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鶴 提要:本文據(jù)西漢司馬遷《史記》中的《項羽本紀(jì)》,、《高祖本紀(jì)》、《灌嬰列傳》,、《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及有關(guān)“注”中涉及項羽之死的多處文字,,比對,、印證,,論證了《項羽本紀(jì)》結(jié)尾處司馬遷所作的項羽“身死東城”的結(jié)論。 認(rèn)為其中“烏江亭長艤船待”的一段文字,是項羽彼時心理狀態(tài)的描寫,,是司馬遷筆下的史學(xué)與文學(xué)尚未嚴(yán)格分界的時代局限所致,。指出歷代讀史和“注”史之人都孤立地將之看作“實寫”而予以“坐實”。事實上秦代烏江亭在歷陽縣境(今安徽和縣城北四十華里),,東城縣城(今安徽定遠縣東南)距烏江亭達二百華里,。“卒困”于東城的項羽無論如何是“不得脫”而至烏江自刎的。其訛傳始自晉,,唐,、宋、元使之定型化,。致使以訛傳訛,、信以傳信。 關(guān)鍵詞:東城 訛傳 烏江 千百年來無數(shù)著名地理書及社會傳聞的項羽“身死烏江”說訛傳至今,。1985年2月13日《光明日報》發(fā)表署名許正山《項羽究竟死于何地,?》文章,對之提出質(zhì)疑,,認(rèn)為項羽是死于“東城”而非“烏江”,。隨后多家報刊轉(zhuǎn)載。200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中華文史論叢》,,發(fā)表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馮其庸的《項羽不死于烏江考》《千百年來一座有名無實的九頭山》兩篇論文,。進一步闡述了“項羽是死于東城而不死于烏江”的看法。然而,,由于千百年來訛傳的項羽“身死烏江”說,,在人們的心目中根深蒂固,在當(dāng)今學(xué)術(shù)界和社會上得以澄清,,仍尚待時日,。故繼續(xù)深入探討,是項羽文化研究中的不可回避的重要議題之一,。 一,、“身死東城”證詞鑿鑿 《項羽本紀(jì)》結(jié)尾處:“太史公曰……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悟而不自責(zé),過矣”,?!妒酚浾x》在“五年卒亡其國”句注:“五年,,謂高帝元年至五年,殺項羽東城,。”(《史記》卷七,,頁339,中華書局,,1959年,。)以上史料也已明確指出項羽“身死東城”。 從項羽敗退的路線可知:項羽兵困垓下,,(今安徽靈璧縣東南沱河北岸即單圩鄉(xiāng)老莊胡村),,率騎兵八百余人,于午夜突圍南逃,。漢軍于次日拂曉才發(fā)覺,,漢騎將灌嬰率五千騎兵追殺。項羽歷九十多華里至淮河古渡口“渡淮”,,跟隨項羽的騎兵僅剩下“百余人”,,渡淮至南岸鐘離(今安徽鳳陽縣東北二十華里有霸王城遺址)。 又向鐘離西南奔七十華里“至陰陵”(今安徽定遠縣靠山鄉(xiāng)古城村),,迷失道受田父騙而陷大澤中,,此時漢軍已追尾,于是項羽“引兵而東”于陰陵東南不遠處被漢軍追上廝殺(今有“劉會橋”遺址即當(dāng)時“劉項會兵”處),。項羽且戰(zhàn)且退,,又經(jīng)九十華里“至東城”(今安徽定遠縣大橋鄉(xiāng)三官集或朱馬鄉(xiāng)),跟隨項羽的騎兵僅剩余“二十八騎”,。而“漢騎追者數(shù)千人”,。項羽“卒困于此”,“自度不得脫”,,乃“決死”,、 “快戰(zhàn)”,又“亡其兩騎”,。至此僅剩下二十六騎了,。后及兩側(cè)有眾多漢騎追圍。項羽及極少騎從者人饑馬乏,,前距烏江還有二百華里,,在此情勢下,項羽從東城脫身逃至烏江,,實際上是不可能的,。“身死東城’是必然的結(jié)局。 