xué)校,,他提出跟他出校園,,我斷斷不會答應(yīng)。現(xiàn)在路走了大半,,倒要看看他葫蘆里究竟裝著啥藥,。

表哥認準我走上的岔路,追上我,,與我并排行走,,臉上露出諂媚,說:“表弟,,我有個堂妹,,人長得很漂亮,這么說吧,,像影星劉曉慶,。”

表哥在看我,,腳下絆了一下,,往前趔趄一步,站穩(wěn),,扭頭對著我,。

這里有訂娃娃親的傳統(tǒng),鬧出過指腹為親的娃娃親長大后解約的鬧劇,。這些年傳統(tǒng)淡化了些,,但沒有完全化掉。父親也萌生過念頭,,沒有誰家看得上家貧如洗,、單丁獨苗的我,父親才作罷,。表哥啥意思,?想把他堂妹劉曉慶許配給我做成娃娃親?我呢,?在年段成績第十二名,,準能考上一所好一點的大學(xué),將來做公務(wù)員人五人六,,要不要貌美的鄉(xiāng)村女娃劉曉慶做老婆,?表哥找我來,是要當(dāng)著我父親的面撮合,?

見我機械行走的呆樣,,表哥說:“我堂妹不單單貌美,,還很能干?!?/p>

“不說這些好不好,,”想到跟表哥白跑一趟,心里窩火,,語氣生硬,。

“好好,等看到你爹再說,,”表哥神神叨叨,,“你肯定看得到你爹?!?/p>

這不廢話嗎,?我懶得理會。

表哥沒帶我進廠區(qū),,他帶我走進離廠區(qū)還有一里路的獨立樓院,。院子里花圃、回廊,、池塘,、大樓排列有序?;ㄆ月浼t滿地,,池塘淤著黑水,回廊像油了一層棺材漆,,大樓瓷磚不見白底色,。花事零落的園圃,,也鍍上黑邊,。一處黑院落,太晦氣了,。我隨表哥走到二樓小會議室,。會議室坐著幾個人,個個有頭有臉,。他們舒適坐在皮沙發(fā)上,,整個身體嵌入皮質(zhì)里。

他們看到表哥,,動了動身子,。只有一個腦袋圓乎乎的胖子站起來。他吐著煙圈。煙圈飄飄上升,,擴散,。他臉朝天花板,對空冷漠地說:“來了,?”

“來了,?!北砀绲椭^,,謙恭地站立,手放前擱后,,最終放進褲兜,。

我哪見過這陣勢,像被老師叫到校長室,,低頭瞅著黑乎乎豁口鞋尖,,單等劈頭蓋腦批評。

“你確定監(jiān)護,?”

“是的,。”

監(jiān)護,?啥叫監(jiān)護,?我云里霧里,捋不清思路,。胖子叫了一聲誰,,那個提著黑色包的中年女從舒軟沙發(fā)上站起,走到會議室中央橢圓形會議桌前,,拉開提包,,摸出兩張紙,展開,,鋪在桌面,,叫簽字。

表哥畏畏縮縮走近,,被無禮拒絕,。“你不能簽,,他來,。”

他,,指誰,?

表哥扭頭看我,五官走樣,滿目驚恐,,被什么嚇到,?我越發(fā)疑惑表哥神神道道,究竟拿我演一出什么戲,。

“你,,過來!”胖子手指上夾一支煙,,黑如熏肉的短胖手指猛然使勁,,指向我。一團柱形煙灰斜著掉落地,,露出煙頭一點劃動的火星,。    他命令的語調(diào),簡短有力,,不容回旋,。

我哪見過這等正規(guī)到殘酷的陌生場合,上年紀的表哥尚且悚到躲一邊,,我豈敢不聽指令,?抖抖索索走過去,每走一步,,大腦便麻木一點,,挨到桌邊,感覺不到自己呼吸和心跳,,接過中年女人手上黑色鋼筆,。不容我發(fā)呆,她指著斜拼一處的兩張表格點了兩下,,這兩下都點在長方形框格當(dāng)中,,說:“寫你姓名!”

