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文本中的詩詞,，常通過吟詠相關(guān)的象征物,，預(yù)示人物的未來人生際遇、結(jié)局,，甚至暗示通部書的故事脈絡(luò),、立意大旨，扮演了詩讖的角色,。

從文本整體出發(fā),，領(lǐng)會脂批之深意，就可以理解通部書的大致脈絡(luò)和作者的本旨,，很多看似難解的紅樓詩詞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注1],。同樣，明白了史湘云曲折的生命歷程和終極情感歸宿,，包括史湘云所作的詩詞在內(nèi)的很多紅樓詩詞也不再只是云遮霧繞的神秘仙山,。

第三十七回，最后出場的湘云所作的海棠詩,，被眾人一致稱贊為“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湘云所作的海棠詩其實(shí)就是在詠嘆自己的人生，“自是霜娥偏愛冷”句,，脂批指出：“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而“非關(guān)倩女亦離魂”句,，則引用唐代傳奇陳玄佑的《離魂記》中的故事來影射自己的婚姻。

張鎰的幼女倩娘與王宙相愛,，卻被父親另許他家,。王宙憤而遠(yuǎn)行，途中倩娘忽然追至,，兩人一起私奔,，五年后回家，家人驚訝之際,，從房中跑出的倩娘與回家的倩娘合二為一,。原來倩娘怨忿成疾，臥床不起,，跟王宙外逃的不過是她的魂魄,。

與此類似，湘云也與甄寶玉青梅竹馬,，后來因?yàn)榉N種原因另嫁他人,，也曾有過一段短暫而美好的婚姻，但在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虎兕相逢”時,，“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人生因此徹底改變,，一路坎坷,，如同死過了一回，歷經(jīng)磨難,，但最終還是會回到愛的原點(diǎn),。

“玉燭滴干風(fēng)里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暗示甄寶玉為湘云的命運(yùn)牽腸掛肚，湘云也對甄寶玉有一腔無處傾訴的幽情,，他們的痛苦勝過了寂寞的嫦娥,，但無奈正統(tǒng)之“月”[注2]只剩空虛的幻影,?！皡s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句,，寫他們渡盡劫波終重逢后甄寶玉欣喜若狂的情形,。

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而該回回末總批指出：“后數(shù)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有人認(rèn)為“白首雙星”是以牛郎織女之典暗示湘云會嫁給“才貌仙郎”衛(wèi)若蘭，但后來由于某種原因,，不得不像牛郎織女星一樣相望而不能相守,，衛(wèi)若蘭是湘云生命歷程中的第一任丈夫，也是唯一的丈夫,，她不可能再與其他男性有婚姻關(guān)系,。

但是，文本中即使應(yīng)用典故,，作者也是靈活運(yùn)用,，并不完全拘泥于典故。如第六十四回,，林黛玉《五美吟》中關(guān)于紅拂"長揖雄談態(tài)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如果完全拘泥于典故本身，此詩不可解,，其實(shí)此詩是將李靖和紅拂之事合二為一,，寫于十二正釵之一、出身于寧國府卻長住榮國府的惜春第七十四回“矢孤介杜絕寧國府”,。當(dāng)然,，第六十五回，尤三姐思嫁柳湘蓮,，準(zhǔn)備“一洗孽障”,，在“大翻身大解悟”之前，痛罵賈珍,、賈璉弟兄,，也堪稱文本中又一個“紅拂”。

有時要理解文本所引用的典故,，甚至需要望文生義,，如秦可卿（胤礽）死封龍禁尉,，不能認(rèn)為是五品官職，而應(yīng)從龍禁尉字面上理解為“禁絕其成龍的最后可能性”,。

因此,，白首雙星在文本中的意思就是兩人白頭到老,，顯然,，“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zhǔn)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已經(jīng)暗示湘云和衛(wèi)若蘭（假定湘云夢曲中的“才貌仙郎”就是衛(wèi)若蘭）的婚姻美好而短暫。第三十七回湘云所作的海棠詩中的“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句也暗示史湘云雖有過佳偶,，但湘云很快要失去他，須再尋偶才有“難尋偶”之說,。

或許,，同為“書中正眼”（第二十一回脂批）的甄寶玉和湘云白頭到老，才更符合文本的整體安排,，也才更符合作者真實(shí)的人生,。

紅樓文本“表里皆有喻也”（脂批），在紅樓詩詞中,，一切無情物如花,、鳥、景物等等都可指代有情的人,，這是紅樓詩詞的又一大特色,，而具體何種花鳥景物指代誰，往往要從前文中找到線索,，這或許可以說是作者“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手法在詩詞中的一種體現(xiàn)。

湘云別號“枕霞舊友”,，因此,，霞可以指代湘云。第七十六回,，凹晶館中秋聯(lián)句,，湘云吟出暗示未來自己的境遇的妙句“寒塘渡鶴影”，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鶴也可指代湘云,。

妙句“寒塘渡鶴影”,，靈感來自于這樣的一個細(xì)節(jié)一一湘云方欲聯(lián)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云看,，后湘云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黑影里卻飛起一個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這一細(xì)節(jié)暗示,，“鶴”湘云歷經(jīng)坎坷,、艱險(xiǎn)，最終歸宿還是在藕香榭,。