漢騎追殺項羽為首的將領(lǐng)是灌嬰,?!?/span>史記·樊灌列傳》(下文簡稱《灌嬰列傳》):“項籍?dāng)?/span>垓下去也,,嬰以御史大夫受詔將車騎別追項籍至東城,破之,。所將卒五人共斬項籍,皆賜爵列侯,。降左右司馬各一人,,卒萬二千人,盡得其軍將吏,。下東城,、歷陽,渡江,。”其中所言“追項籍至東城,,破之。所將卒五人共斬項籍”,,點明了項羽是在“東城”被“五人共斬”的,,亦印證《項羽本紀(jì)》結(jié)尾處司馬遷所作的項羽“身死東城”的結(jié)論。 灌嬰在追殺項羽于東城的戰(zhàn)斗中,,功勞最大,,故《灌嬰列傳》:“漢王立為皇帝,賜益嬰邑三千戶,,”而《灌嬰列傳》所言“共斬”項羽的五人“皆賜爵列侯”,,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得到印證:“涅陽(呂勝)……以郎將擊斬項羽,侯千五百戶,,比杜衍侯,。”;“中水(呂馬童)……以司馬擊龍且,,(后)[復(fù)]共斬項羽,,侯,千五百戶,。”,;“杜衍(王翳)……從灌嬰共斬項羽,侯,,千七百戶,。”;“赤泉(楊喜)……從灌嬰共斬項羽,,侯,,千九百戶。”,;“吳房(楊武)……以都尉斬項羽,,有功,,侯,七百戶,。”除以上五人“賜爵列侯”外,,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還有追殺項羽有功而封侯的二人:“魏其(周定)……為郎中騎將,,破籍東城,,侯,千戶,。”,;“高陵(王周)……以都尉破田橫、龍且,,追籍至東城,,以將軍擊布,九百戶,。”《灌嬰列傳》所記又在《高祖本紀(jì)》中得到印證:“五年,,高祖與諸侯兵共擊楚軍,與項羽決勝垓下,。……(項羽)大敗垓下,。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為漢盡得楚地,。項羽乃敗而走,,是以兵大敗。使騎將灌嬰追殺項羽東城,,斬首八萬,,遂略定楚地。” 以上《史記》中多處記載項羽“身死東城”,,相互印證,,言之鑿鑿。足以說明項羽“身死東城”而不“身死烏江”,。這是歷史的真實,。 二、“烏江亭長艤船待”及項羽與之的對話是“心理描寫” 《項羽本紀(jì)》在記載項羽于東城“決死”,、“快戰(zhàn)”,、“亡其兩騎”之后,接著寫“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shù)十萬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不忍殺之,,以賜公,。’”這段文字第一句是寫項羽“欲東渡烏江”,“欲”就是“想”,。而隨即第二句就超越時空不知如何從東城脫身而至烏江邊與亭長對話,?卻言“天之亡我,我何渡為,!”與第一句相抵捂,。既“想”東渡而又“我何渡為”?“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此語在“卒困”東城“自度不得脫”“決死”“快戰(zhàn)”之時,,項羽對其部下已連說兩次了,加之此次又言,,如何解讀,?在與亭長對話之后,接著寫“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zhàn),。獨籍所殺漢軍數(shù)百人。項王身亦被十余創(chuàng),。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乃自刎而死。”其“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zhàn)”的地點,,是“東城”還是“烏江”?又作如何解讀,? 《史記》是我國最早的通史,,開創(chuàng)了紀(jì)傳體史書的形式,。