又是命令語氣,。

我機械地照她指點的框格,,下意識寫下兩個姓名:胡草本。手抖顫,,老師看好的字,,我寫成四仰八叉,像三處散落的細木炭,。

寫完,,呆呆的,等她下一個命令,。

她不合時宜露出笑顏,,從包里掏出一扎牛筋捆扎的錢,,紅艷艷的錢,送到我面前,,我挨蜂蟄似的收緊手臂,,表哥五根焦黑手指已經(jīng)搭上錢。

“你別管,!”她大眼一瞪,,喊道,“你拿著,!”

一扎硬繃繃的錢兀然杵到我眼皮下,。我像看到一把火星四濺的火鏟直直捅來,本能跳開,,內(nèi)心充滿末日絕望,。我實在吃不準是現(xiàn)場還是夢境,。

表哥黑臉緊繃,,低聲說:“草本,你接下,。

我還在猶豫,,表哥沖上來,抓過我的手,,強制摁到托在女人掌心的錢幣上,。我哪摸過這么厚的錢,心里一只撲捉蟲子的青蛙在蹦,。

“拿著,!”女人一聲斷喝如驚雷。

我身子一震,,手自然抓住這疊錢,。

我怯怯抬頭,先看到一張女人方臉,,接著看到表哥瘦長黢黑臉暈淡出似紅非紅的一抹,,意外看到有人拿著相機朝我們咔咔拍照。

“這事妥了,,你們可以走了,,有我們的人在現(xiàn)場?!迸肿雍诤鹾跖质种复料虼箝T,,下逐客令。

我沒動,。

表哥謝過他們,,一把搶過抓在我手上的錢:“我?guī)湍惚9?。?/span>

我訝異表哥黑褂子居然塞得下一扎厚厚的錢,。

表哥領(lǐng)著我走出大門,。我感覺大難臨頭,大粒虛汗順著額頭滾滾而下,。我慢慢吞吞走,,急壞表哥雙手一拽,拖住我一溜小跑,,快步跑過化肥廠外圍墻,,廠里突然冒出的一股水蒸氣沖倒表哥。表哥帶倒我,,滾到黑黢黢水洼,。表哥一骨碌翻起,摸一把藏錢的胸口,,舒一口氣,,吸一口氣,使勁拖起無辜望著他的我,。表哥一手拷緊我手臂,,勁頭大過貨車,像風(fēng)神帶動我向前翔飛,。我與地面蜻蜓點水,,若即若離。風(fēng)從耳邊刮過,,刮破耳膜的耳朵隱隱作痛,。

終于落地,來的是我父親帶我到過的地方,,一排偌大污水處理池,。最終排入河流的水卻黑如汽油。池子旁長著稀稀拉拉枯黃的草,。一群人正向這邊觀望,,看到表哥卡我手臂呼哧呼哧跑來,壓抑聲音相互提示:“來啦,,來啦,,來啦……”

跑近時,他們主動讓開一條道,,像拉開的黑色幕帷,。我看到我父親躺在一塊門板上,身上黑黑濕濕粘著一層油,,肚子鼓脹如水牛,,臉卻是被洗過,。我從粘著一層油的臉上認出父親。父親眼睛睜大大,,滯留著瞬間死亡的驚駭,。

 

父親的后事

當(dāng)天下午,父親尸體被運回村口停放,。

表哥央求工頭,,讓化肥廠派一部車。工頭不鳥這個忽然冒出來的表哥,。表哥拽過我,,給工頭下跪磕頭。我見過父親粘滿油污濕淋淋尸體,,嚇傻,,任由表哥擺布。表哥說下跪磕頭,,我就下跪磕頭,。

工頭動了惻隱之心。他一開口,,廠長答應(yīng)了,。廠里一部銹跡斑斑的卡車說到就到,停在污水處理池旁,。

表哥拉住我給司機下跪磕頭,被司機一把撈住,,說:“免了免了,。”

司機有點厭惡,,跪下去的地方是草泥,。司機是個和善人,年輕,,壯實,,雙下巴。裝尸體晦氣,,定例給彩頭,。表哥唏噓這孩子沒爹沒娘,可憐,。司機和氣臉一翻,,翻出難看的一面,呵斥:“你有完沒完,?”

