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漢爭霸,，可以說是一場“秦滅六國”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重演,。而司馬遷將敗亡的項羽列入帝王本紀，暗含著他的獨特史觀,。劉,、項之成敗得失，也引發(fā)后人反復深思,。

司馬遷作本紀十二篇,，自黃帝始，至漢武帝止,，在秦始皇與漢高祖之間,，特為項羽立紀。

千百年來,，人們對司馬遷的這一抉擇始終議論不休,，或稱司馬遷為漢臣，把項羽列入本紀有失體統(tǒng),；或說司馬遷因仰慕項羽而將其編入本紀,，乃至不顧事實,。

后一種觀點，以安徽烏江鎮(zhèn)霸王祠殿前的楹聯(lián)“司馬遷乃漢臣,，本紀一篇,，不信史官無曲筆”為代表。今天的許多人,，在解讀《項羽本紀》時,，看到行文中對項羽勇力、戰(zhàn)功的描繪,，便覺得司馬遷確實對其敬仰有加,。這種錯覺，也適用于司馬遷筆下的韓信,。

這樣的認識,，實則是讀書人的通病。讀書人愛演繹,，且只愛掘取故事中的經(jīng)典片段加以發(fā)揮,。許多人讀《項羽本紀》，讀到他身死之后便覺故事就此終結(jié),。

故事是結(jié)束了,，但“本紀”還在繼續(xù)。司馬遷是史官,，不是講故事的,，他書寫傳主，是為了后人能從中吸取教訓,。因此,，在還原完歷史人物之后，司馬遷還要評價——這種蓋棺定論,，才是他的真實意圖所在,，其中不乏他所稱的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試探,。

那么,，從司馬遷對項羽的評價中，我們能看出哪些玄機呢,？

《項羽本紀》文末,，司馬遷坦陳了他將項羽列入本紀的原因。在秦末豪杰紛爭之際,，項羽用三年時間就率各路武裝力量滅掉秦國,，繼而分封諸侯，政由己出，號“霸王”,，雖結(jié)局慘淡,，但像他這樣家世一般卻能平地而起的人物，也是幾百年來不曾有過的,。

在司馬遷看來,，項羽的滅秦之路，有著“湯武革命”一樣的正義色彩,；而其不同于湯,、武諸侯身世的平民身份，更使其成為一個破天荒式的人物,。況且，在漢朝建立以前,，華夏事務確實是“政由羽出”,，為其撰寫“本紀”，乃是如實道來罷了,。

司馬遷肯定了項羽的英雄色彩,，但在評定完其功業(yè)后，緊接著對他的過失進行了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

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

簡而言之，項羽是一個居功自傲,、自以為是,、窮兵黷武、缺乏自省的人,。

合看兩段評語,，司馬遷的觀點很明確：以滅秦的功勛和稱霸的事實，項羽進入“本紀”序列當之無愧,，但其失德的一面,，同樣值得后人警醒。

至此,，通過對項羽事跡的還原,，對其德行的評定，項羽的功過是非，司馬遷已全部交代完畢,。他沒有淡化項羽的神勇,，也沒回避其缺陷，至于后人如何客觀看待這位戰(zhàn)神,，則是見仁見智了,。

秦漢交替之際,，平民英雄輩出，劉邦以布衣得帝位,，一眾原來的村野之人封侯拜將,。至司馬遷寫作《史記》時，布衣之后已為貴胄,，而司馬遷猶能將陳勝寫入“世家”（排在《孔子世家》后）,，將項羽列入“本紀”，不能不說司馬遷有著一種崇尚“平民英雄”的情結(jié),。

從《太史公自序》中,，可略窺一二：

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諸侯作難，風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發(fā)難,。作陳涉世家第十八,。

夏桀、商紂,、西周,、秦朝失政，于是革命迭起,。但在陳涉之前,，都是由諸侯舉兵行使“正義”之舉，陳涉的出現(xiàn),，令平民階層有了站上歷史舞臺中央的機會,，這是劃時代的大事件,。今人可能很難想象司馬遷當時受到多大震撼，而縱觀《項羽本紀》《高祖本紀》和《陳涉世家》,，梳理秦末各路諸侯的出師之名,，也許有助我們理解時人看待“平民起事”的普遍心理。 

陳勝,、吳廣起事,，擔心師出無名無人響應，先以“大楚興,，陳勝王”的讖緯鼓動人心,，后又詐稱起義軍的將領(lǐng)是已亡故的公子扶蘇和楚將項燕，以博取同情,。但到眾豪杰,、長者擁立他為王時，大家看重的卻是：“將軍身被堅執(zhí)銳,，伐無道,，誅暴秦，復立楚國之社稷,，功宜為王?！笨梢娫诔z民心中,，如要取代秦朝，還是楚國王室有此資格,。而為了爭取楚國遺老的支持,，陳勝雖封王，卻不得不立國號為“張楚”,。

