濫觴于《史記》的“士為知己者死”借豫讓之口而廣為人知,,這個專屬“士”階層的價值觀不但貫穿了《刺客列傳》的始終,更是《史記》戰(zhàn)國部分的主題思想之一,。君看那竊符救趙的候贏和朱亥,、孟嘗旗下的雞鳴狗盜、自薦以紓國難的毛遂,,以及自殺式襲擊的典范荊軻與聶政... ...都是“知遇之恩”和“拼死相報”的經(jīng)典體現(xiàn),。 《三國演義》里的一聲“主公”或許就成了一輩子的“知己” 那么,,什么是“知己”呢,?顯然是一種心靈層次的對等相交。然而士從何來,,養(yǎng)士的又是哪類人群,?雙方的口頭契約是否公平?本文將以正史為基礎(chǔ)為大家解讀這句千古名言,。 先咬文嚼字一番吧,,這句話有三個重點,分別為“士”,、“知己”和“死”,。 “士”的逆襲所謂“士”,教科書上告訴我們他們來自落魄的邊緣貴族或?qū)で箅A級躍遷的平民,,身份亦不局限于俠客,,比如豫讓乃“晉畢陽之孫”,俠客是他家的祖?zhèn)髀殬I(yè),,時代的動蕩令部分人淪為無產(chǎn)或少產(chǎn)者,,令他們收拾行囊并踏上尋夢之旅。
太史公曾提及四百年前季次,、原憲兩位漢代游俠的前輩,但出身貧寒又是講究“慎獨”讀書人,,那可不就是“士”嗎,?按說在教育資源極為缺乏的春秋時代已經(jīng)具備了出仕的資格(哪怕是個小官),,卻備受排擠甚至被引為笑談,為何呢,?因為卑微的出生(閭巷),。 齊桓管仲 我們知道春秋禮樂制度對出生極為講究,,壟斷仕途的貴族在需求并不旺盛的情況下并不希望別人來分一杯羹,,故而戰(zhàn)國之前就沒有什么影響力很大的“士”,管鮑,、孔子和老子都是貴族出身,,遠(yuǎn)一點的姜子牙則更是東夷集團(tuán)首領(lǐng)而非釣魚老叟,再遠(yuǎn)就不可考證了,。 后來到了戰(zhàn)國的“大爭之世”,,當(dāng)“禮崩樂壞”成為常態(tài),禮樂價值觀的講究不再,,反之對于人才的需求節(jié)節(jié)攀升時,,“士”階層終于等來了出頭之日。 “知己”的買方市場除了商鞅改革之后的秦國之外(容后再表),,東方六國貴族與士的鴻溝其實填平了不少,,卻又不是形同虛設(shè),,他們恰如其分地扮演了“知己”的角色,,一種叫做“門客”的身份給了“士”階層合理的寄生手段。故而四公子之外上至王公,,下至太監(jiān)(藺相如就是宦者令的門客)和縣長(韓信)也都可以養(yǎng),,視數(shù)量多寡而已。
如果將“知己”設(shè)定為雙方的話,,那就要看養(yǎng)客者的投入和想法了,,我們都知道孟嘗君明面上與門客同吃,,背地里偷著享用燕窩魚翅,可他的門客偏偏是最多的,,從忠心和能力的層面上看又遠(yuǎn)遜于信陵君,。 《史記》上出現(xiàn)過的“士”大多桀驁不馴又才華橫溢,比如彈鋏而歌索要車馬待遇的馮諼,、脫穎而出的毛遂和不卑不亢的候贏和朱亥,,主家像大爺一般供著,門客們也來去自如,,稍有怠慢就摔門而去,,甚至都不敢阻攔。 但這些并不能說明門客的地位有多高,,馬云先生說過辭職有“兩個原因”,跳槽什么的的確是常態(tài),,卻沒見過幾個天天賠小心的老板,,更沒見過將懟老板當(dāng)成日常工作的員工,門客們牛哄哄的理由也是兩個: 第一在于貴族政治下身份的差距令他們以高亢的方式掩藏內(nèi)心的自卑,,所謂“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在法家治下的戰(zhàn)國二者共享著不受待見地位卻又被待如上賓,,部分人難免有些精神分裂,;第二則是普天下的“公司”太多,犯不著吊死在一棵樹上,,這也是主家不愿意輕易糟踐名聲的原因,。 