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宮的御花園漫步，在景山觀日落,，或到北海公園蕩起雙槳（民國時中南海也對外開放）,，是令人神往的事情。不過,，明代皇家苑囿那份曾經(jīng)的神秘給人帶來的無盡聯(lián)想已不復(fù)存在,，或許只能在圖畫中體會了。

 百 姓 的 奇 想 

皇家園林和宮殿盡管與世俗百姓的生活只有一墻之隔,，但人們只能像1635年刊行的《帝京景物略》中那樣感慨：“至尊內(nèi)苑,，非外臣見聞傳聞所得梗概?！彪m然難以觀瞻其中美景,，人們還是能夠感受到這片空間的特殊性。英國公張維賢（,？—1630）有一座園子建在什剎海旁邊,，和被稱為“西苑”的皇家園林只有幾條街的距離，在其中可以看到北海的萬歲山,，即瓊?cè)A島,。“望云氣五色,，長周護者,，萬歲山也?！痹谌藗冄劾?，皇家園林和宮殿的上空常常是五色祥云繚繞的,，是所謂的“王氣”，但肉眼如何看得見,？

萬歷年間的宮廷繪畫《出警圖》《入陛圖》,，描繪了皇帝赴皇陵祭祀的來回旅程?！冻鼍瘓D》的終點是山中的皇陵,，籠罩著云氣?！度氡輬D》的終點是紫禁城,，云氣更為濃郁，仙鶴飛翔,，有如仙境,。這種傳統(tǒng)歷史久遠，更早的例子見于宋徽宗《瑞鶴圖》,，畫中皇宮的宣德門云氣驟起,，一群白鶴盤旋飛翔。又如傳為趙伯骕《萬松金闕圖》,，海上升起一輪明月,，照耀著云氣籠罩、仙鶴飛翔的南宋皇宮后苑,。明代的皇宮大內(nèi),，同樣籠罩著層層云氣。日本東北大學(xué)圖書館藏有一幅套色版畫（圖1）,，透露出明代后期有關(guān)皇宮的圖像和知識在民間廣為流傳,，雖是版畫，但大小和形式均仿照一幅小掛軸,，很可能是用于張貼欣賞的,。

1. 《北京城宮殿之圖》，明,，99.5×49.5厘米,，日本宮城縣東北大學(xué)圖書館藏

詩塘有一段韻文，有大字圖名“北京城宮殿之圖”,，韻文中有“萬歷當今福壽延”一句,，表明刊行于萬歷年間（1573—1620）。這幅版畫很像地圖,，用平面化的手法,，突出了紫禁城的宮殿及重要衙署和壇廟。仔細看,，各處殿宇均覆蓋著云氣,。

民間對于皇宮的知識和想象,，更清晰地體現(xiàn)在一種特殊的官員肖像“金門待漏圖”中（圖2）。說是官員的肖像,，其實他們只在畫中占據(jù)很小的位置,，大面積的空間都在以一種地圖式的手法描繪皇宮，以顯示這些通常品級不太高的官員當有機會面見天子時的自豪與欣喜（注1）,。

無論是版畫還是繪畫,，在平面地圖式的紫禁城的西邊（畫面的左邊）都可以看到一片水域，這就是“西苑”,。西苑包括北海和中南海,，面積相當于兩個紫禁城，但在兩種圖中,，都畫得很小，顯然是因為著力突出的是皇宮,。

2. 佚名,，《北京宮城圖》，明,，絹本設(shè)色,，183.8×156厘米，南京博物院藏

民間知識中,，對于西苑的理解有些根據(jù)：西苑有三海,，水域占據(jù)一半以上的面積，所以畫中的西苑就是一片布滿蓮花的湖面,，南北走向,，蜿蜒流淌?？梢钥吹?，大體上水域分成南北兩個部分，中間由一座橋分開,，北部是北海,，南部是中南海，而中南海部分又由樓閣式建筑分成了兩塊水域,，恰可對應(yīng)中海和南海。最南部水面截止處有一座高臺建筑，寫著“兔兒山”,，正是西苑南部的制高點,。雖然地理環(huán)境有一定的真實性，但西苑水面上的活動具有更多想象色彩,。在西苑水域的北部,，即北海的湖面上,，有兩艘紅色的大船，一艘是龍頭,，一艘是鳳首,，即一對龍鳳舟。

