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路過石湖,，石湖邊上的幾株合歡已生得十分高大了，仰頭望去,，襯著黑沉沉的夜色,，那些粉紅的合歡，好似在頭頂撐開了無數(shù)的小扇子,。


任淡如攝

這樣的小扇子,，是可以浸了酒來喝的，《紅樓夢》第38回里黛玉就喝過合歡花浸的酒,。

黛玉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睂氂衩Φ溃骸坝袩啤,！北懔顚⒛呛蠚g花浸的酒燙一壺來,。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紅樓夢》第38回“林黛玉魁奪菊花詩”

脂評本在這里有一句傷感的批語：“傷哉,！作者猶記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看的人,、評的人,、寫的人到這里大抵都不免傷感，可這與合歡酒是無干的,，合歡酒不會使人傷感,，卻能讓人忘憂生喜——元人龍輔的《女紅馀志》里便說有個叫杜羔的人，他的妻子總在合歡花開的時候就摘下來存著,，杜羔不太高興的時候，便取少許浸了酒,，讓婢女拿去給杜羔飲,，杜羔總是能開心起來。

這……可信么,？

可信,。這樣的的記載還真的滿坑滿谷都是。

西晉嵇康愛在他的屋子前種合歡,，并在《養(yǎng)生論》里下結(jié)論道：萱草可以讓人忘憂,，合歡可以讓人息怒。

萱草忘憂,，合歡蠲[juān]忿,。

寫《閑情偶記》的李漁表示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說“見到萱草就忘憂,，這話聽過,，可是我沒見過這樣的人啊，見了合歡就息怒的人,，我倒見了很多,，誰見了合歡，哪管他臉黑得象鍋一樣,，瞬間就破涕為笑了……”

然睹萱草而忘憂,，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對合歡而蠲忿,，則不必訊之他人，凡見此花者,，無不解慍成歡,，破涕為笑。

合歡為何如此強大,？

查了半天,，似乎最初只有《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上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說合歡“安五臟,，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
后來清人黃錦芳編撰《本草求真》時對“合歡因何命名”有進一步的闡發(fā)，說“謂其服之臟腑安養(yǎng),，令人歡欣怡悅,，故以'歡’名”。

也許,，下次怒氣發(fā)作的時候,，該找一棵合歡樹試一試。

合歡花開的時候,，其實并不甚美,。

遠遠望去，象是我們小時候常見的絨絨的繡球,。若是生得低矮,，又在滿是塵沙的大路邊，那些灰撲撲的繡球看起來總是說不出的委屈,。若是生在高處,，那些小小的絨球被枝葉遮了大半，雖然干凈新鮮,，卻也并不怎么起眼,。

古人卻覺得一朵花生成這樣太特別了，故而喚它馬纓花——虢國夫人游春圖上的駿馬便有這么一朵非凡的花,。

唐 張萱 虢國夫人游春圖局部

他們對合歡真的很稀罕,，留下的關(guān)于合歡的記載都很美，我覺得看文字比我見到的合歡要更美些,。

合歡,，夜合也。生益州山谷,，今近京雍,、洛間皆有之，人家多植于庭除間,。木似梧桐,，枝甚柔弱。葉似皂莢,、槐等,，極細而繁密，互相交結(jié),。每一風來,，輒似相解了，不相牽綴。其葉至暮而合,，故一名合昏,。五月花發(fā)，紅白色,，瓣上若絲茸,。
——宋 蘇頌《本草圖經(jīng)》

明人王象晉的《群芳譜》又說它開花的時候好象醉酒似的，有暈紅的酡顏,，從花的根部緩緩向上暈開……

五月開花,，色如醮暈，線下半白,，上半肉紅,，散垂如絲。
——明 王象晉《群芳譜》

比花還要特別的是合歡的葉子,。

合歡除了馬纓花又名青棠,、宜男,、合婚,、合昏、夜合,、黃昏,、萌葛、烏賴樹,、絨樹,、烏樹、茸花樹,、夜合槐,、絨花樹、烏絨樹,、夜關(guān)門……算一算倒有一半是因為它的葉子,。