陳勝只做了六個月的王,，便潰敗于秦將章邯的輪番攻擊下，后為車夫所殺,。

此時,，業(yè)已起兵的項梁逐漸發(fā)展壯大，范增獻策說：“陳勝敗得應該啊,，當年秦滅六國,，楚國是最無辜的，自從懷王入秦后不得歸,，楚人至今都在同情他,，所以楚南公才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如今陳勝第一個起事,，他不擁立楚王室后裔卻自己當了王，局面就撐不了多久。如今項君你自江東起兵,，楚國原來那些像蠭午（逢蒙,，后羿手下）一樣強悍的將士們都爭先恐后歸附，是因為他們覺得你家世世為楚將,，肯定會重新?lián)砹⒊醯暮笕税?。”項梁聽從了,，后從民間尋獲楚懷王的孫子,，將其復立為“楚懷王”，而作為實權(quán)人物,，他只自封了個“武信君”的號,。

項梁兵敗戰(zhàn)死后，項羽就全然不管這一套了,，他先是斬殺頂頭上司宋義奪取兵權(quán),，分封諸侯后，又派人殺掉義帝（懷王）,，但他先前靠武力建起的威權(quán),，也隨之逐漸松動，于是給了劉邦機會,。

至于劉邦起兵立威,，雖不依靠讖緯和血統(tǒng)，卻把“君權(quán)神授”的神話觀念發(fā)揚到了極致,，無論是母親懷他之前“夢與神遇……”,，還是他成年后“醉臥，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再到后來的斬白蛇,、五彩氣傳說,。

此類奇事異聞，甚至連累司馬遷也備受指摘,，但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高祖本紀》中，在兩處記述“異象”的文字后,，寫的是“高祖乃心獨喜”“高祖心喜”,，這恐怕不是司馬遷的腦補，而是劉邦當年樂于聽此類說法,，且常常拿來炫耀,，因此成了眾所周知的“神跡”罷了,。

讖緯、血統(tǒng)和神話,，是上述三支起義軍領(lǐng)袖的“意識形態(tài)”,。這其中，血統(tǒng)又是最受人認可的,，因為讖緯和神話容易陷入成王敗寇和贏者通吃的邏輯中,，而血統(tǒng)觀念，在當時卻是實打?qū)嵉拇嬖?。在此還有一則事例須拎出單講,。

陳勝、項梁起事后,，東陽縣的長者陳嬰也在眾造反青年脅迫下?lián)纹痤^領(lǐng),，等到手下已有兩萬兵力時，少年們想擁立他為王,。這時,，陳嬰的母親告誡他：“自從我嫁到你們陳家以來，就從沒有聽說過你家祖上出過什么貴人,。如今你暴得大名,，這是不祥之兆。不如去找個更有本事的靠山,，事成了還可封個侯,，失敗了逃走也簡單，不至于讓世人指著你的名字罵,。”陳嬰聽罷便攜眾投靠了項梁,。

從陳嬰的讓權(quán),，反觀陳勝、項梁和項羽,、劉邦興兵立威的過程,，可見秦漢之際平民英雄崛起之不易，由此,，就更能理解司馬遷筆下“近古以來未嘗有也”的所指,。

那么，為何在當時那樣混亂的局面下,，出人頭地也非得要出身名族呢,？

自秦滅六國至陳勝起義，才過去區(qū)區(qū)二十年,，而先秦諸侯受封于天子,、分治列國的傳統(tǒng)卻已沿襲近千年,。再往前追溯，諸侯與名門的姓氏和權(quán)力又都出自傳說中的黃帝,。因此,，雖然華夏在政治制度上早已“禮崩樂壞”，但從民間信仰的角度來說,，出身名門的人物依舊比暴得大名的平民更“可靠”,。

這種局面，從劉邦即帝位開始扭轉(zhuǎn),，漢初雖繼承了秦制,，卻革除了秦制中的嚴刑酷法，所謂“承敝易變”,，民間因此恢復生機,，也使篤信儒家觀念的司馬遷看到了王道循環(huán)的希望。

司馬遷雖崇尚“平民英雄”,，贊揚“湯武革命”式的正義,，但他的褒揚是有前提條件的，即正義的舉義需由“失政”的不義之舉為前提,；再者,，舉義者若重蹈“失政”者的覆轍，便只能落得“卒為兇豎”的下場,。

