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林】年夜飯（二）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春節(jié)，我采訪了幾個不同時代的人,，請他們說說吃年夜飯的故事．．．．．

三,、八十年代的年夜飯

一提起過年，我就想起我２３歲那年的大年三十,，我在一個市郊的學(xué)校的教室里度過了一個孤獨而冷清的大年夜,。

８０年代初，不知是我的學(xué)習(xí)基礎(chǔ)差,，還是腦子沒開竅,，連考兩年大學(xué)都沒考取。我心灰意冷,，精疲力竭,，實在不想考了，但我怕，怕父親那雙刀子似的眼睛,。我理解父親,，五十多了，一天學(xué)沒上過,，人老幾輩都在鄉(xiāng)下?lián)改喟?，但累死累活也填不滿我和兩個弟弟的嘴。他不止一次對媽媽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出個大學(xué)生來,！”這大學(xué)生當(dāng)然指我,，我是老大，老大出息了,，他就熬出頭了,。

我卻給父親帶來兩次失望。

在父親那復(fù)雜的目光中,，我只得留在小鎮(zhèn)上的學(xué)校里繼續(xù)補習(xí),。快過年了,，別人都走了,，惟有我還呆在那里。不是我不想回家,，是我怕見到父親,，怕聽到母親那一聲聲嘆息。

年三十下午,，校園里顯得更加空蕩,，冷風(fēng)吹著幾片落葉在地上打旋。聽著遠處若有若無的鞭炮聲,，我突然萌生出回家的念頭,。等到夜幕垂空，我背著簡單的行李回到我那溫暖但又讓我害怕的家,。

家里冷冰冰的,，沒有一點過年的樣子。弟弟們在屋里做作業(yè),，媽媽在灶臺上忙著,，父親在小院里劈柴。我在門口站了好長時間沒進屋,，我聽見媽媽在跟父親說：“去把玉清接回來吧……”父親沒吱聲,，我聽見柴刀在砰砰作響。忽然,，父親把手中的刀定住了,，沖著媽媽說：“不能回來,。一寸光陰一寸金，讓他好好復(fù)習(xí),，明年再考……”

“可這是過年呀,！”

“過年怎么啦,，過年就不能復(fù)習(xí)功課啦,！單不單，一連三,，我就不信,，明年還考不取,！”

媽媽不再說話,。

我木呆呆地立在那里，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正想轉(zhuǎn)身離去,，不知腳碰到了什么，哐當(dāng)一聲,，大弟聽見了,，愣愣地看了我一會，撲上來,，叫著“哥哥”,，還扭頭朝屋里喊：“媽，爸,，哥回來了,！”

媽媽喜出望外，帶著兩手面粉把我迎進屋,，一邊說：“玉清他爸,，兒子回來了！”

父親走出來,，朝我瞪了一眼,。我知道他還在生我的氣，不敢正眼看他,，輕輕地叫了聲：“爸……”他沒理我,，正要把臉轉(zhuǎn)過去，忽然發(fā)現(xiàn)我手中的行李,，打鼻子里哼了哼,，伸手奪過，猛地往門外一扔,，氣急敗壞地吼：“還好意思回來,，滾,，給我滾回學(xué)校去！”

我慌忙去撿行李,，背后傳來媽媽的聲音：“你怎么這樣狠,，孩子回來過年，你忍心把他往外攆,！”

“不是我心狠,，是為他好！”父親說完,，沖著站在黑暗里的我又來了一句：“老子白養(yǎng)了你幾年,，還有臉回來！”

一句話激得我渾身的血一下子涌上了頭頂,，我沒流淚,，將行李往肩上一扛，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一路上,，我老在想，不能怪父親,，他是恨鐵不成鋼?。№樦锕?，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又回到那間冰冷的教室,。我從抽屜里取出半截蠟燭,，點亮，在燭光中重新打開課本……

就這樣,，我伴著燭光,，度過一個冷清的大年夜。

半夜時分,，燭光忽然一跳,，我感到有響動，回過頭,，這才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站在門口,。我裝作沒看見，把腦袋深深地埋進書本,。媽媽走到我背后,，輕聲說：“孩子，回去過年吧,，我和你爸爸來接你了,?！蔽乙е齑剑箘虐杨^搖搖,。沒有流淚,，只覺得一股滾熱的東西在胸口堵著。我終究沒跟他們回家,，在教室里靜靜地看書,，直到天明。

由于爸爸的鞭策,，第三年我終于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接著又考取了研究生，出國留學(xué),。……我常常想,，當(dāng)初,，要是沒有父親在那個大年夜把我趕出家門，讓我橫下一條心地往前趕,，也許我不會有今天,。

四、九十年代的大年夜

我１７歲那年,，曾孤零零地在火車上度過了一個大年夜,。那時，我爸爸得了胃癌,，住在離家不遠的馬鋼醫(yī)院里,。什么藥都用過了，病也沒見好轉(zhuǎn),。爸爸絕望了,，感到自己已經(jīng)走到生命的盡頭。