司機一生氣,,表哥給的一個小紅包被粗莽地推回去,,轉(zhuǎn)身爬上駕駛室,突突發(fā)動引擎,。表哥忙亂拉我從車頭轉(zhuǎn)到車后斗,。我身上污泥干透后硬繃繃,行動艱難地爬上車斗,。車斗里,,一部黑漆漆小棺材,是表哥臨時叫棺材鋪送來,,草草收殮父親鼓著青蛙肚子的臟兮兮身體,。蓋棺時出了麻煩,兩個工友站到棺材板上踩踏,,好不容易才將父親盛滿水的肚子踩癟下去,。我卻像一根木頭,聽任棺材鋪伙計罵罵咧咧地釘棺材,,油黑漆,。他們齊齊兒吆三喝四抬著棺材上車。

我剛站穩(wěn),,車隆隆往前開,。父親忽然變成棺材,我沒晃過神,,內(nèi)心被恓惶占據(jù),。打小害怕黑幽幽棺材,現(xiàn)在局促到幾乎貼著棺材,,恐懼感震撼卡車顫巍巍搖晃,。

車開的很慢。

表哥要我哭,。父親工友要我哭,。我哭不出來。我試了試嗓子,,還是哭不出來,。自打在污水處理池旁見上鼓著青蛙肚子,全身上下粘一層黑油的父親,,我沒哭過一聲,,流過一滴眼淚。

后來,,父親的死成了我一個化石的心結(jié),,他死的很冤。污水處理池堵塞,,父親他們拿抽水泵抽水,,抽著抽著,,抽水泵罷了工。抽水泵沉在水底,,蒙了一層油的池子像蓋上一層毛氈,,啥都看不見。抽水泵大幾十斤重,,扯不上來,。父親一急,三兩下剝掉衣服,,蹬掉鞋,,扶住水泥池邊探身試腳。腳剛?cè)胨?,父親渾身一擰,,像一條被鯊魚拖住尾巴的海豚,直戳戳入了水,,瞬間活活電死,。

表哥見我不哭,很氣憤,,抬腿踢了兩腳我腿肚子,,試圖踹疼踹哭我。我晃了兩下,,沒感覺疼,,沒哭,。

父親工友說阿頭蒂叔活得很不值,死了沒人哭。

他們在車上的風(fēng)中議論,話讓風(fēng)扯成一截一截,,聽不真切。

車過橋過涵洞,,我喉頭忽然發(fā)癢,,照他們的意思喊了。

我哭腔哭調(diào)高喊:“爹,,過橋了,,跟我回家,?!?/p>

我哭腔哭調(diào)高喊:“爹,過涵洞了,,跟我回家,。”

我招魂,教父親靈魂認路,。

一路橋不多,涵洞多,,我一遍遍地喊,,就像子規(guī)啼血。我喊到離村口不遠的地方,,聲音喊啞了,。過最后一處涵洞,我喊出了一口血,,鮮艷地吐在棺材頭,,如同棺木里長出一大朵杜鵑花。

車在村口停住,。這兒是個山窩,前不巴村后不著店,。我陌生到麻木,。

村里規(guī)矩,,客死外頭的人尸體不準進村,,不然,會給村里帶來無妄之災(zāi),。

司機吆五喝六指揮他們卸車,。他們做慣苦力,,卸車是老本行拿手好戲,,何況棺材板薄如木板,能清晰聽見里頭父親顫抖的聲音,。我懷疑父親沒死,,但我沒有勇氣叫人開棺救父親。

卸下棺材,,卡車逃難似的一溜煙逃走。

棺材擺放路邊,,像馬戲團裝道具的長箱子,,單等演出開始。

這時節(jié),,向晚的風(fēng)瘦勁有力,,像刀子割臉。表哥捂住瘦長黑臉,瞇縫眼睛,坐在寫著公里數(shù)的石墩上,甕聲甕氣解答勞作歸來的路人好奇。

路人都是村民,,都上了年紀,,扛鋤頭挑筐三三兩兩走成黃昏景象,。

他們眼里分明寫著對莫名死者的獵奇和悲憫,。

“誰歿了,?”