語言豐富生動,文采煥然,。特別是眾多的人物傳記,,形象鮮明,性格豐滿,,情節(jié)跌宕有致,,故事有戲劇性,并富于抒情色彩,,實為歷史與文學(xué)相結(jié)合的典范,。也可以看作是杰出的古代傳記文學(xué)作品和古代散文經(jīng)典。魯迅先生贊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但司馬遷《史記》的部分內(nèi)容及書寫,也受后世讀史之人的批評,,特別是對項羽,、劉邦及其同時代人之言談行事的描述,司馬遷幾乎表現(xiàn)為自己是當(dāng)時“在場”的人,。其筆下“主觀”描述讓人懷疑司馬遷有失史家客觀立場,,其批評亦不無道理。當(dāng)然,,從總體上看司馬遷仍不失史家風(fēng)范,。 司馬遷筆下的項羽實際上是司馬遷心目中的項羽。其筆下的“烏江亭長”和“田父”這樣的小人物,,無論是相信其為特定的人或懷疑其存在,,都是對司馬遷本意的誤解。他們只是秦漢之際無數(shù)百姓中對項羽的感情與態(tài)度的代表,。“天下匈匈數(shù)歲”,,“徒苦天下之民父子”,司馬遷不過是“虛擬”借著他們在文中的“存在”,,而揭示無數(shù)百姓對項羽所表達出的“期望”和“失望”的兩種類型罷了,。 基于如上認(rèn)識,《項羽本紀(jì)》所記:項羽“卒困于此(東城)”,,“今日固決死”在此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項羽“欲東渡烏江”以圖卷土重來,是自然而然的,。鑒于項羽起兵反秦在吳中的巨大影響力,,象“烏江亭長”這類眾多的小人物是會繼續(xù)追隨他的。但三年滅秦之后,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zhuǎn)漕”,在連年戰(zhàn)亂,、生靈涂炭的社會背景下,,象“田父”這類眾多的小人物,無論對項羽還是劉邦,,都會反感而予以“不配合”的,。而項羽彼時的矛盾心理:既想渡江東山再起,卻又無顏見江東父老,。文中三次重復(fù)“天之亡我”,,說明“卒困”于東城的項羽,精神上已瓦解,,認(rèn)為無力回天了,。依項羽的性格,他寧愿以死謝天下蒼生,,而不愿個人茍且偷生,。所以,,自“欲東渡烏江”起,,一直到“不忍殺之以賜公”這一段文字,全部是司馬遷的“虛寫”,,并非項羽真到了烏江,,且與亭長對話。司馬遷對項羽這種心理狀態(tài)的描寫,,符合項羽的性格和心理狀態(tài),。當(dāng)然,帶有作者的主觀意向性,。由此,,項羽“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zhàn)”以致“自刎而死”的地點,,無疑問地是在“東城”,,而并不是“烏江”。 當(dāng)然,,依今人的眼光看,,寫史是不應(yīng)當(dāng)夾有文學(xué)手法“心理描寫”的。但在二千年前的司馬遷的筆下,,史學(xué)與文學(xué)尚未嚴(yán)格分界,,這是時代局限使然。這也就是人們所批評的,,司馬遷《史記》中帶有“主觀描述”的成份,。歷史與文學(xué)的結(jié)合,,既是所長,也是所短,。既然如此,,我們只有將之解讀為“虛寫”,才能順理成章,。反之,,如仍將之看成“實寫”,則“欲東渡烏江”與“烏江亭長對話”這一段相互抵捂之處就難圓其說,。如果將之看成“實寫”,,則《史記》中多篇多處言之鑿鑿并相互印證的“身死東城”句,都要通通改寫為“身死烏江”,?一段“虛寫”的“莫須有”的“烏江亭長艤船待”的文字,,能抹煞掉《史記》中多篇多處印證的“身死東城”的史實嗎? 三,、項羽“身死烏江”說系訛傳 項羽“身死烏江”說源于《項羽本紀(jì)》中的“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船待”句所產(chǎn)生的歧義。