因此,，雖然湘云并不住在藕香榭，但藕香榭真的跟湘云大有關(guān)系,。藕香,，即偶湘也。作為大觀園女兒國里的又一個未婚青春男性,，賈蘭似乎是一個總是游離在大觀園之外的可有可無的存在,，只有寶玉才是大觀園里真正的男主角，因此,，最終“偶湘”也應(yīng)該是甄寶玉[注3],。

第二十三回，寶玉剛進(jìn)園內(nèi),，心滿意足,，無樂不作，其中也有幾首真情實(shí)景的即事詩,，表面上只是寫安富尊榮的貴公子閑適生活,，但《秋夜即事》和《冬夜即事》其實(shí)也暗寫了“三春過后”的情形。

“苔鎖石紋容睡鶴”暗示滄桑過后的石頭甄寶玉將和睡鶴湘云在一起,，與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中湘云所作的“石樓閑睡鶴”類似,。第六十三回諸芳占花名兒，湘云占得“只恐夜深花睡去”的海棠,，黛玉打趣她白日間醉臥青石,，說應(yīng)改“夜深”為“石涼”，其中的深意也如出一轍,。

“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則與第五十回寶琴詠紅梅花詩中的“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一樣，繁華之夢終有夢醒時分,，甄寶玉（作者在夢幻文本中的藝術(shù)再現(xiàn)）夢中的大觀園“閑庭曲檻”里的薛寶釵和鶯兒最終只是幻夢一場,，而繁華落盡后的“松影一庭”,、“流水空山”只有鶴和落霞即湘云陪在他身邊。

第五十回,，諸芳冬日里“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湘云也想作詠紅梅詩，被眾人止住,，但寶玉所作的詩題“訪妙玉乞紅梅”就是湘云出的,，并在湘云的鼓聲催促下，完成此詩,。詩中“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句,，其中的寓意也與“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大同小異,。

個人認(rèn)為，在賈薛“金玉良姻”已定,、賈黛注定有緣無份的情況下,，題目“訪妙玉乞紅梅”由湘云出，又是在湘云的鼓聲中完成,，也是大有深意,，即暗示寶玉的紅梅詩與湘云的人生大有關(guān)系；賈寶玉念,，黛玉寫,，則暗示釵黛合一的第四十二回后黛玉真的很“操心”（甄）寶玉的婚事（下一篇拙文將會對此作進(jìn)一步解析）。

詩句將櫳翠庵比為仙境,，折了梅回“去”稱“入世”,，“來”到庵里乞梅稱“離塵”。梅稱“冷香”,，所以分“冷”,、“香”于兩句中?！疤艏t雪”,、“割紫云”都喻折紅梅。紅梅,，即紅媒也,，此句詩其實(shí)暗示甄、賈寶玉的婚姻結(jié)局,。紅雪即暗指薛寶釵，應(yīng)作黛玉看的賈寶玉如石頭一樣，“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歷盡風(fēng)月波瀾，最終大徹大悟,，別釵為僧,。

但是,，賈寶玉出家并非四大皆空,，而是成為“情不情”之情僧，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萬民，悲天憫人,，而應(yīng)作寶釵看的甄寶玉，以出世之心入世,，不為物羈,，不為媚俗，而自成高格,，兩者是相通的,，都可稱之為“離塵”境界。

甄寶玉也經(jīng)歷了夢中賈寶玉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達(dá)到“離塵”境界,，在機(jī)緣巧合之下，帶著同樣顛沛流離的湘云歸來,，即“離塵香割紫云來”,。“槎枒誰惜詩肩瘦, 衣上猶沾佛院苔”句,，則既暗示甄,、賈寶玉繁華落盡之后的情形，又預(yù)示他們將會達(dá)到的人生境界,。

稍后,，賈母也趕來湊熱鬧，坐了一會兒,，便要往惜春住處去,，過了藕香榭，在到惜春臥房“暖香塢”前,，穿入一條東西兩邊皆有過街門的夾道,，進(jìn)入了西門，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云”二字,向里的鑿著“度月”兩字。

惜春“嘴冷心更冷”,，后來出家為尼,，“暖香”跟她沒有關(guān)系。史太君從藕香榭,，一路曲曲折折,，到達(dá)“暖香塢”，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應(yīng)該也是暗示她最鐘愛的孫子（甄）寶玉與她娘家的女孩湘云“好事多磨”,，最終將永結(jié)百年之好，在湘“云”和麝“月”的陪伴下,，在繁華落盡的末世里,，“苦海慈航”，最終到達(dá)“暖香”的境界,。

寶玉作完詩題“訪妙玉乞紅梅”之后,，便有賈母過了藕香榭、“穿云度月”到達(dá)“暖香塢”的大有深意的段落,。這當(dāng)然不是巧合,，而是作者“十年辛苦不尋常”的又一例證,。

注1,、詳見《“行”走紅樓》25《紅樓詩詞中的賈元春和秦可卿》，后續(xù)拙文還將對薛小妹的懷古詩作進(jìn)一步探討,。

注2,、詳見后續(xù)拙文

注3、甄,、賈寶玉實(shí)為同一人（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78《夢幻之賈寶玉,，現(xiàn)實(shí)之甄寶玉》），賈家之大觀園與甄家的花園在夢幻文本中實(shí)為同一處所在,，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84《大觀園之真與幻》

鶴沖破黑影,，飛往藕榭，暗示“鶴”湘云最終的歸宿是大觀園里的舊友甄寶玉“偶湘”,，“霽月光風(fēng)”的湘云將“耀（甄寶）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