“草本他爹,?!北砀缈粘鑫婺樀氖直葎澮幌挛遥至ⅠR捂住臉。

他們瞅幾眼我,愣了愣。他們似乎沒認出我,,不能明確草本他爹是誰。

“死的是我姨夫,?!北砀缪a充說。

這更含糊了,,他們尚且不明白草本他爹,,如何弄懂拐了彎的姨夫。

“別繞,,直說名字,。”

“阿頭蒂,?!?/span>

“誰?……阿什么蒂,?”

“阿——頭——蒂,,小名?!北砀缱肿种劐N敲擊,,不耐煩。

薄暮,,天斷黑前,,最后一位返村老者孑孓迎來,。他從表哥嘴里得到答案,沉吟道:“是有一個阿頭蒂,,北邊村的,,出去十來年了,他怎么就死了,?”他嘴里呢喃著,,孑然離去。

夜是一口大鍋,,一扣,,地面全黑。干燥的夜,,只有風(fēng)還醒著,,呼呼地吹奏哀鳴曲。我躺在離父親十米遠的路里頭草地上,,睡著了,。父親想叩門而入,可是夢扉緊閉,,跨不進尚屬幼小者的小屋,。

我被推醒,睜開眼發(fā)懵,??辞迨潜砀纭K孟褚灰箾]合眼,,雙目像前些天早晨遺落的霞光,,紅得眼瞼在燃燒。

接著,,我看到十米外的棺材,,傷心洪水一樣彌漫開來,悲慟到面部扭曲,,就是沒有淚水涌出,。

父親三個工友約好似的前后腳趕到,帶來鋤頭,、鎬,、鐵鏟和土箕。他們說,,在哪兒,?

表哥被問住,傻愣愣反問:“你們說哪兒好,?”

“你是他們親人,,你定奪哪兒好,。”

表哥收拾軟塌塌疲態(tài),,振作精神,,像個地理先生環(huán)顧四周枯黃山嶺,指著他身邊百米處一條拉板車的土路:“從那兒上去找找,?!?/p>

土路背山,我跟他們爬上去,,看見一座山崗,,衰敗草叢間散落幾處荒冢。爬上去一段路,,在一塊兩張八仙桌大小的草地上留步,,默契地劈草挖坑。土壤松軟,,做慣苦力的人挖坑不在話下,不到晌午,,一個三鋤柄長,,一鋤柄寬,一鋤柄深的坑挖好,。

表哥的意思用手抬棺,。父親工友激烈反對。表哥妥協(xié),,照他們的意思花彩頭借來一部板車,,棺材架到板車上。

表哥嚇唬說:“草本,,你就要看不到你爹了,,你趕快哭,不哭沒機會了,?!?/p>

父親工友隨聲附和。

我在板車后頭默默跟著,,想了又想,,還是哭不出來。

板車上坡,,一人在前頭拉拽,,二人斷后助力。膠輪摩擦山道的咕嘎驚動棺材左右搖晃,,陡的地方棺材點點打滑,。他們不時停下來,,表哥咬牙斜著肩膀下死力頂回棺材。如是再三再四,。父親工友喘粗氣罵娘,,一會罵阿頭蒂活著不折騰人,死了折騰人,,一會罵阿頭蒂算白活了……

他們用砍來的杉木斜在坑里,,棺材橫著架住杉木滑進坑里入土為安。

我在棺材面上撒了幾抔黃土,。

他們使勁扒土埋棺,,如同埋一棵新種的樹,夯實根部,,砍一叢柏枝插在土包前,。

 “記住,這里就是你爹的墳?zāi)??!备赣H工友說。

我喉頭發(fā)緊,,頷了頷首,。

父親一工友指著表哥,對我說:“看在你爹份上,,我們分文沒賺……”

表哥叫道:“草本,,還不下跪磕頭?”

父親一工友橫蠻站到表哥面前,,動怒:“要磕頭的是你,,你這個賊子!”