所以,,拋開不可量化的“知己”一說,,主家和門客之間說白了就是雇傭關(guān)系,員工看著老板態(tài)度決定心情,,老板視員工能力評定價值,,跟現(xiàn)在沒什么區(qū)別。事實上,,當(dāng)過門客被驅(qū)逐后來發(fā)達(dá)了又反殺主公的只有“遠(yuǎn)交近攻”的范雎,,除此之外再無雙方真正結(jié)梁子的案例。 這一段姑且這么說著,,想反駁的請繼續(xù)往下看,。 “死”得其所乎?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丹青上最有名的“士”們無一例外地掛了,,這份名單除了此刻四大刺客之外還有毛遂和蘇秦,。 毛遂在楚國之行后被趙孝成王器重并委以領(lǐng)兵抵擋燕國的重任,,深知自己不是那塊料的毛遂推辭不成而硬著頭皮上陣,,最后兵敗而自刎謝罪... ... 根據(jù)《戰(zhàn)國縱橫家書》,兼任六國首相的是“犀首”公孫衍而非蘇秦,,后者作為燕昭王黃金臺招募的死士通過滅宋等一系列復(fù)雜操作替齊愍王拉足仇恨,,終于招來五國聯(lián)軍打得與強秦并列的齊國幾乎滅國,自此一蹶不振,。蘇秦本人在臨淄淪陷前夜被車裂,,其玉石俱焚的行為被后人稱為“死間”。
刺客們也是如此,,聶政是求死,,明明有從正門殺入直取俠累首級的實力,不逃出生天卻不慌不忙地毀容剖腹,,勝之不武網(wǎng)發(fā)表臨終遺言,; 荊軻則是送死,太子丹只給了刺秦的目標(biāo)而非方案,,還硬塞了一個不成器的秦舞陽,,荊軻并不想去,只是千里馬肝和美人玉手的籠絡(luò)手段將他逼上了“為知己死”的絕路,; 候贏自殺事件是信陵君的黑點 至于大梁城門外的候贏更是尋死,,獻(xiàn)“竊符救趙”之計后,,他目送信陵君北去并自殺相謝。 怎么著,,不死不足以彰顯“鐵血丹心”嗎,? 其實,算上活著的“雞鳴狗盜”之徒和獻(xiàn)“狡兔三窟”之策的馮諼,,他們的閃光都宛如曇花一現(xiàn),,在完成濃墨重彩的一筆之后便歸于死亡或者沉寂,“士”階層存在的意義仿佛只是為了替“知己”們了卻一樁心事,而他們唯一的本錢仿佛只有爛命一條,。 然而,,這真的是事實嗎? 當(dāng)然不是,,太史公將這群卑微的底層人物作為“士”階層的代表,,卻選擇性地沒有告訴大家“士”其實可以登堂入室甚至出將入相的,比如趙國的藺相如和虞卿,、歷仕魏楚的吳起,,以及大秦帝國的歷代相邦們。 國士趨秦:虎狼之邦的外來戶傳奇
“國士”一詞也源自豫讓之口,,但他并沒說自己就是,,而是當(dāng)做報效智伯的行動指南。從商鞅到李斯,,秦國相邦也上演著“六世余烈”的傳奇,,他們由國君親自豢養(yǎng),又是棟梁之才,,所以叫一聲“國士”并不為過,,何況算上娘舅關(guān)系的魏冉和秦始皇的便宜老爹呂不韋都沒有一個貨真價值的貴族。 秦相們的才能毋庸置疑,,從“裂變”,、“縱橫”到“崛起”和“統(tǒng)一”(《大秦帝國》四部曲),他們總是能根據(jù)國家的現(xiàn)狀和需求提供最優(yōu)質(zhì)的戰(zhàn)略,,將優(yōu)勢最終化作鯨吞天下的大勢,。 反之,,藺相如在“完璧歸趙”事件和澠池會盟的外交上看似大獲全勝,,卻徹底暴露了趙國不愿一戰(zhàn)的底牌,秦王才敢放手白起帶著秦軍主力迅速南下攻破郢都,、打殘楚國,,于是有了十年后的長平之戰(zhàn);虞卿能夠在長平相持階段準(zhǔn)確剖析秦國的意圖和諸侯的想法,,卻沒有打破僵局的主意,。 這一切都不是偶然,吳起為何被魏國驅(qū)逐,,在楚國被殺害,?因為改革時間不夠且得罪了惹不起的人--舊貴族勢力,誰去了都躲不掉,唯有秦國的廟堂才容得下這等大才,。 