賽龍舟是端午節(jié)的一項重要活動,，水面上的蓮花正是初夏的標志,。陸容（1436—1497）《菽園雜記》中說，自宣德皇帝以來,，每到端午節(jié),，文職大臣都要從駕西苑，“觀武臣射柳”,，然后皇帝“迎母后到內(nèi)沼看劃龍船”,。明末宦官劉若愚撰寫的記載皇宮秘聞的《酌中志》中也說，“斗龍舟”和“插柳”是端午節(jié)中西苑的兩項主要活動,。對比《北京城宮殿之圖》版畫,，雖然畫得十分減省，但依然在北海水面貌似瓊?cè)A島的橢圓形中標出了“棹龍舟”三字,，卻沒有提到鳳舟,。明代宮廷中，到底有沒有鳳舟呢,？

正史《隋書》中記載,，隋煬帝派人到江南采集大木，建造“龍舟鳳艒,、黃龍赤艦,、樓船等數(shù)萬艘”。所謂的“龍舟鳳艒”,，不一定是指龍鳳形狀的船,，也可以形容裝飾華麗的畫船，但到了宋人編的《大業(yè)拾遺記》中,，就變成了龍形的船和鳳形的船,，“隋煬帝幸廣陵，至汴,，帝御龍舟,，蕭妃乘鳳舸，錦帆彩纜,，窮極侈靡”,。小說的取材來自更早一些由唐代杜寶撰寫的《大業(yè)雜記》，書中對隋煬帝巡幸揚州的描述極為夸張：

（隋煬帝）御龍舟,，皇后御翔螭舟,。其龍舟,，高四十五尺，闊五十尺,，長二百尺,，四重……

皇后御次水殿，名翔螭舟,?！⑷亍,！T嬪妃所乘,，又有大朱航三十六，名漾彩舟,，并兩重……,。又有朱鳥航二十四艘，蒼螭航二十四艘,，白虎航二十四艘,，玄武航二十四艘，并兩重,?！钟酗w羽舫六十艘……,，又有青鳧舸十艘……

“等級”是關(guān)鍵詞,，不同等級的人乘坐由不同等級的動物裝飾的不同等級的船：1.龍舟（皇帝）；2.翔螭舟（皇后）,；3.大朱航（嬪妃）,；4.朱鳥航；5.蒼螭航,；6.白虎航,；7.玄武航；8.飛羽舫,；9.青鳧舸,。大體上是兩種龍，加上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神”,，再加上兩種普通水鳥,。這虛虛實實的描述，使得本來作為形容詞的“龍舟鳳艒”或“龍舟鳳舸”變得具體,，給繪畫創(chuàng)作帶來許多靈感,。更清晰地想象皇家園林的是晚明眾多仿本《清明上河圖》,，盡管不完全一致，但圖本大同小異,，都會在尾段畫出一段擁有遼闊湖面的宮廷園林,，湖面上有龍舟和鳳船嬉戲（圖3）。

3. 仇英（款）,，《清明上河圖》卷,，局部，絹本設(shè)色,，30.5×987厘米,，遼寧省博物館藏

在有些版本中，還出現(xiàn)了第三種“虎舟”,。這場景可以追溯到所謂北宋張擇端的《金明池爭標圖》,，而托名王振鵬的多本《金明池爭標圖》，可能是元代對張擇端的另一種模仿,。在王振鵬的版本中,，盡管沒有出現(xiàn)鳳舟，但出現(xiàn)了類似虎舟的船,。明代比王振鵬,、張擇端名氣大得多的前朝畫家的龍舟競渡圖像在市場中廣為流傳，比如李昭道《龍舟競渡圖》（故宮博物院藏）,，是一件明代的托名之作,，所謂唐朝皇家園林的水面上，就有一對龍船和鳳船,，此外還有兩只小船,，也都是不同的動物形象。這些圖畫,，都可以追溯到筆記小說中隋煬帝船隊那令人嘆為觀止的影像,。