埋掉父親,,我問到自己家門,,北邊隊護坡上高懸的一棟兩層獨樓,大鵝卵石壘就的斑駁山墻邊,,一溜露天茅坑,,臭氣被秋風(fēng)攪亂,四處流竄,。  

我搖晃對合木門,。木門發(fā)出沉重呻吟。蠟筆涂鴉成符咒的木門,,讓一把銹蝕掛鎖擋住去路,。我找來半塊磚,照著掛鎖猛敲一記,掛鎖嗒然斷成兩半,。推門當(dāng)口,,身后傳來蒼老聲音:“你爹阿頭蒂我記得,眉心間長著一只痦子,,一哭,,痦子變紅?!?/p>

聽到父親名字,,我回過頭。一位老阿婆顛著小腳,,端一碗熱騰騰白米飯,,頭頂一片黑皮癩瘡疤。她笑著,,癟癟小嘴咧開一條縫,,露出蒼白牙齦。她說:“你爹娘蓋房可苦了,?!?/p>

我盯住老阿婆,聽到這兒,,頓覺一條從歲月深處逆流而上的河流,,自心底回轉(zhuǎn)向涌,沖破喉嚨,,井噴式的爆發(fā)。一聲撕裂天空的嚎哭,,驚跳老阿婆失手扔了滿溢的白米飯,。天地忽然暗了一下,仿佛大雨降臨前的氣象,。

老阿婆說:“哭吧,,孩子?!?/span>

她推開咿呀作響的木門,,昏昧的屋子,布滿年久蛛網(wǎng),,一股濁重霉氣撲出來,,嗆老阿婆一陣咳。

我坐在門檻,,面朝屋里,,如野狼嚎啕不止。老阿婆勸不轉(zhuǎn)我,干脆坐到身邊,,默默陪著垂淚,。路過的近鄰漸漸圍攏,打聽明白后,,有嘆息,,有搖頭,有議論,,有哄勸,,有流淚……有的找來番薯米煎餅,勸我吃,。我失去知覺似的,,沉浸傷心世界里獨自悲傷成河,獨自絕望成河,。多年以后,,我回顧這場撕破蒼穹的漫長哭泣,悟出是積郁過度的悲痛一時決堤,。其實見到父親尸體慘狀的那一刻,,悲痛就成堰塞湖,壓抑堵塞,。目睹老屋屋是人非,,從此寒涼的世上無依無靠一個人走,便觸發(fā)最后防線,。后來聽說,,我從哭號到低泣到默默流淚,整整哭了四個鐘頭,。最終,,近鄰叫來的村醫(yī)注射鎮(zhèn)定劑,強制我昏昏睡倒,,才制止住我哭死的危險,。我在小腳老阿婆家昏睡一天一夜醒來。醒來第一眼看到表哥臉面,。他扔下我趕回隔壁村臨海的家門后回頭找來,,看到我睜開眼,他掏出褂子里手帕包裹的薄薄一疊錢,,說:“你爹死了,,你也不小了,要學(xué)會一個人活著,。這些錢夠你讀完初中,,初中畢業(yè)就去找事做養(yǎng)活自己。”

我握著比一扎薄了一大半的錢,,輕飄飄的,,木然點頭。

表哥急匆匆跨出門,,隱約聽到他說:“草本醒了,,我有急事,先走,?!?/p>

“你總算醒過來了,差點沒嚇死我,?!崩习⑵蓬嵉酱睬埃裁枷惭壅f,,“我去喂豬,,你表哥找來,我以前沒有見過,?!?/p>

我頭昏昏,下頜別別地疼痛著聽,。方才目送表哥消失門外,,一股疼自下頜蔓延,聽到老阿婆聲音,,我摸到了下頜痛源——高高隆起的腫塊,。老阿婆湊到跟前,看到我五官糾結(jié)的疼痛狀,,喜氣頓消,,擔(dān)心地說:“孩子,你生病了,?哪兒疼?”