項羽,，正是這樣一個反面典型。

后世對項羽的評價褒貶不一,，但因其身上所展現(xiàn)的英雄主義與悲劇色彩，同情他的人始終占主流,，而在贊頌他的詩詞歌賦中,，首推李清照的《夏日絕句》。

李清照執(zhí)念“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不由讓人假想項羽重整旗鼓，與劉邦再戰(zhàn)中原的景象,。但假若項羽當真回到江東,，能再度叱詫風云嗎？結(jié)局極有可能是一樣的,，因為常人過多地關(guān)注項羽的勇力與戰(zhàn)功,，卻選擇性地忽視了他的殘暴與小器。

項羽的缺點,，以《高祖本紀》《陳丞相世家》和《淮陰侯列傳》中的記述最為集中,。劉邦在廣武與項羽對壘時,，細數(shù)其負約、弒上,、擅權(quán),、暴掠、殺降等十宗罪,；陳平歸附劉邦時,，面對質(zhì)疑，稱“項王不能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劉邦拜韓信為大將時,，韓信評價項羽“喑噁叱咤、匹夫之勇,、婦人之仁,、殘暴無道、背信棄義”,。

這些指責,，并不是勝利方對失敗方的單方面評價，劉邦,、陳平和韓信三人對項羽的臧否,，均載于《項羽本紀》中，沒得洗,。

項羽隨項梁起事之初,，便斬殺會稽郡守殷通及其門客吏卒“數(shù)十百人”，以恐怖的武力令眾人懾服,，使項梁收獲八千精兵,。如果說在舉兵之初，用非常之手段立威情有可原,，但后來他斬卿子冠軍宋義、殺義帝,、殺韓王成,，則難以讓人理解。

項羽的殘暴,，不單單是對與他有恩怨的個人,，巨鹿之戰(zhàn)后，他率楚軍和20萬秦降兵西入函谷關(guān)途中,，因擔心秦軍嘩變,，下令將其全部坑殺,。從關(guān)中返回彭城（今徐州）后，由于北方新起戰(zhàn)事,，項羽再次揮戈北上,，“燒夷齊城郭室屋，皆阬田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徇齊至北海，多所殘滅,。齊人相聚而叛之,。”

他唯一一次對攻下的城池手下留情,，是被一個十三歲的外黃（今商丘域內(nèi)）小兒說動,。對外黃開恩后，臨近城池爭相降附,，這才使得楚軍在漢軍的頻繁侵擾下能稍稍喘息,。

但由于長期的用人不濟，加上頻繁的糧草不續(xù),，漢四年,，楚軍已盡顯頹勢。次年,，劉邦終于占據(jù)主動,，最后合韓信、彭越三軍之力,，把項羽圍至垓下,。

縱覽項羽一生，行事殘暴無度是他失敗的首要原因,，而助推其殘暴本性的,，又是他那天賦異稟的勇力和無人匹敵的武力。因過于杰出,，又自負其能,，便不把他人放在眼里，進而手下就不敢,、也不會給他提醒,，于是他一意孤行，直至絕境,。

當年韓信在項羽麾下?lián)卫芍?，幾次進言獻策，都不被重視,，韓信遂投奔劉邦,。以后來的事跡看,，既然韓信不是夸夸其談之輩，那必然是項羽失人,。反觀項羽所倚重的人,，范增有真才實學，而陳平僅用一反間計就使二人決裂,；龍且,、英布能領(lǐng)兵，但二人在品性上與項羽相似,，龍且傲慢輕敵,，英布無甚大志，后龍且被韓信擊殺,，英布通漢叛楚,；季布、欒布有膽有謀,，但死守成皋這一關(guān)鍵任務,，項羽卻交給了“關(guān)系戶”曹咎和司馬欣。

當年項羽甫一入關(guān),，便處決了已投降的秦王子嬰,，燒毀秦宮，擄掠財寶和婦女,。期間,，有說客勸他留在關(guān)中，憑借險要地勢成就霸業(yè),，項羽卻道：“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說客沒料到堂堂項王竟有如此土豪心態(tài),，便說：“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表椨鹇犝f后下令將其烹殺。

此事可看出項羽氣量高低,，他所展現(xiàn)的眼界,，與后來薛公對英布的評價相仿：

“布故麗山之徒也，自致萬乘之主,，此皆為身,，不顧后為百姓萬世慮者也,，故曰出下計,?！保ā恩舨剂袀鳌罚?/span>

項羽雖為將門之后，但隨項梁在吳中避仇期間,，也稱不上有什么家世,，因此司馬遷說他“起隴畝之中”，逐鹿三年便成霸王之業(yè)（時年二十七）,。然而他有扛鼎之力,，行問鼎之事，卻無更大的胸懷,，也無經(jīng)營的才干,，視個人富貴顯耀為榮，最終也只能困守于暴得的聲名與狼藉之中,。