我無意中看到一張報紙,，說西安一家醫(yī)院剛研制出一種治胃癌的特效藥,，我興奮得要命，決定馬上去一趟,，我希望爸爸的生命出現(xiàn)奇跡,。頂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我上路了。

到了西安買到藥,，只呆了半天就急著往回趕,。沒想到正是年關(guān)，車票難買得很,。我在候車室里一直等到大年三十,，才買到一張票,。上車一看，沒有多少人,，一路上還不斷地有人下車,。

火車過了南京，整個車廂就剩我一個了,。我踡縮在最后一個座位的角落里,，看著窗外飛逝而去的紅綠燈，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鞭炮聲,，又想起了爸爸,。過年了，他一個人躺在病房里,，一定比我還孤獨,。他也不知道我上哪了，肯定急壞了,。想到這,，我恨不得馬上跳下車，插上翅膀飛到爸爸身邊,。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往前開,，不知過了多少站，終于到了我們市的車站,。我把幾包藥揣在懷里,，箭一樣沖到檢票口。檢票阿姨愣愣地望著我,，不知問了句什么,，我說了聲：“對不起，我爸爸在醫(yī)院……”說著,，便向車站外飛跑,。

街上人很少，只有五彩繽紛的路燈在向我眨眼,。我一口氣奔進醫(yī)院,，推開病房的門，頓時,，我驚呆了,，只見屋子里熱氣騰騰，人好多,，媽媽,、小姨、小姑,、樓上的伯伯,、嬸嬸都來了,；樓下的丁叔叔還把他家的小囡囡也帶來陪爸爸過年，她正在給爸爸跳舞呢,！躺在床上的爸爸輕輕地拍著巴掌,，臉上溢滿了微笑。

我的出現(xiàn)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爸爸問我上哪去了,，害得大家滿世界里找。我把手里的藥揚了揚,，說上西安去了,，給你買藥。我說得盡量輕松一些,，好像我去的不是千里之外,，而是像小時一樣，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圈,。

媽媽問我什么時候去的,，怎么不打聲招呼，我說怕你們不同意,，所以就……

伯伯和嬸嬸們一個勁地夸我，說我是個孝順孩子,。我把腰一挺,，說：“孩子？過了年我都十八了,，怎么還是孩子,！”

爸爸拉著我的手，說：“是的,，爸爸不行了,，我的孩子長大了，長成大人了,！”爸爸的眼里跳動著奇妙的火焰,。

我打開一包藥非讓爸爸當(dāng)場服下不可，爸爸只得照辦,，服下后連聲說好多了,，好多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多少年過去了，爸爸早已離開了我們,，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大年三十的夜晚,，在那個冷清的車廂里，在那個漫長的旅途中,，我一下子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五、新世紀頭一頓年夜飯

過年之前,，爸爸突然宣布,，大年三十全家人到賓館搓一頓。我一聽,，高興得一蹦三尺高,，連呼三聲“爸爸萬歲”。

憑心而論,，到賓館吃年飯并不是因為那里的菜有多好吃,，而是那里的氣氛好，富麗堂皇的餐廳,，漂亮的服務(wù)員小姐,，五顏六色的美味佳肴，不用動筷子,，就是看幾眼,，保證讓你口水直淌。

爺爺從臺灣回來時我曾陪他在賓館享受過幾天,，那場面對我來說,，不稀奇。正高興著,，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從心底浮起：這些日子我正在減肥呀,！

十天前，我去了小姑家,，小姑見到我,，說我長胖了。我說不胖,，她就把一臺稱體重的秤放到我的腳邊,，我往上一站，天哪,，１１５斤,！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這么重怎么見人,，發(fā)展下去怎么得了,！

我傷心到極點，在小姑家一句話也懶得講，暗暗打定主意,，明天就開始減肥,，不把肥減下來我就不姓張！

算起來,，我的肥已經(jīng)減到第七天了,。

可爸爸偏偏在我減肥的關(guān)鍵時刻提出要到賓館過年。你想想,，面對一桌子好菜,，肚皮貼脊梁的苦難者能忍得住嗎；我真的要是橫下一條心,，把所有好吃的東西拒之嘴外,，那不太虧啦；要是忍不住,，照吃不誤,，身體就會出現(xiàn)反彈，后果不堪設(shè)想,。

我思來想去,，轉(zhuǎn)彎抹角地勸爸爸，去賓館不如在家里,，在家實惠,，而且比賓館衛(wèi)生。我不敢說出我的真正目的,，怕爸爸笑我,。爸爸是個什么秘密也保不住的角色。要是向他交了底,，不出兩天，小姑,、大姨,、還有遠在北京的舅舅，甚至在紐約念書的表哥都會知道我正在干著一件我們家族里從沒人干過的勾當(dāng),。

爸爸覺得這話好像不是從我嘴里淌出來的,，愣愣地望著我。媽媽在一邊替爸爸幫腔：“去吧,，去吧,，一年就這么一回，浪費就浪費一回吧,！”