話說自殽之戰(zhàn)晉國切斷秦國與中原溝通的地理聯(lián)系之后,,秦人在兩百年后的政治思維還停留在秦穆公時代,而東方六國的軍功地主集團(tuán)已經(jīng)興起,,資源整合能力的差距導(dǎo)致被魏國摁在地上摩擦了數(shù)十年,。 商鞅的到來則將舊貴族勢力幾乎一網(wǎng)打盡,,秦國的軍國主義登峰造極,,只是文教的底蘊一如當(dāng)年,導(dǎo)致這群嗷嗷叫的肌肉棒子最缺戰(zhàn)略大家作為操盤手,,這恰恰是東方六國(魏楚為盛)的特產(chǎn),。而在秦王看來,任用一個能力出眾并且沒有盤根錯節(jié)勢力網(wǎng)的外來戶擔(dān)任相邦,,絕對是順手且不留后患的最佳選擇,。 所謂缺什么補什么,“國士”們爭相趨秦絕非偶然,,唯有秦國才能給他們足夠的施展空間,,留在母國則不得不接受“淮北為枳”的尷尬,比如不遜于任何人的信陵君,。 這才是秦國相邦的真實姿態(tài) 但是,同樣為“士”,,筆者從未見窘迫的秦王有過任何“三顧茅廬”級別的想法或行動,,每一個都是屁顛屁顛地跑到秦國并以游說作為晉身之道,將相邦之位視作生命,。 從結(jié)局來看,,他們的操守并沒有達(dá)到“國士”的級別:商鞅的謀反是實錘;張儀被秦武王驅(qū)逐后回到魏國試圖反攻未果而病死,;甘茂,、公孫衍跑路;范雎任人唯親,、害死白起而下落不明,;李斯背叛始皇遺詔... ...唯有沾親帶故魏冉和呂不韋安心接受了被遺棄的結(jié)局。 秦王們的禮遇難道不夠“知己”的標(biāo)準(zhǔn)嗎?這群“國士”的行為離“死”的距離不足以用到道里計,,究竟是榮華富貴湮滅了初心,,還是說這才是真面目呢? 死士在東:從“王相一家”說起答案要從電視劇《大秦帝國》的一句臺詞談起,蘇秦第一次見齊愍王就說“齊國王相一家,,諸侯羨慕啊”,,說的就是孟嘗君的宗室身份?!八篱g”的挑撥離間從這一刻就開始了,,被取而代之的可能性令蘇秦順利地在齊王心中種下了一根刺。 但這也是一句實話,,西周當(dāng)年的分封名義上是國,實際是以家為單位進(jìn)行的,,到戰(zhàn)國時期,,作為禮樂殘黨的東方六國依舊視其為圭臬,人才只配在稷下學(xué)宮養(yǎng)著,,宗親任職才是慣例,,龐大的公室貴族和叫“公子X”、“公叔X”和“公孫X”之類的臣子全都是這么來的,。 所以,,有孟嘗君這么優(yōu)秀的親戚來擔(dān)任宰相的確是齊國宗室的福音,他們對于外來戶永遠(yuǎn)是“能不用就不用”的態(tài)度,。 稷下學(xué)宮:戰(zhàn)國最大的學(xué)術(shù)中心和人才聚集地 我們應(yīng)該理解秦相們對于世襲貴族身份的渴望,而不是滿足于草木一秋的輝煌,,可惜在秦王眼中他們依舊是一張用過就扔的手紙,,一如太子丹在易水河畔的表演。 虞卿曾窩藏過范雎的仇家魏齊(痛打并滋尿之仇),,在秦國步步緊逼時甚至不惜棄官而去,,但在長平之戰(zhàn)時他不知何時又回到了趙國上卿的位置。 原因你懂的,,能夠成功躋身貴族階層是“士”的最高理想,“放不下”才是無可厚非的常態(tài),。 而階層逆襲畢竟是需要能力作為支撐的,,回看《史記》,“死士”們的能力的確不足以支撐他們完成特長以外的工作,,有死無生的刺客就不用說了,,以“雞鳴狗盜”之徒為例,歷任三國首相的孟嘗君一輩子能碰上幾次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呢,?