事情的復(fù)雜之處在于，有兩位明代人說西苑有裝飾成鳳鳥形的鳳船,。最重要的記載出自嘉靖年間文官馬汝驥（1493—1543）,，他在得到一次機會游覽西苑后，為所游覽的西苑景觀一一寫下詩歌,，其中有一景“藏舟浦”,，是停泊西苑游船的船塢。他寫道：“瓊?cè)A島東北過堰有水殿二,，一藏龍舟,，一藏鳳舸，舟首尾刻龍鳳形，上結(jié)樓臺,，以金飾之,。又一浦藏武皇所造烏龍船。岸際有叢竹蔭屋,，浦外二亭橫出水面,。”（注2）另一條記載見于比馬汝驥晚得多的周夢旸（1574年進士）編纂的《水部備考》,，書中說西苑的“龍鳳船,，肖龍鳳形，飾以五彩,，置塢二處居之”,。

西苑的船塢中真有鳳舟？未必,。那天和馬汝驥一同游覽西苑的還有文徵明,，回家之后他也為同樣的十個景點寫了詩，其知識和馬汝驥有相似的來源,，但馬汝驥筆下的“藏舟浦”被文徵明稱為“龍舟浦”,。“在瓊?cè)A島東北,，有水殿二,，藏龍舟鳳舸”，文徵明雖用了同樣的詞“龍舟鳳舸”,，但并未說二者分別呈現(xiàn)龍形和鳳形,，而只是一種形容詞。文氏晚年尤以曾經(jīng)游覽西苑自豪,，屢屢抄寫自己的西苑詩,，在故宮博物院所藏的1554 年所書的一卷中,，甚至沒有寫“龍舟鳳舸”,，而代之以“御舟”。

馬汝驥在這次游覽中真的看到了鳳形的畫船嗎,？還是說他的記載得自其他人的轉(zhuǎn)述,？向他轉(zhuǎn)述的人又真的看過鳳舟嗎？又或者是一種夸張的形容,？不管明代宮廷中是否真的有鳳凰形狀的游船,，在明代人的想象中，太液池的水面上一定要有這樣的華麗畫船,，它們承載著人們對于皇權(quán)的想象,。

 文 人 的 實 景 

有機會見到皇帝并進入皇宮和皇家園林的文官，絕對不會在西苑三海上畫龍舟和鳳船。文官畫家筆下明代皇家園林最早的例子是傳為王紱（1362—1416）的《北京八景圖》卷,，其中《太液晴波》（圖4）,、《瓊島春云》兩段畫的就是西苑，“太液池”指的是西苑三海的水面,。如果王紱能看到西苑,，看到的也是元代時的景觀。

4. （傳）王紱,，《北京八景圖》卷之《太液晴波》,，明，紙本水墨,，42.1×2006.5厘米,，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畫中用的是山水畫固定的表現(xiàn)手法，也結(jié)合了一些實景描繪,?！董倣u春云》畫的是瓊?cè)A島上的萬歲山，彌漫的云氣既是山水畫的一種表現(xiàn)方法,，也暗示著王氣,。《太液晴波》中的小山也應(yīng)是萬歲山,，只不過關(guān)注的焦點在水面,，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荷葉，以及一艘供人游湖的大船,。兩段景色中,，都出現(xiàn)了不少規(guī)格很高的皇家建筑。比較起來,，《太液晴波》比《瓊島春云》更有實景感,，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畫出了環(huán)繞西苑的宮墻，不但使園林的感覺驟然加強,，還因為較為仔細地畫出了宮墻的樣式,，使得皇家的性質(zhì)顯露出來，因為宮墻作為皇家建筑的一部分,，是皇權(quán)的體現(xiàn),。

水墨畫宮墻，并不能完全體現(xiàn)宮墻的視覺特性,，因為它是紅色的,。這種視覺感與私家園林截然不同，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傳為文徵明的一幅青綠設(shè)色《西苑圖》（圖 5）中體現(xiàn)得非常清楚,。根據(jù)蕭意茹的研究,，畫面以一種俯瞰視角畫出西苑中以北海和中海為主的景觀,，畫家仿佛是站在景山的最高處向北海和遠處的中南海望去（注 3）。紅色的宮墻相連,，紅黃色構(gòu)成了畫面中建筑的主色,。和《北京八景圖》不同，畫中的西苑出現(xiàn)了一些游人,。文徵明的確進入過西苑,，如果他真的畫過一幅這樣的“西苑圖”，畫中游人中或許有一位就是他自己,。

