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神威 硬核讀書會

博爾赫斯,。

國內的閱讀愛好者一定不會對作家博爾赫斯的名字感到陌生。

他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博爾赫斯談話錄》是文學史上最閃耀的作品,，他的作品被很多人認為繁復,、曲折且艱深。但事實上，如果了解博爾赫斯是怎樣的人,，理解他的創(chuàng)作脈絡之后,，就能夠理解他作品何以被如此多讀者喜愛。

今天,，我們通過《日記中的博爾赫斯》走進博翁的世界,，去看看他的刻薄、他的堅定,、他的閱讀史如何塑造了他的文字,。

?作者 | 神威

?編輯 | 程遲

在文學愛好者與文學創(chuàng)作者群體中，博爾赫斯毫無疑問擁躉甚眾,，博爾赫斯研究也成為熱點,。國內外有關博翁著作卷帙浩繁汗牛充棟，只是若博翁地下有靈,，也未必完全贊同這些研究,。

因為他自己說：“書就是作者腦中某些東西的影子，而作者并不能很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這個影子形成之后,，腦中的那些東西就消失了，當作品成真的時候,，寫作時的想法就會慢慢變成作品殘存的痕跡,，變得越來越不真實?！?/p>

這種思想與文字的差別,，是可以等同于傳記作品中作者對傳主的認識與傳主的真實之間的差別的。

這種無可避免的扭曲與失真是世間難逃難躲的缺憾,，卻也是文學體例的一種奇妙魅力,。

博爾赫斯。

博翁此觀點,，未必人人認同,，但確實尚未有一本公認當行出色的博爾赫斯傳記問世，趙松先生曾有精辟論斷：

“博爾赫斯的日常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被他的閱讀與寫作所瓦解甚至吞噬,?；蛘哒f，他的日常生活不過是寫作與閱讀行動留下的遺跡,，任何關于博爾赫斯日常生活的敘事與分析都注定會顯得微不足道且相當乏味……而當傳記作者為了消除或緩解這種尷尬狀態(tài)時,，又必然會試圖通過引用博爾赫斯的作品內容來謀求某種平衡，可是這樣做的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p>

不過對博爾赫斯的粉絲而言,，如果有真實了解博翁的渠道，文學價值都可以暫且退居二線,。

阿根廷作家比奧伊·卡薩雷斯的《日記中的博爾赫斯》一書,，可能是迄今全部有關博翁的出版物中細節(jié)最多，記錄最廣的,，實為博翁門徒不可錯過的作品,。

《日記中的博爾赫斯》

[阿根廷] 阿道夫·比奧伊·卡薩雷斯 著 / [阿根廷] 丹尼爾·馬蒂諾 編

鄭菁菁 / 陸愷甜 / 徐泉 譯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1

比奧伊與博翁的友誼始于1931年,，一生相交莫逆整整50多年，比奧伊對博翁了解深刻,，可能正是因此,，他選擇了一種極真實的寫法，將自己日記中從彼時相交起計直到博翁去世全部與之相關的文字遴選出來整理成書,。

這本600多頁的大部頭由雋永短段構成,，每一句話，每一個場景,，都忠實地反映彼時彼刻博翁的狀態(tài),，如同畫作里一條條看似孤立的線條，當線條數(shù)量足夠多時,，博翁肖像的輪廓便清晰可見,，斷無誤解的可能。

這也契合了博翁對于傳記的觀點“沒人能說出關于自我的真相,，但也無法將其掩藏”,。

比奧伊與博爾赫斯的合影。

更妙的是,，作者比奧伊與博翁關系太好,，讓博翁可以如你我在摯友身旁一樣隨性傾吐，能夠留下些絕不會在公開場合或存世著作里流露的真實,，比如,，博翁與友人們討論文壇名家時，勢必diss加繆等人一番,，或稱“史蒂文森（《金銀島》作者）比加繆更膚淺”,，或道“加繆不值一提”，或曰“喬伊斯寫的書蠢得不知所云,，但還是可以被批評家評論一番”,。

閃光的博爾赫斯

坊間近乎公認，博翁乃是集神秘,、淵博,、蕪雜,、矛盾和精練于一體的大作家，而在讀者心中,，他想象力詭奇浩瀚,，行文每每出人意表，字里行間有哲學深意的深刻存在,。

在此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博翁是個動輒高談闊論臧否人物的健談者,，且不時暴露刻薄一面,。當然，更多的還是那種閃爍人性光輝與智慧光芒的片段,。

某日在坐地鐵時,，博翁身旁有個小孩子，發(fā)現(xiàn)了一句有趣的話,，于是不斷重復且樂不可支,，博翁目睹這一切，感慨道：“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他發(fā)現(xiàn)了拼寫相似的詞湊在一起時會產(chǎn)生滑稽的效果,，他正在發(fā)現(xiàn)文學，而他的父母沒有理會他,，而是自顧自聊天,，我好想和他一起笑?！蔽膶W的萌芽在每處生長,，缺少的則是發(fā)現(xiàn)它們的眼睛。