毛遂又焉能再碰上一心合縱的楚考烈王和春申君順坡下驢的好事,? “女為悅己者容”更能說明“為知己者死”的本質(zhì) 所以,“死士”永遠(yuǎn)也成不了貴族,,這是出身,、見識和能力所共同局限的事實,故而唯有將貴族彌足珍貴的賞識視作“知己”,,如此方能安慰內(nèi)心的自卑,,為此不惜如飛蛾撲火般前赴后繼。聶政為嚴(yán)仲子賣命的理由僅僅是母親壽宴上的“黃金百溢”,;豫讓不會為范氏和中行氏送死,,更不會為一個路人的認(rèn)同和交心放棄生命。 然而,,他們卻渾然不知自己在上位者的眼中如同螻蟻,,一如信陵君平靜對待候贏的自殺。 一聲“知己”,,一言難盡,,“死士”和“國士”如同天平的兩端一般在平衡著后人的認(rèn)知,那為什么太史公還要孜孜不倦地拔高這些原本世俗的形象呢,? 結(jié)語:太史公的重于泰山
宮刑之后的司馬遷每天都要承受腸道回轉(zhuǎn)之痛,,精神更是恍惚到坐在家里若有所失,,出了門又不知所往,想起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則片刻就汗流浹背,。司馬遷自然是痛恨漢武帝的,,僅僅因為替李陵說幾句好話就被整得生不如死,這位專橫的“雄主”顯然不是他的“知己”,。 油畫:司馬遷著《史記》 西漢秉承先秦“士可殺不可辱”的遺風(fēng),不愿受辱于刀筆吏而自殺的官員不計其數(shù),,所謂“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他想死卻不能死,,《史記》就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在《史記》的撰寫過程中,,太史公將“士為知己者死”的理想化君臣關(guān)系寄托丹青之中,,用春秋筆法隱去了貴族的冷漠和死士的糾結(jié),,又將雇傭和收買的關(guān)系書寫成義無反顧的壯烈,,甚至不惜將民間傳說性質(zhì)的“趙氏孤兒”事件引為正史,,所謂“雄文劣史”,所言切也,。 結(jié)語:的不等價交換不管是孤注一擲的“死士”亦或是身居高位的“國士”,,他們都是“士”,筆者無意詆毀前人的單純和剛烈,,只是剖析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所謂的“知己”往往都是“士”階層的一廂情愿和上位者的心安理得,從不來沒有什么等價交換,。 被車裂顯然不是商鞅赴秦的目的 真正值得懷念的是那個不可復(fù)制的黃金時代,諸侯國的林立和紛爭則帶來了對人才的爭奪和寬容,,每個靈魂和肉體都精神獨立且有思想,,從來不視自己為政治的附庸,除了依托貴族門庭,,還有特立獨行的墨家和將思想升華作為己任的孟子和荀卿,,他們百無禁忌而又生動可愛,“士”階層的活躍構(gòu)建了古典中國政治,、經(jīng)濟(jì)和文化的里程碑,。 只可惜也就到此為止了,,司馬遷的遭遇實乃時代發(fā)展同時代且比肩孟嘗君的豪俠郭解也遭到了漢武帝的無情壓制甚至追殺,,法家的理念已經(jīng)深入皇朝的骨髓,“獨尊儒術(shù)”背后的追求是皇權(quán)的不可挑戰(zhàn)性,,此后的兩千年里還將被不斷強化,,直至滿清的臻于化境。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未來的某天,,“以武犯禁”的俠士會以“御貓”等寵物性質(zhì)的封號沾沾自喜,,“以文亂法”的儒士將“多磕頭少說話”視作人生座右銘,只是這樣的“盛世”未免太了無生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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