5.（傳）文徵明,，《西苑圖》卷，局部,，明,，青綠設(shè)色，26.2×76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文徵明在北京做過幾年官,，他珍視的記憶中，游覽西苑可以排在首位,。在明代,，除了高級官僚在重要節(jié)日可以陪帝王在西苑活動之外，像文徵明這樣見不著皇帝幾面的江南文人,，一輩子也許只有一次,。根據(jù)文徵明對《西苑詩》的說明可知，他能進入西苑,，是搭了同僚好友陳沂（1469—1538）的順風車,。陳沂結(jié)識了一位守西苑的宦官王滿，于是在嘉靖四年（1525）春日的某一天,，陳沂叫上文徵明和另外兩位同僚馬汝驥,、王同祖（1497—1551），由王滿做導(dǎo)游,，領(lǐng)著四人西苑一日游,。

不過這幅《西苑圖》以及圖后的《西苑詩》，并非文徵明親筆,?；始覉@林的魅力,，加上文徵明的號召力,，這類作品在晚明的江南應(yīng)該十分暢銷。和文徵明同為“吳門四家”的仇英,，也加入其中,。明末的書畫著錄書《珊瑚網(wǎng)》中著錄了一件仇英《西苑十景圖》，有文徵明題字，是一件在當時市場上十分流行的“文,、仇合作”之作,，畫的就是文徵明游覽過的十處景觀，分別是萬歲山,、太液池,、瓊?cè)A島、承先殿,、龍舟浦,、芭蕉園、南臺,、樂成殿,、兔園、平臺,。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這幅《西苑圖》,，恐怕就屬于晚明時期借助文人聲望大賣的圖畫之一。

與描繪蘇州私家園林的圖畫相比,，《西苑圖》場面要大得多,。畫家采用描繪蘇州山水名勝的手法，如文徵明對石湖的描繪,、鳥瞰的視角與《西苑圖》有類似之處,。畫中眾多的紅色宮殿和宮墻，與小青綠的山水相得益彰,，烘托出一種獨特的皇家氣象,。蘇州繪畫中對于私家園林的描寫，常會出現(xiàn)園林主人,，他或獨自一人看書,，或招待訪客，在園林中一起談天,、喝茶,。西苑卻并不屬于這些文人?！段髟穲D》更像是一種“紀游圖”,，圖中突出了景觀的宏大，渺小的人物只是游人,?；蛟S，這種圖像的潛在觀者,，有一部分就是那些雄心勃勃,、期待像前輩文徵明一樣在帝都獲得成功的士人吧,。

 天 子 的 面 容 

無論是普通民眾還是文人官僚，對于皇宮和皇家園林的好奇,，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對于帝王的好奇,。人們好奇皇帝在什么環(huán)境中生活，也好奇皇帝究竟長什么模樣,。晚明時代皇帝的相貌并不完全是禁區(qū),。《北京城宮殿之圖》版畫中,，在正中心的“奉天殿”內(nèi)出現(xiàn)了皇帝的形象,，這是一位年輕的皇帝，無須,，身穿繡有團龍的黃色龍袍,，戴明代皇帝常戴的子“翼善冠”，顯然是萬歷皇帝,?；实圩郎戏胖幣_和筆架，他正手持一短卷,，上書“天下太平”,，應(yīng)該是暗示皇帝剛剛寫好這四個字，類似新年祝語,，將要把美好祝福送給他的帝國和每一位子民,。從韻文中的“靜鞭三下珠簾卷，大明皇帝正當朝”來看,，畫的正是新年元旦的早朝,，意味著版畫的性質(zhì)或許是一幅年畫。