從上面的例子里也可看出,，博爾赫斯對文學的思考是生活化的,，是每時每刻的，在這本600多頁的大部頭里,，有關文學的討論無處不在,。

譬如對文學邊界的界定，博翁認為在文學世界,，莎士比亞是個“非凡的業(yè)余愛好者”,，但丁才是真正的文人。

譬如對創(chuàng)作時心手不一的一再感嘆：“人的文學才智在生活里常有而寫作時就丟了”“如今沒有人好好寫作,，而是在用力寫作,。”

他還感慨,，“神秘對于這世界來說越發(fā)重要,，而故事則變得越來越廉價”,。

毫無疑問的是，長久以來文風簡潔的博翁對20世紀世界小說越發(fā)輕視敘事性而深入雕琢特色風格的潮流并不認可,，對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的經(jīng)典而晦澀難懂之作更是缺乏好評,，前文提及博翁對喬伊斯的評論也可印證此點。

那么,，如果您對《尤利西斯》《萬有引力之虹》等書不知其妙處所在又不懂其何以為經(jīng)典,，那么未必是您缺少鑒賞能力，您和博翁站在同一戰(zhàn)線,。

博爾赫斯與他的摯愛

而博翁欣賞的作品也正是此書中一再出現(xiàn)的作品,，譬如《堂吉訶德》，這書名每幾頁出現(xiàn)一次,，博翁多次重讀且有常讀常新之感,。

他將堂吉訶德作為世界文壇塑造最完備最有血有肉的形象之一，使其躋身萬神殿,；他指出縱觀全書，堂吉訶德大人沒有真的殺過一個人,，認為這本是塞萬提斯應該添加的內容,；他還在某次重讀后，感慨自己曾一度認為堂吉訶德郊外為表達對杜爾西內婭之愛而發(fā)瘋的橋段不必要,，而現(xiàn)在感覺“非常必要”,。

《堂吉訶德》

[西班牙]塞萬提斯 著，唐民權 譯

理想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1

博翁自己的文風可以從此書記載的他談論彌爾頓時的言語體現(xiàn)出來,。在討論《復樂園》時，博翁認為彌爾頓把耶穌和魔鬼的對話寫得非常糟糕,，因為里面的耶穌說起話來像個律師或者神學家,，用詞書面而抽象。

耶穌經(jīng)受惡魔誘惑,，Dirk Vellert 1525

博翁認為想寫出古人預期,，應用具象的詞匯，簡潔才能值得贊賞,，因為“上帝應少言,、神秘、無懈可擊”,，這似乎就是在描述他自己,，博翁作品因想象力過于龐大，發(fā)散過于遼遠而偶爾顯得枝葉繁蕪,，若細品,，則覺得為表達作者用意,，近乎句句不可或缺，而且每句話承載的信息量很大,，是“最簡潔”的一條路,。

六百余頁諸如此類的談論中，你可以讀到博翁對眾多作家作品尤其是拉丁美洲的作家與作品尺度不一有時甚至言辭鋒利的臧否,，可以讀到博翁對人物形象,、敘事手法、哲學思想,、政治文化乃至具體事件的點評,，這本書毫無疑問是一片屬于博爾赫斯的未開采的富礦，如果讀進去,，完全可以勾勒出博翁的人生哲學,、創(chuàng)造思想以及一整套的文學理論。

冷面笑匠與胡說八道

世人眼中博翁實為冷面笑匠,，最擅長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而這樣的博翁居然放言“亞里士多德說得有道理，幽默不妥,，因為可能流于荒誕無稽”,。

書中這句話結合博翁在談話中說到的“我從來不知道我有幽默，但似乎是有的吧”,，從中可以清楚看出博翁在使用貌似嚴肅的戲謔為神圣話題祛魅,，甚至為自己的敘述去除意義，本質上是為體現(xiàn)哲學思想而采用的手段,，還可清楚看出博翁對直接幽默手法的有意規(guī)避,。

此書記載，博翁明言道“調侃是一種卑微的題材,，注定要過氣,，沒有什么比喜劇性消失得更快了”，所以翻遍博翁全集,，也找不到一句直白的戲謔和調侃,。

但是，在生活中博翁的確是個幽默且有很濃惡趣味的人,，這點毋庸置疑,。某日博翁認識了一位名叫“奧萊哈韋斯卡”的博士，也不知是這名字太有趣還是名字自身發(fā)音韻律感太足,，兩天后博翁興致勃勃在大街上散步時,，高聲朗誦起了自己即興創(chuàng)作的一首奇詩：

要是有人出于謹慎

在干架之前

先拉一泡屎

那想必會有一只公雞

給奧萊哈韋斯卡博士打鳴

（圣地亞哥德爾埃斯特羅的高喬人齊唱）

那個叫奧萊哈韋斯卡的老好人！

聲音未歇,，博翁肩膀遭拍,，回頭一看,，正是這位奧萊哈韋斯卡博士…往后的情形您自己想象吧，反正“食得咸魚忍得渴”,，博翁自己闖禍自己扛吧,。

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博翁對中國古典哲學與古典詩歌頗為喜愛,，并盛贊白居易,、袁枚與孔子老子。