歷代讀史和“注”史之人,,都將之看作“實寫” 而予以“坐實”,,忽略其“抵捂”處。且未深入與《史記》中多篇涉及項羽之死的文字進行比對,。在此情勢下,,項羽“身死烏江”說就以訛傳訛了。 晉代虞溥嘗注春秋經(jīng)傳,,所撰《江表傳》(已佚,,后人對其殘存文字曾予輯錄)中的“項羽敗至烏江”句,是現(xiàn)存最早的對《史記》訛誤的文字,?!俄椨鸨炯o(jì)》中只有“項羽至陰陵……復(fù)引兵而東,至東城”,,其后再無“敗至烏江”句,。虞溥把項羽敗至“東城”的地點,一下子推至二百華里之外的“烏江”,,埋下了訛傳的種子,,此后的史書據(jù)此陳陳相困。 唐太宗貞觀年間魏王李泰為首編撰的唐代總志《括地志》轉(zhuǎn)引晉代虞溥《江表傳》中“項羽敗至烏江”句,。又云:“烏江亭即和州烏江縣是也,,”認(rèn)為唐代的烏江縣就是“烏江亭長艤船以待項羽”之處。 唐玄宗開元年間張守節(jié)所撰《史記正義》中,一方面在《項羽本紀(jì)》“太史曰……五年卒亡其國”句下注:“殺項羽東城,?!绷硪环矫嬗衷凇俄椨鸨炯o(jì)》“期山東為三處”句下復(fù)轉(zhuǎn)引《括地志》所引《江表傳》中句,注:“項羽敗至烏江,, 漢兵追羽至此”,。既然項羽在東城被“殺”,怎么又“敗至烏江”,?自相矛盾,。 唐憲宗元和年間李吉甫所撰《元和郡縣圖志》:“東城縣故城,在縣東南五十里,。項羽自陰陵至此,,尚有二十八騎,南走至烏江亭,。灌嬰等追羽,,楊喜斬羽于東城,即此地也,。”把“東城”與“烏江亭”合為一,,所謂“斬羽于東城”就是“斬羽于烏江”。為后世持“項羽身死烏江”說者,,提供了訛傳的“理論”依據(jù),。 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樂史所撰北宋地理總志《太平寰宇記》:“歷陽縣,本漢舊縣也,。”“全椒縣,,本漢舊縣,。” “定遠縣,,本漢東城縣地。……廢東城,,漢縣故城,,項羽自陰陵至此。又南走烏江亭,,楊喜等斬羽于此,。在縣東南。”“烏江縣,,本秦烏江亭,,漢東城縣地。項羽敗于垓下,,東走至烏江,,亭長艤船待羽處也。” 此四處記載,在承認(rèn)歷陽縣,、全椒縣,、定遠縣“本漢舊縣”的同時,卻又說:“秦烏江亭,,漢東城縣地,。”忽視烏江亭的“坐標(biāo)”是在歷陽縣城附近,忽視介于歷陽縣與東城縣之間的全椒縣,,重蹈唐《元和郡縣圖志》的覆轍,,又把“東城”與“烏江亭”合一。南轅北轍,,不能自圓其說,。這些,都是晉代虞溥《江表傳》中“項羽敗至烏江”句的代代訛傳相因所致,。 元代中期,,經(jīng)戲劇家金仁杰所編雜劇《蕭何月夜追韓信》的杜撰渲染,所謂:“行至烏江,,無處投奔,,來叫漁公。”“說道渡人不渡馬,,他待渡馬時便不說渡人……急不得已,,羞扯龍泉自去刎。”云云,,繪聲繪色,,推波助瀾,更將項羽“身死烏江”說定型化而深入人心,、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戲劇的傳媒作用,,在時空上的影響久且廣,,從以訛傳訛?zāi)酥列乓詡餍?/span>了。 傳統(tǒng)習(xí)慣勢力是非常頑固的,。要糾正千百年來被訛傳的史實,,需史學(xué)界專家學(xué)者和廣大文史工作者,反復(fù)共同探討,,甚至爭論,,集思廣益,去偽存真,,認(rèn)同史實,,取得共識,。筆者一孔之見拋磚以引玉。 (作者:劉云鶴,,江蘇省原縣級宿遷市地方志辦公室主任,, 縣級《宿遷市志》總纂,副編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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