一瞻龍顏是許多人的夢想,，晚明民間對帝王像的描繪,，可能已經(jīng)成為一種公共知識，如1609 年出版的百科全書《三才圖會》中專門有歷代帝王譜系和畫像,，明代三位皇帝——洪武,、永樂和嘉靖都有畫像。永樂皇帝好似鯉魚須一樣的胡子很特殊,，恰可以與他存世的宮廷畫像相比,，可以證明對于皇帝容顏的關(guān)注一直是民間極大的興趣。萬歷朝的高官徐顯卿（1537—1602）請畫工將自己的仕宦經(jīng)歷畫成圖冊,，其中有多幅表現(xiàn)他在紫禁城中得到萬歷皇帝的召見,，也畫出了年輕的萬歷皇帝的肖像，與《北京城宮殿之圖》有些相似,?？傊?，對于皇帝容顏的興趣,，與對于皇宮大內(nèi),、皇家園林的興趣，都反映出晚明時代的社會新風,。

作為皇家園林的主人,，皇帝在《北京八景圖》或《西苑圖》中都沒有出現(xiàn)。北京城或城中的西苑,，是和抽象的皇權(quán)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們并不屬于哪一位帝王個人所有。倘若從帝王的角度來說,，每一位帝王都是活生生的個人,，他們一出生就生活在抽象的皇權(quán)之中，帝王們?nèi)绾蝸肀磉_自己呢,？或許園林是一種很好的渠道,，退朝以后，皇帝可以在園林中過著休閑的生活,。他們上朝時是天,，退朝后是人。自古以來,，很少看到描繪帝王在朝堂上正襟危坐處理朝政的畫面,，更多的是帝王們的各種娛樂和宴游，這個傳統(tǒng)在明代同樣有效,。

明代的宮廷繪畫中,，有相當一部分以宮廷園林為中心，發(fā)生在大殿中的朝儀卻很少得到表現(xiàn),。換句話說,，帝王們似乎不想過于表現(xiàn)其在正式場合的活動，而想展現(xiàn)其娛樂精神,，這種情況有許多先例,。南宋宮廷繪畫中，帝王在皇家園林中的休閑生活也是一大主題,，如馬遠《華燈侍宴圖》,、馬麟《秉燭夜游圖》等，但在這些作品中看不到十分確定的帝王形象,。明代的園林,，則成為帝王畫像的超級背景，變成一種帝王的“行樂圖”,。

商喜《宣宗行樂圖》（圖6）是一件巨幅畫作,，表現(xiàn)了宣宗在宦官簇擁下游春打獵的景象,。宮廷狩獵場所有兩個，一個是西苑,，一個是位于北京城南幾十里處的南苑,。南苑也稱南海子、上林苑,，面積相當于西苑的一個半,，也是宮廷重要的食物產(chǎn)地。西苑里水面居多,，只能狩獵一些小型動物和鳥類,；南海子則以原野居多，有很多大型動物,。

6. 商喜,，《宣宗行樂圖》卷，局部,，明,，絹本設(shè)色，211×353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商喜畫中多是珍禽異獸,，如白鶴、白兔,、白鹿,、白雉、天鵝,、孔雀等,，更像是豢養(yǎng)動物的園子，應(yīng)該是西苑,。畫中還出現(xiàn)了一段紅色宮墻,，意味著園林與宮殿的一體化。畫中的小橋流水景觀設(shè)計得很曲折,，與南海子多是大面積的草原不同,，陪伴宣宗左右的全是宦官內(nèi)侍，沒有專職的皇家衛(wèi)隊,。宣宗一身戎裝出現(xiàn)在畫面最上部,，他有虬髯，面色微黑,，與他的宮廷朝服像十分接近,。他在西苑中緩轡而行，身體比其他人都大一圈，扭轉(zhuǎn)的頭部與身體形成戲劇性的角度,，呈現(xiàn)出強有力的姿勢,，注視著園林中的一切。畫面主題因此變得很明顯,，反映的是治國之余對武力的踐行以及德政下的各種祥瑞,。宣宗也用南海子作為肖像的背景，與商喜的畫相比,，《明宣宗射獵圖》（圖 7）是一幅很小的畫,，畫中只有一身武士打扮的宣宗一人一馬,，他已順利捕獲一頭鹿科動物,，正彎腰提鹿準備放到馬上。另一頭鹿正逃向草原深處,，宣宗扭轉(zhuǎn)身,，以正側(cè)面平靜地注視著逃走的獵物。這幅畫讓我們想起波士頓美術(shù)博物館藏的《番騎圖》,，畫的是無名的遼金武士一人在草原上獵天鵝,。宣宗的狩獵，既是他在南海子的正式肖像,，也是他扮演一位得勝猛士的演出,。