這是一種和含羞草很象的羽狀復葉，細心的古人很早就發(fā)現(xiàn)每到暮色四合時,，合歡的羽狀復葉就會成對閉攏,，不但羽片向葉軸合攏，羽片上的每片小葉也會下垂——玩過含羞草的人一定記得,，手指碰一碰含羞草它就會閉攏葉子,，可是合歡沒有人碰它，到了黃昏便閉攏,，據(jù)說,，它是能感知光線的。

合歡——圖自《本草圖譜》巖崎灌園著

“合昏暮卷，蓂莢晨生”,，故有了合昏,、夜合的名字。

從“夜合”和“合昏”里,，也許引出了更多的暗喻,。杜甫的詩里便說：“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唐人有一首佚名的《雜詩》也寫得很纏綿：

偏倚繡床愁不起,，雙垂玉箸翠鬟低。
卷簾相待無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
——唐 佚名《雜詩》

“夜合”、“合昏”,、“合歡”這些詞在古漢語里的意思,，本就微妙啊。

上面提過清人李漁的《閑情偶記》,，他對合歡這種植物還真是用心——他寫“素馨”不過二十多字,，記“合歡”卻大費周章，多素馨十數(shù)倍不止,，簡直眉飛色舞,，說“此樹朝開暮合，每至黃昏,，枝葉互相交結(jié),，是名合歡”，又說“合歡之花宜置合歡之地”……
清人屈大均的詩里也說“左種合歡花,，右種相憐草”……

清人,，似乎要比前人更愛合歡。

合歡本是適合北方的花樹,。
魯迅《朝花夕拾》 里說合歡在江南并不多見：

他是一個胖胖的,， 和藹的老人， 愛種一點花木,， 如珠蘭,、 茉莉之類， 還有極其少見的,， 據(jù)說從北邊帶回去的馬纓花,。
——魯迅《阿長與<山海經(jīng)>》

任淡如攝

怪不得，我在蘇州也就只是零零星星地見過它們,，橫塘,、南門,、石湖一帶都有幾株，橫塘種得多些,，是當作行道樹來種的,，大路揚塵，花開時也一塌糊涂,，從來也沒有聽誰說過要去賞合歡花的,。

但是當年清初的北京，合歡是京師文人宅第中常見的花木,，也因此有了很多合歡花下的文人雅集,，其中尤以納蘭性德府中的合歡花雅集為盛。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二十三日,，納蘭在淥水亭畔設(shè)宴,，宴請還京的梁佩蘭，顧貞觀,、姜宸英,、吳雯集作陪，此時納蘭府中的兩株合歡繁花正盛,，座中各人便以《夜合花》為題各自賦詩,。納蘭自己寫的是：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
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納蘭性德《夜合花》

原以為這是一次與往日一樣尋常的雅集，沒想到,，第二天納蘭便一病不起,，七天后竟溘然長逝。

“夜合惺忪,，花散箋帙”,，納蘭府的合歡雅集，從此不再,。以后納蘭的友人們憶起這位翩翩濁世佳公子時,，總不免會想起合歡花，就中朱彝尊的一句讀來最為傷感：“合昏花下故人死,， 燕市酒徒看漸稀,。”

算來,，清朝初年出現(xiàn)在京師的這一股合歡風潮，是和《紅樓夢》里的合歡酒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

那時候隨著合歡樹遍植京師,，出現(xiàn)了與杜羔妻不一樣的、以合歡花葉釀酒的新風尚,，官員,、文人都樂于釀飲合歡酒，以此為雅事,。

清初高士奇的《北墅抱甕錄》里,，曾提到“采其葉，干之釀以為酒,，醇釅益人”,，陳廷敬、徐乾學的詩里也都提到一個叫“杜遇徐”的人“以合歡花葉為酒”,，彼時,，高士奇、陳廷敬,、徐乾學,、杜遇徐、曹寅都是康熙近臣,，合歡花葉釀酒可能就這樣傳散開來,，銘刻進曹家子孫的記憶里。

三百多年后,，偶然行經(jīng)合歡花樹下,，不知還有誰會想起，那些曾于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的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