她撥開我的手,,嶙峋如松枝的手指摸到下頜腫塊,,摁了摁。

我痛徹,,提臀吸氣,。

老阿婆跺足驚呼:“造孽啊,上天不長眼,?!?/span>

老阿婆找出家藏草藥,搗爛,剪一塊長條破布承托,,端到床頭,。

她托起我下巴,將草藥對準腫塊敷上來,,布條繞過雙頰,,在頭頂上打死結(jié)。

打完結(jié),,老阿婆湊近我額頭聞了聞,,抬手一試?!澳氵@孩子,,哭過頭,哭出病來了,,現(xiàn)在怎么辦,?”她生氣道。

她的孩子都在外頭,,孤寡一身,,飲食起居勉強自我照應(yīng),四鄰受她家人之托偶爾過來盯盯,,現(xiàn)在又多個沒爹沒娘的我,。老阿婆很無助地顛腳出門,不一會拿來一炷香,,抖抖索索點在床頭墻上,。別人家有事求助祖宗,求助玉帝和土地爺,,她有難事求誰,?我不知道。

透窗光影照著老阿婆團團轉(zhuǎn)的孤獨身影,。老阿婆轉(zhuǎn)了兩圈,,望一眼墻上星亮香火,急顛顛出門,。

她托鄰居趕緊找來村醫(yī),。

我在昏疼之中半夢半醒,明白老阿婆的行動,,無力回應(yīng),。半夢的意境,是荒原無邊燃燒的火焰,,父親戴面具在火焰里跳恐怖的儺舞,,一手執(zhí)戈,,一手持盾,雙手向上作青蛙跳,,邊跳邊“儺,、儺……”地呼喊。街上演古戲,,有時開頭演一出儺舞,,大人說驅(qū)鬼驅(qū)瘟神。

屁股挨了一針后,,我醒來想到夢境,,既難受又欣慰,父親在火中燃燒,,還為我驅(qū)鬼,。我不喜歡父親,父親是個悶葫蘆,,老用嘆氣跟我對話,。我從父親身上看到苦,考上初中后住校,,我一個月上工地向父親要一次錢,,錢維系著父子關(guān)系。

我在老阿婆家住了三天,,退了燒,,下頜腫塊大致消了,殘留絲絲疼痛,。我告別老阿婆,,她說:“行啊,你總歸要一個人活下去,,我也老了……”

老阿婆的話觸到我心尖,,有一條無形的線把她和自己勾連起來。她老了,,有遠在他鄉(xiāng)的子孫牽掛,,而自己呢?兩處墳包和一棟臭氣包抄的鵝卵石空房,。我撿一根棍子,,捅破層層封鎖的蛛網(wǎng)灰絲,一步步挨上樓梯,。樓梯嘎吱響著,與樓上老鼠疾蹄接應(yīng),,抗拒陌生人貿(mào)然光臨,。挨近樓梯口,,迎接我的是幾點綠豆大幽幽熒光,心口一提,,差點沒溜出喉嚨,。我干咳一聲,一陣老鼠奔逃雜沓腳步如雨點散去,。這幾個猥瑣小家伙大腦反應(yīng)遲鈍,,壓根沒想到來了異類入侵領(lǐng)地。

我摸索到一根黏乎乎變形彎曲的蠟燭,,掏出兜里火柴點著,。搖晃燭光辟出一方魅惑境地,墻角躲著灰蒙蒙箱籠,、鋤頭,、犁頭、竹籬,、竹笠,、竹匾、木盆,、木桶,、茶簍、鐮刀,、鐵耙,、匏瓢、洋油燈和掛在壁上的一張蓑衣……陳舊,、殘破,、銹蝕。雨中,,穿著蓑衣的父親扶犁趕牛,,駕駕的吆喝聲回蕩山間。身后,,跟著母親端木盆撒種子的模糊身影,。一道霹靂劃破山間,燒焦了男耕女播的田園畫,。