7. 佚名，《明宣宗射獵圖》軸,，明,，絹本設(shè)色，29.5×34.6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比宣宗還喜歡在園林里畫肖像的是他的孫子明憲宗,。憲宗長得和宣宗很像，只是膚色白凈很多,，他會像《憲宗調(diào)禽圖》那樣在園林里教八哥說俏皮話,，也可以像《憲宗斗鵪鶉圖》那樣在園林里充當比賽的裁判。畫中均有一段紅墻,，連接宮殿與園林,，暗示著皇帝在西苑的生活。憲宗也會像宣宗一樣在南海子狩獵,，他沿著一條小河策馬疾馳,，緊盯前方蘆雁，正瞅準時機放出獵鷹,，出色的騎術(shù)顯露無遺,。

大約在成化二十一年（1485），憲宗皇帝授意宮廷畫師制作了一系列園林娛樂圖像,，同時也是他的肖像,。目前可知有四件：《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圖8）,、《憲宗行樂圖》圖9，原題為《宣宗行樂圖》,，注4）,、《四季賞玩圖》《御花園賞玩圖》。

8. 佚名,，《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卷,，局部，明,，絹本設(shè)色,，37×624厘米，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其中,，《御花園賞玩圖》可以確定是在紫禁城北部的御花園,，其他三件應(yīng)該都在西苑，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是《憲宗行樂圖》,?！稇椬谛袠穲D》中，在觀看了射箭,、蹴鞠,、馬球，并親自嘗試了投壺,、槌丸等活動之后,，畫卷最后一段憲宗正乘步輦離開，他將要跨過護城河上的金水橋,，這意味著之前在西苑,，現(xiàn)在正要回鑾。

9. 佚名,，《憲宗行樂圖》卷,，局部，明,，絹本設(shè)色,，36×688.5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西苑與紫禁城的關(guān)系,，還可以在《憲宗行樂圖》觀射箭一段中皇帝身后的一面屏風上看到,。屏風上煙云掩映，青松搖曳,，煙云掩映著的是一字排開的四重宮殿的屋頂,，紅色墻體、黃色琉璃瓦，暗示是皇家建筑,，可辨認出右數(shù)第二殿最壯觀,，清晰地畫出了重檐，而一頭一尾兩重宮殿也顯得體量壯觀,，唯有右數(shù)第三重宮殿是圓頂,。這四重建筑，很像紫禁城三大殿的布局,，即三殿加奉天門,，也有可能是內(nèi)廷三大殿加上乾清門。無論是外朝還是內(nèi)廷,，描繪的應(yīng)該是紫禁城,。這幅屏風畫的視點很有趣，仿佛是從紫禁城的正西邊看向三大殿,。這個正西面的視點,，不就是在西苑的視角嗎,？

這幾幅行樂圖的主要構(gòu)圖方式,，都是由一道道宮墻和宮殿建筑的一角把長卷分割成不同段落，皇帝的身姿出現(xiàn)在不同的空間中,，進行不同的活動,。《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憲宗在西苑觀看元宵鰲山和元宵表演的場面熱鬧非凡,，但在《御花園賞玩圖》中觀貍貓、觀魚,、觀鸚鵡,、撫琴、弈棋,、斗蛐蛐,、斗鵪鶉等各種活動也令人目不暇接。

《四季賞玩圖》稍有不同,，畫的是他一年四季在園林中賞玩不同的花卉和進行不同的活動,。這些活動看似和治國沒有關(guān)系，但其深層主題卻相同：正因為治國有方,、天下太平,，才能有這樣的活動。憲宗皇帝的“行樂圖”,，既展現(xiàn)出他宣“武”的一面,，如射箭、馬球；也展現(xiàn)出他崇“文”的一面,，如彈琴,、下棋。