這種淵博是因博翁一生離不開書,，他的生命正是由閱讀與思考構成核心,，并借助其狂野恣肆的想象力無盡地延展開去，構成龐大而富于內涵的生命框架,。

這也正是博翁所認可的斯賓諾莎上帝理論：上帝是實體,，所有現(xiàn)實都是這一實體的附屬品，而附屬的形式是思考和延伸,。

黑暗中的博爾赫斯

以世俗觀點看,，博翁的人生起落也正是與書籍相俯仰，1945年,，庇隆政府上臺后,，博翁因在反對庇隆的宣言上簽名，被革去市立圖書館館長一職,，甚至還被侮辱性地勒令去擔任市場家禽檢查員。

1955年庇隆倒臺后,，新任軍政府又因為博爾赫斯鮮明的反庇隆的政治立場,，讓他任職國立圖書館館長?？墒钱敃r博翁已因遺傳性疾病雙目失明,，這吊詭無常的命運引發(fā)了博翁的經(jīng)典自嘲“命運賜予我80萬冊書，由我掌管,，同時卻又給了我黑暗,。”

博爾赫斯曾任館長的阿根廷國家圖書館,。

目疾沒有中斷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博翁以口授的形式陸續(xù)創(chuàng)作多部作品，而更美好的是,，目疾也沒有中斷他與書籍間的情感紐帶,，博翁自己說過“我喜歡讓自己覺得我并沒有失明，像視力正常的普通人一樣去親近這些書籍,?！倍虐栐诨貞浿鳌逗筒柡账乖谝黄稹分?，深情記敘道：

“有時候他會親自去書架上取書。他自然知道每本書的位置,，因此能夠準確無誤地走到那里,。但有時候，他對一些書架并不熟悉,，比方新的書架,，這時就會發(fā)生很奇妙的事：

博爾赫斯會用手指滑過書脊，用觸覺感受著每一本書的凹凸起伏,，就像感受地形圖一樣,，盡管他對這樣的起伏并不熟悉，但肌膚和書脊的觸碰仿佛能夠破譯這種特殊而微妙的變化,。

他的手指劃過之前從未打開過的書,，憑著手工藝人般的直覺就能知道撫過的書是哪一本。失明的他甚至能夠準確地知曉書的作者和標題,，我深信,，在博爾赫斯這位老圖書管理員和他的書本之間存在某種微妙的關聯(lián)，無法用科學來解釋,?！?/p>

《和博爾赫斯在一起》

[加拿大]阿爾維托·曼古埃爾，李卓群 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5

而閱讀新書或是修訂自己的舊作,，這份工作就要有人配合了，比奧伊日記中為博翁讀書的記載比比皆是,，這基于友情的服務如同打亮智慧的火花,，為博翁提供了智識的燃料和思考延伸的出發(fā)點，他對所聽到的作品作者作出的評論往往妙趣橫生,，而旁征博引時更體現(xiàn)出了驚人的記憶力與知識儲備,。

博爾赫斯。/lithub.com

失明為博翁帶來的創(chuàng)傷難以量化,，常理看應該很深,，但博翁說過：

“一個詩人應當把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不幸,，視為對他的饋贈,。不幸、挫折,、恥辱,、失敗，這都是我們的工具。幸福以其自身為目的,。但是我們會犯錯誤,，我們幾乎每天夜里都要做噩夢，我們的任務就是把它們變?yōu)樵姼?。而如果我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我就會覺得我生命的每一時刻都具有詩意。我生命的每一時刻就像一種黏土,，要由我來塑造,，要由我來賦之以形態(tài)，把它煉成詩歌,?！?/p>

所以，很難說明這失明后復雜的因果之鏈,。

這本日記并未在博翁棄世的1986年終結,，這個名字在比奧伊的日記中繼續(xù)的出現(xiàn)著，1986年6月14日,，比奧伊在兒子處得知了博翁的死訊,，然后“覺得自己在一個沒有博爾赫斯的世界邁開了最初的幾步”，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也無法丟掉“我得把那事兒告訴他,，這他會喜歡的,，這他會覺得很蠢”的習慣。

在博爾赫斯與比奧伊攝于1985年的最后一張合影的背后,，比奧伊這樣寫道：“博爾赫斯比我大15歲,，如果我按照目前的速度繼續(xù)衰老下去，15年后我會是什么樣子呢,，一具尸體吧,，希望不是?！?/p>

比奧伊在1999年去世，沒有任何理由支撐,，但我就是相信,，他和博爾赫斯會在一個茫遠的神秘地方再見，繼續(xù)嬉笑怒罵,，臧否人物,，會的。

原標題：《博爾赫斯的八卦,，也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