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月餅,，讓他鄉(xiāng)的中秋節(jié)有了家的味道 | 葛亮《燕食記·溯流篇》

明日大雪飄 2022-09-11 發(fā)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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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蓮蓉月餅,，讓慧生和阿響的中秋節(jié)有了家的味道。

今天是八月十五,，我們節(jié)選葛亮長篇小說《燕食記·溯流篇》,，祝讀者朋友們中秋快樂！

燕食記·溯流篇（節(jié)選）

葛亮

八月未央,，轉(zhuǎn)眼又至天涼時候,。

到了中秋這天，繅絲廠提前給女工們放了假,?；凵愕较芍チ挚垂瘢屩軒熌镌缧┗厝ゲ俪忠淮蠹易拥耐盹?。她想想,，說話間竟然又一年過去了。娘兒倆已經(jīng)囫圇有了過日子的樣子,。想到這里,，不禁轉(zhuǎn)頭去看阿響，卻正迎上兒子的目光,。原來響仔也正在看她,。她笑了,，心頭一熱，這真就叫個相依為命,。

漸漸有了暮色,。她正準(zhǔn)備打烊，遠遠看有人一瘸一拐地過來,，扁薄身形,。只見葉七走進來，將一個盒子擱在柜上,，說一句,，花好月圓。

慧生便說,，醫(yī)館收工了,，吉叔同人飲酒去啦。

葉七說,，不關(guān)他事,，這是給響仔的。我手打的月餅,。

慧生便將盒子一推,，說道，我們阿響讀過書,，知道什么叫“無功不受祿”,。

葉七將盒子又推回來,，沖阿響笑笑說,，響仔也聽我講過《兒女英雄傳》，知道什么叫作“恭敬不如從命”,。

說罷,，他轉(zhuǎn)身便走了。阿響見他一瘸一拐地跨過了門檻,，刻意將身體挺得直一些,，似乎走得也比平時快了。他望望自己的母親,，看慧生的目光也竟落在了遠處,，跟那背影走出了很遠去。

《燕食記·溯流篇》

發(fā)表于《花城》2022年第4期

母子兩個回到家里,，就著燈光將那盒子打開,。一股豐熟的甜香蕩漾出來，是焦糖,、蛋黃和面粉混合的香味,。拿起來,，這月餅竟然還保留著溫?zé)帷２⒉凰频昀锼u的,，大概沒有精致的模具,，餅上沒有繁復(fù)的雕花，僅用刀刻出了一個“吉”字,。那口是半圓的,，像是在暢然地笑。大約也是因為太過樸素,，中心便點了一個紅色的點,。

阿響小心地捧在手里?；凵f,，仔，愣著干嗎,？吃啊,，他敢下藥不成！

阿響這才咬了一口,，這一咬,，他的眼神漸漸亮了。他又吃了一口,，細細咀嚼,，終于抬起頭，對慧生說,，阿媽,，得月……

慧生不明所以，便也拿起一塊來,，咬下去,。忽然，她停住了,。她說,，響仔，你剛才說什么,，得月,？

阿響點點頭。

慧生呼吸不禁有些急促,。她說,，你可聽實了，他說這月餅,，是他手打的,？

阿響?yīng)q豫了一下,，肯定地點點頭。

慧生慢慢地將月餅放下了,。

我向榮師傅求證過這件事,。他說，每年自他熬出蓮蓉,，第一口,，必由他親自嘗試。與其說信任自己,，不如說是信任已經(jīng)因年老正在退化中的味覺,。

我相信，一個好廚師的味蕾,，必然會有著獨特的記憶,。哪怕凡人亦如是。我記得若干年前,，第一次離開南京,。因我思鄉(xiāng)心切，母親便托付一個朋友給我?guī)Я艘缓小傲t居”鹽水鴨,。但我吃下第一口,，縱然美味，便覺得不是老張師傅的手藝,?；蛟S只是火候?qū)е氯赓|(zhì)的勁道，或許只是胡椒的分量,，或許只是一點難以言傳的細微差別,。我打了電話給母親。她說,，就在我離開的那個冬天,，老張師傅忽然中風(fēng)，再也無法掌勺,。這盒鹽水鴨，是他手把手,，指點他兒子小張師傅制的,。人人都說得他真?zhèn)鳌Ｄ赣H說,，你的舌頭太刁了,。我們所有人，都沒吃出差別,。我想一想,，或許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當(dāng)味覺留下了記憶后，如烙印一般,，會在鄉(xiāng)情熾燃間愈見清晰,、強烈。一切只是源于一條饑餓的舌頭,。

我又問五舉山伯,，他最深刻的食物記憶是否是榮師傅的月餅。他想想,，搖一搖頭,。他說他的童年自貧瘠的歲月中來，造就了味覺的遲鈍,。他對廚藝的分寸,，多半來自經(jīng)驗。但是,，也許一部分也來自敏銳的嗅覺,，這是因當(dāng)年他跟在阿爺后頭做茶壺仔，終日在“多男”氤氳滿室的茶香中練就的,。

那晚,，月光底下，這盒月餅齊整地擺著,。慧生望出去,，看墨藍天上，一輪月亮格外白亮,，邊緣似泛起了一圈絨毛,。她想起若干年前的那個中秋，頌瑛夜半敲開他們的耳房,。那是頌瑛嫁來太史第的第一年,。慧生起身迎她,，誠惶誠恐,，說，小姐,，我的少奶奶,，你怎么好到下人房里來？給三太太知道可怎么好,？