除了文武雙全的帝王形象,，畫中還特別展現(xiàn)了祥瑞頻現(xiàn)的奇觀,。《憲宗行樂圖》和《御花園賞玩圖》中都出現(xiàn)了連理樹,，連理樹是上天對帝王統(tǒng)治的嘉獎,。前者出現(xiàn)在西苑槌丸的球場，后者出現(xiàn)在御花園的魚池旁,，都是連理的柏樹,，樹根不連，但樹枝在頂部交叉會聚,。此外,，御花園中還有一個云龍吐水、萬松會聚的假山與水池景觀（圖10）,。奇石堆疊而成的假山上,，在孔竅中種植了不少迷你松樹，在最高的山峰兩旁有兩組松樹,，也都是根部連在一起的連理松,。

10. 《御花園賞玩圖》，局部,，明,，絹本設(shè)色，36.7×690厘米,，私人收藏

最為奇特的,，是在最高的山峰中央開了一個洞，一條漢白玉雕成的白龍從洞中探出身來,，龍嘴里吐出水,，水在假山石上激蕩成多疊的瀑布，最后匯入地上的長方形水池中,。這種由機械化裝置搭配假山石和盆景綜合制造出來的微型景觀,，十分清楚地體現(xiàn)出帝王的德政所帶來的祥瑞。與這個景觀有些類似的,，是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一幅傳五代人的《浣月圖》,，其中也有類似的安有龍吐水裝置的假山景觀，只不過規(guī)模要小許多,。根據(jù)揚之水的研究,，畫面應(yīng)當是描繪“掬水月在手”的詩意,。從出水龍景觀來看，也不排除是明代宮廷仿古之作的可能性,。御花園中,，在出水龍景觀的旁邊還有一棵奇特的松樹，從靠近根部不遠處開始,，樹干有一段水平生長,，上面放了坐墊，形成一個“御座”,，雖是皇帝的休閑坐處,，也可說是一種祥瑞，讓我們想起馬麟的《靜聽松風圖》,。

根據(jù)學(xué)者的研究,，畫的可能是宋理宗，他正坐在相同姿態(tài)的樹干上,。此外,，憲宗在御花園中觀看的那些花紋奇特的貍貓和顏色鮮艷的鸚鵡也屬于祥瑞，鸚鵡讓我們立刻想起宋徽宗的《五色鸚鵡圖》,。明代的皇家園林確實是盛產(chǎn)祥瑞的地方,，比連理樹更奇特的是祥瑞化的文字，或文字化的祥瑞,，譬如由樹木所構(gòu)成的“壽”字等,。在永樂年間的漆器上或嘉靖年間的瓷器上，都可以看到類似的祥瑞文字,。

在這一系列帝王肖像中，對皇家園林的展現(xiàn)都是局部式的,，具體的園林設(shè)計似乎無關(guān)緊要,，這與人們所熟悉的對江南私家園林的展現(xiàn)大不相同?；蛘呖梢哉f,，園林能成為景觀，是因為園林的主人,。他在朝堂上的活動使園林中祥瑞頻現(xiàn),，而他在園林中的休閑更彰顯出其治國成績。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帝王也在這些園林中展現(xiàn)了自我。神圣的皇權(quán)與個性的追求在這些繪畫中融會在一起,。

文·圖∣黃小峰,，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人文學(xué)院副院長

注釋

1. 參見黃小峰，《紫禁城的黎明：晚明的帝都景觀與官僚肖像》,，收于李安源主編,，《與造物游：晚明藝術(shù)史研究》，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18年,。

2. 馬汝驥，《西玄詩集》,，收于《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3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 670頁。

3. 蕭意茹,，《明代西苑研究》,，臺灣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碩士論文，2011年,，第139頁,。

4. 確證畫中人是憲宗而非宣宗，可參見吳美鳳,，《誰是畫中人——明人〈四季賞玩圖〉卷探討》,，《故宮學(xué)刊》第16輯，2016年第1期,，第21—49頁（40）,。

本文刊載于《典藏·古美術(shù)》中文簡體版2018年7月刊，原標題：《太液池上龍鳳舟——明代圖畫中皇家園林的三種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