沒辦法,，只好隨大流。

年夜飯在一個叫“龍鳳廳”的包廂里隆重舉行。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每個包廂都有人,。在走廊上，碰到我的好朋友小豆子,，她說她家也在這兒吃年飯,。難怪老師說，如今老百姓口袋鼓起來了,，生活水平提高了,。

剛坐下，菜就上來了,。油汪汪的肉片,，紅通通的螃蟹，魷魚,、牛肉,，還有清蒸老母雞……香啊，香味直朝我的鼻子里鉆,，口水直朝肚子里咽,。多少天的忍饑挨餓，使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慌忙用筷子夾了一片我最喜歡吃的肉片,，剛要往嘴里送，馬上又放下了,。書上說肉片含脂肪最高,，千萬不能吃。還是吃白蟮吧,，我將一段我最愛吃的白蟮夾到面前的小盤子里,，忽然又想起書上說過的，這種東西吃了人會迅速發(fā)胖,。

媽媽看我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扯了一條雞腿放到我面前，我說聲“謝謝”,，就是不往嘴里送,。媽媽感到奇怪：＂這只小饞貓，今天怎么啦,？”

我故意按按肚子,，說不餓。媽媽摸摸我的腦袋,，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一切正常。爸爸說：“吃吧吃吧，肚子脹回去吃消食片,，是鋼是鐵也能消化掉的,。”

消化,！消化,！那些高脂肪一消化，不全變成肥肉加到我身上啦,。我想起一位減肥朋友說過的至理名言：“吃的肉有多大,，加在你身上的肉就有多重?！蔽以较朐胶ε?，悄悄把那根雞腿扔到桌子底下。

幸虧有一盤土豆絲,，我向它發(fā)起了猛烈進攻,。

聰明的爸爸還是看出了破綻，忽然大叫：“我知道了,，寧寧在減肥,！”

我的臉?biāo)⒌丶t了，噘著嘴說：“誰減肥啦,！”

“差不多,，上回在我家秤過……”小姑一語泄露天機，還要往下說,，我用一塊肉片堵住了她的嘴,。

媽媽埋怨我：“小小年紀，減什么肥呀,！還是順其自然為好,。”她列舉出許多減肥的害處,，說得我一愣一愣的,。

一直沒有開口的外公說：“日子好過了，就學(xué)洋了,。我看哪，什么都能減,，就是身子骨不能減,。我小時候……”

外公的話把大家逗笑了，我笑不起來,，恨不得鉆進桌肚才好,。

爸爸大大咧咧地說：“寧寧，今天就算了，要減從明天,，年初一開始減好羅,！”

小姑說：“是呀是呀，今晚減肥吃虧了,?！闭f著把一塊紅燒肉放到我面前，爸爸又把另一條雞腿扯下來讓我吃,，媽媽說：“她剛才吃過一條啦,！”她不知道我把那條雞腿扔了。

看著一張張熱情洋溢的臉,，聽著滿桌子亂滾的笑聲,，我心想，也是呀,，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從明天開始好了。想到這,，我接過爸爸遞過來的雞大腿,，風(fēng)卷殘云一般，眨眼進了肚,。接下來,，白蟮、紅燒豬蹄,、咸菜悶扣肉,，所有我喜歡的都沒虧待它們?？墒?，就在我吃得我直打飽嗝時，又后悔了,。嗨,，我怎么這樣管不住自己，這些天的艱苦奮斗不是一下子全報銷了嗎,？我感到身上的肥肉在滋滋地往外鼓,。

吃過年夜飯，我沒回家,，約小豆子到太陽廣場去散步,。說是散步，其實在小跑,，我想把肚子里的那些累贅盡快消化掉,。小豆子說不能跑,，吃太飽跑步腸子會斷的。

到處是閃閃發(fā)光的彩燈,，到處是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可我卻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心里老想著減肥,，減肥……

半夜回到家,，一家人還在看春節(jié)文藝晚會，爸爸的醉意還沒完全消退,，竟然指著我說：“我知道你上哪去了,。”看我不吱聲,，又說,，“肯定是去減肥了?！?/p>

怪事,，莫不是他知道我去太陽廣場散步――不，跑步去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作者簡介】

戎林   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名作家,，馬鞍山市政府文化顧問,，在海內(nèi)外出版中長篇小說、散文等各類書藉數(shù)十種,，其中有《采石大戰(zhàn)》,、《李白》、《搖曳的燭光》,、《一個作家一座城市》等,。獲省以上獎22次，包括兩岸征文一等獎,、文化部優(yōu)秀圖書獎,、人民文學(xué)作品獎、五個一工程獎,、安徽文學(xué)獎,、臺灣九歌中篇小說大賽二等獎、冰心圖書獎,，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作品獎,。散文《認識父親》被國家高等教育出版社選入《大學(xué)語文》課本，多篇作品選入中小學(xué)教材,。

【圖文編輯】老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