我念叨著,,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里屋門上搭著鐵門扣,,門扣中間把手銹跡似乎薄了些,不像十來年無人染指,,我直覺父親回來過,。我使勁掰開門扣,,輕悄悄推開小門。目睹里屋擺設(shè),,胸間一時滾過千軍萬馬,,想起神話故事中的漁夫,得到搭救對象把他們簡陋漁舍變成一棟小別墅的報答,??繅[著一張雕花描金大床,側(cè)對大床是一只雙門大衣櫥,,暗紅油漆折射淡淡光影,,有幾處老鼠咬噬的齒痕,露出里面木質(zhì),。這是父親為我準備的婚房大件,?父親斗大的字不識,著急與用心仿佛寫在上頭,??伤麖奈聪蛭彝嘎吨谎云Z玄機。爹,,你何苦呢,?淚水洶涌而出,耳朵里灌滿小腳老阿婆一早對我說的話,。

你苦命爹娘早先從山上小村搬到這個大村,,購地蓋屋,吃長蟲串的番薯米,。尋常能看到你娘坐在他人屋檐下,,矮凳面前圓形柿篩里攤著番薯米,番薯米上一串串牽絲蟲卵,。你娘直著眼睛,,麻桿樣細瘦手臂快速游走暗黃色番薯米間,剔走裹在蟲串里扭動的大胖米蟲,。那些被蟲子粉碎的細末,,留下來煮番薯米粥。那時家家日子難過年年過,,你們家尤其難,,你爹娘穿著破成條的衣服,吃野菜熬長蟲霉變的番薯米粥,。倆人一年到頭腳不點地忙到兩頭黑,,你娘生你臨盆前還在山上,被人發(fā)現(xiàn)了抬下山,,是我趕來接生,。

“你出生得順溜,,但像小貓皮包骨?!崩习⑵藕鋈恍χf,頭頂黑皮癩瘡疤一閃一閃發(fā)亮,。

我默默地聽,,像聽教徒傳教。

你爹走東串西借米,,借雞蛋,,借錢。你娘臭硬,,沒半個月就胸前兜著你,,背上茶簍上山采茶,死做苦做,,缺衣少吃,,一年多后的一天,你娘撐不住嘔吐不知幾多天的身體,,躺倒床上掙扎,。我看著你們這一家可憐,幫著帶你,。你爹聽村醫(yī)建議,,籌來一些錢打算送你娘到大些的醫(yī)院救治。在床上翻滾爬動的你娘忽然靜下來,,抓住床欄死活不讓步,,苦吟說不礙事。沒過幾天,,送往搶救的路上,,你娘斷了氣。

“唉——”老阿婆嘆息著,,“你爹草草掩埋你娘,,大門一鎖,帶著你離開村莊,,不知道去向,,直到聽說他死了?!?/p>

淚水里又多了一份念母的成分,,心頭沉重到雙腳滯重,費好大勁頭才挨到雙門大衣櫥前,。拉開銅把手的櫥門,,上下兩層空空,。兩層之間隔一層抽屜,兩個并排的抽屜,。拉開左邊抽屜,,空的。抽屜里層沒上油,,沖出淡淡原木清香,。拉開右邊抽屜,看到一束牛筋捆的白紙,。父親平生不太接觸紙,,擦屁股用稻草和刨花,最不濟拿一根小木片刮干凈,。我想揭開里面的秘密,,把這一束紙揣到身上。

隨后,,我看到里面寫著歪歪扭扭字的一疊紙,,共十一張借條,上面寫明“借條”字樣,,其中五張是同一個人的筆跡,,落款署名卻不是同一人。也就是說,,下邊這十一個人向父親借過錢,。

向胡永木借5塊錢。鄭起立,。1978年5月13日

借胡永木叔7元買番薯秧,。1975年6月初二。路奇

孩子結(jié)婚,,借胡永木20塊,,結(jié)完婚還。顧易,。1978年1月30日

胡永木叔,,借十元。陳成,。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七日十一點

茲向胡永木叔借款13元急用,。謝謝。錢鏗,。12月26日

鄭懷向胡永木借錢3元,。證人胡厚人。1979年7月19號

陳琳琳向胡永木借錢21元。證人胡厚人,。1980年4月22號

……

我嚴和平向胡永木借款45塊急用,,半年后還。不還,,我變豬,。謝謝。借錢人:馬超前,。1974年11月1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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