頌瑛將一只食盒放在臺上,，說，由他們熱鬧去,。我們娘兒仨在一起,，才算團圓過了一個中秋節(jié),。

盤里擺著三塊月餅。兩塊蓋了玉兔丹桂,，一塊魚戲蓮葉,。那一塊上頭，點了一個大紅點,。頌瑛說,，這只要給響仔吃。吃一塊,，長一歲,。

阿響咬下一口去，便再也沒忘卻那味道,。如此軟糯的蓮蓉與棗泥,，并不十分甜，但卻和舌頭交纏在一起,，滲入味蕾深處,。他太幼小，并不懂得什么是朵頤之快,。但是,，此刻他卻感受到了一陣細小的戰(zhàn)栗。

慧生看到自己兒子的臉上露出了孩童由衷的微笑,。比起許多孩子,，他還未學(xué)會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欲求，甚至有不少人覺得他性情木訥,，物欲淡漠,。但這一剎那，他眼睛里泛起的光,，卻將慧生與頌瑛都感動了,。

頌瑛說，這得月閣的雙蓉月餅,，名不虛傳啊,。

與洛陽紙貴同理，作為廣州最負盛名的茶樓,，得月閣每年推出月餅,，都有著嚴(yán)格的數(shù)量控制。而其中以蓮蓉餡料最為矜貴,，因為那是由他們的大按當(dāng)家車頭葉鳳池親自手制，從選料,、制餡到壓花,、烘焙,，除了一個最親近的伙計，從未假手于人,。而據(jù)說制餡這道工序,，因為涉及秘方，更是在他如密室般的小廚房里完成,。雙蓉月餅,，每年只制一千只，多年雷打不動,，無關(guān)世道豐歉,。并且葉師傅立下了規(guī)矩，這款月餅只在得月閣的點心鋪“信芳齋”發(fā)售,，絕不流入市場,。每人只供兩盒。因其性情硬頸,，豪門大戶也無可奈何,，無非是雇人排隊購買。也漸有逐利之徒化零為整,，奇貨可居,。據(jù)說有次給葉師傅發(fā)現(xiàn)了，便索性封了信芳齋,。當(dāng)年的雙蓉月餅,，在市面上跡近于無。而也正是這一年,，阿響第一次吃到了這塊月餅,。

慧生讓他記住，這塊月餅,，是少奶奶頌瑛為他省下來的,。

以后的三年，他便總能在中秋吃到一塊,。作為一個仆從的孩子,，這份奢侈的口福近乎不可思議?；凵斝∩魑?，從般若庵到太史第，皆諳于不可逾矩之道,。但是,，這塊雙蓉月餅，卻成為每年一次的例外。她想,，這或許就是骨血的傳遞,。曾經(jīng)那個人，也如此地喜歡吃得月閣的雙蓉月餅,。只一口,，神情清淡的臉上，便霎時綻開了不可抑制的笑意,?；凵嗝聪矚g看她吃月餅，看她一邊吃,，一邊掩上口,，卻擋不住由衷的愉悅。后來她們甚至很認真地鉆研,，想要仿制,，但從未成功過。

而今,，這孩子也吃到這月餅,，竟與她有一模一樣的笑容。

這個發(fā)現(xiàn),，竟然讓她感恩與慶幸,。她在心里暗暗決定，以后每一年,，都要想辦法讓這孩子吃上得月閣的月餅,。其后三年，得償所愿,。然而到了第四年,，阿響沒有吃上。因為這一年的得月閣,，竟然沒有再售賣這款月餅,，一塊也沒有。廣州的講究人們失魂落魄,，像是過了一個不完整的中秋,。后來慢慢傳出了消息，說是因為車頭葉師傅離開了得月閣,，甚至離開了廣州,，不知何往。知道內(nèi)情的便說,，他能去哪里呢,？腿腳也不好,，應(yīng)該走不遠吧。但此后,，廣州城里,，確實沒有人再看到他,。事實上,，鮮有人知道葉師傅的模樣。慢慢地,，也就有談?wù)撈鹑~師傅的來歷的,，卻和他的模樣同樣模糊。依稀聽說,，他似乎是個潦倒的世家子弟,，至于怎么流落至廣府，又怎樣進入了得月閣,，又如何練就了大按上的絕技,，就都是眾說紛紜的傳奇了。

現(xiàn)實中的廣州老字號蓮香樓

廣州人是不甘心讓這月餅絕跡的,，不愿它成為中秋佳節(jié)的留白,。第二年，各大茶樓與餅家便各顯神通,，都推出了各自的蓮蓉月餅,。而得月自然不甘人后，靜觀有時,，重又推出了“月滿雙蓉”,，這猶如為這波風(fēng)潮一錘定音。人們奔走相告,，趨之若鶩,。晚上，慧生將一塊月餅放在阿響手中,，看兒子雙手捧過,，像是進行某種鄭重的儀式。阿響難掩欣喜,，輕輕咬上了一口,。她看著這孩子的眼神，在咀嚼間,，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

這黯然，大概也出現(xiàn)在了這一年許多廣州人的飯桌上,。人們很清楚,。得月閣的雙蓉月餅，自此成為絕響。

此刻,，多年以后,，在這個偏遠的粵西小鎮(zhèn)，也是一個中秋夜,，慧生看著阿響,，吃著一塊月餅，臉上浮現(xiàn)出了久違的笑容,。

慧生驚奇地看見孩子眼里的光,，聽見他說，得月,。

......

節(jié)選自《花城》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